第三卷
第一〇九章
焦慶媳婦聽出馬之悅的聲音,又見他沖沖地走過來,不知道要發生什麼事兒,一邊躲閃,一邊疑疑惑惑地問:「馬主任,這麼晚了,幹什麼呀?」
馬之悅笑笑,坐在炕上了。
「進大獄就進大獄,反正那日子快了。」
「是,是!」
焦慶媳婦說:「等我關上門。」
「別哭,別哭,媽在這兒。」
馬之悅有點慌了。他想,馬上到豬食槽子底下把刀子取出來吧,這會兒實在不便,再磨蹭一會兒,又怕走在路上的馬小辮碰上人,不好開脫,只好硬著頭皮跟出來。他走在街中間,追上了馬小辮,讓馬小辮在後邊走,跟自己保持一點兒距離。他們全都貼著牆根往前摸,一直把馬小辮護送到離自己家門口不遠了,馬之悅的心才算放下了。他想先把馬小辮送到家,再回來取那把刀子。又一想,這會兒,焦慶媳婦准把門關上了。等到明天再說吧,大白天取把刀子更不容易。對了,把馬小辮送到家之後,再找馬立本去,這小子腿腳靈活,跳到牆裡去就拿出來了。他走了幾步,又想,不好,這幾天村裡巡邏守場的人挺多,萬一被發現了,也危險。反正那刀子藏得挺嚴密,一時也不會被誰發現;過幾天發現了,不出事還罷,出事更好,這是個無頭案,可以嚇唬嚇唬人。刀子上又沒有刻著字兒,誰知哪個放的?蕭長春發現之後,準得猜疑到有人要暗殺他,一定能起點製造混亂的作用。想到這兒,他倒後悔那刀子藏得太嚴實了,藏的地方也不好,不如塞到蕭家院子裡去了。明天一發現,又是一場小風波,光有武器,又沒成事實,只能增加恐慌,攪亂人心,沒什麼風險。已就這樣了,只好這樣了。
這會兒,這邊院子北房裡的孩子也被隔壁哭聲驚醒了,也哭了起來。
窗戶上的身影晃了一下不見了。
就在這個時候,街上又響起膛水聲和低語聲:
焦慶媳婦也跑出來了,對馬之悅說:「馬主任,再訓他幾句,快點兒讓他滾蛋吧!」
焦慶媳婦答應著,又小聲地問:「馬主任,咱們那事兒,不要緊了吧?」
馬之悅對跟出來的焦慶媳婦說:「你回去吧。」
馬小辮用眼角瞥了她一眼,又連連點頭。:「是,是。」
門洞的馬小辮攥著尖刀子小聲對馬之悅說:「不行,焦慶媳婦關大門來了,我得跑……」
馬之悅又加一句:「你要老老實實地聽幹部的話。」
馬之悅說m•hetubook.com.com:「唉,你不知道我們沾點親嗎?我是從來不登他那門的;叫到我家去,有風蘭,也不方便,你家是貧農,說話不背著你。」
馬之悅說:「行。焦慶家,我今天教訓馬小辮的事兒,別對外人講,因為是在你這兒教訓的,不大方便;當然,我要讓你證明的時候,你也可以直說。」
馬小辮小聲說:「我走呀……」
焦慶媳婦撩開門簾子,橫眉立目地喊:「走,走,馬小辮,你給我滾出去!」
焦慶媳婦說:「沒你說話的地方,什麼時候也沒有,不用再做夢啦。如今這個天下是我們窮人的了,你要是睜著兩隻眼睛敢胡鬧,留神你的小命兒!」
馬小辮聽到這一老一少的聲音,又想起蕭長春要領頭「滅」他的祖宗,「拉」他的後代,那股子殺人行兇的邪火,又翻上來了。他攥著手裡的尖刀子,憤恨地咬著牙說:「媽的,我全殺了他,讓他絕根兒!」
「知道險,你還來幹這種蠢事?」
「放心吧,讓他們回家暖一暖,他們都不去。」
「不敢。」
馬小辮也動了動,抹抹汗珠子。
馬之悅說:「這塊石頭要搬,咱得用安全辦法。你想殺他?這小子後腦勺上都長著眼,保險你到不了跟前,先得讓他收拾了。再說,你沒見來來往往的到處都是他的人嗎?你一動手,準得讓人家看見,這不是白送死嗎?」
馬小辮一邊把尖刀子遞過去,一邊懷疑地問:「你,你要幹什麼?」
「只要是發現你有一點兒不規矩的地方,咱們把話說在頭邊,我可不能輕饒你!」
焦慶媳婦說:「老天爺,您好不當兒地把個臭地主叫到我這兒幹什麼呀?」
馬之悅已經從她身邊擠過去,進了屋。
馬之悅又問馬小辮:「我的話你記住沒有?」
在馬之悅的旁邊,直豎豎地站著一個人,那就是剛才想要殺人行兇的馬小辮。他渾身發抖,腦門兒倒呼呼地冒汗。這會兒,他心裡邊塞著的東西,全可以用一個「怕」字來概括;前思思,後想想,都是讓人挺害怕的。剛才,要不是馬之悅從馬鳳蘭那兒得到信兒跑來追他,又把他攔住,殺錯了人是小事兒,後邊的馬翠清準得發現他這個兇手,一喊一叫,人一出來,兩頭一截,往哪兒跑?就算是蕭長春回來了,自己一刀刺不著,也不會是他的對手,還興許送了小命!哪會想到,下雨天還有這麼多的人出來進和_圖_書去的呢?……虧了馬之悅把自己救了,也讓馬之悅的幾句話把自己提醒。可是,老在這兒蹲著怎麼算呢?外邊要是闖進入來,完了,屋裡要是出來人,也完了。走吧,也險。這會兒他才知道,不要說手裡拿著尖刀子,就是空著手到這兒來,也是扎眼的;在街上不論碰上個什麼人,也不會輕易地把他放過去,真叫怕人哪!
「你怎麼啦?你沒見這天時地利,全衝著咱們來的呀,這場雨是多好呀!不殺了他,也讓他在炕上躺幾天,躺兩天,地裡麥子就收不上來了,場上的就爛了……」
馬之悅輕輕地哼了一聲:「收了你的吧!」
「不,不,給我捉鳥,給我捉鳥!」這是蕭長春的兒子小石頭在睡夢裡的哭叫聲。
「可是你沒想想,我正跟他對立著,這會兒已經公開了,出了人命,就是三歲的孩子,也得懷疑到我的頭上。還有,誰不知道咱兩家是親戚,出了這種事兒,還有不找地主的呀?咱們的事兒,八字還沒有一撇,先闖這個亂子,這不是存心要進大獄嗎?」
時間過去的也不算短了,看樣子,沒了危險,眼前最要緊的事兒,是怎麼離開這個院子快到家裡去。
馬之悅帶著笑聲說:「哈,你這耳朵真不管用啊,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
馬之悅說:「你帶這玩藝兒,路上碰到人怎麼行?」
一陣急風驟雨過去,一切又靜下來了;只聽得雨絲兒「沙沙」,從每個院子流出來的雨水,匯在街上,嘩嘩地流著。
這會兒,馬之悅正在焦慶家的門樓子裡邊蹲著。他把一隻耳朵貼在門縫上,聽著外邊的動靜,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北房窗戶上的人影兒。
「媽媽,媽媽,啊啊……」
馬小辮輕輕地嘆口氣:「不把他搬掉,那個好日子能保險嗎?鬧了半天,屁毛沒得到手,再讓他把我祖宗給挖走,兒子給拉走,我這不算是絕根了嗎?不行,這塊石頭一定得搬,我寧可死在他後邊,也不能死在他頭邊。」
焦慶媳婦見馬之悅後邊有個尾巴,問:「後邊那個人是立本嗎?」
馬之悅在屋裡來回踱了幾步,耳朵留神聽著外邊的動靜。過一會兒,他又不慌不忙地走出來,開了大門,站在門樓裡左右轉著腦袋看。這會兒街上沒有行人,也沒有動靜。他就又轉回來,把門掩上了。
馬小辮低著頭走出來,貼著牆根,出了街口朝北邊移動一截兒,就又站下來等候。
馬https://www.hetubook.com.com之悅苦苦地想著。這會兒,他想的跟馬小辮想的差不離兒。他不是心軟手軟的問題,許許多多事情堆在一起,已經把馬之悅擠到絕路上了,他還有什麼軟不軟的呢?馬小辮今天的行動,讓他生氣,讓他擔了驚,也受了點啟發。他也應當想一個決斷的計策,來個幹幹脆脆的;可是,他要求個安全,求個殺人不見血,而又達到目的……
馬之悅擋住他:「別!」
他很害怕,沒有哆嗦,反而裝得很鎮靜。他在估計下邊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發生以後又用什麼辦法對付。比方說,馬翠清和韓道滿兩個人,也許沒有看出什麼破綻,幹自己的事情去了,也許很重視剛才的動靜,去報告蕭長春。頭一個可能當然是再好不過了,第二個可能,就非常危險。蕭長春這傢伙機靈透頂,這會兒也正在加倍地小心著;聽到這個信兒,一定要追根尋底;說不定街上已經佈置下民兵。那時候怎麼辦呢?還是挺出去,使個計策闖一闖呢,還是蹲在這兒,看情形再隨機應變呢?是不驚動焦慶媳婦,還是奔到屋裡去,跟她使個手腕兒,打打掩護呢?他心裡邊亂極啦,怎麼走,都覺著不安全。
馬小辮又點頭:「是。」
馬之悅趕緊跑到豬圈跟前,搬起豬食槽子,把尖刀子壓在下邊,又跑回門樓裡邊,摸摸門,關得很緊,就低聲對馬小辮說:「跟我走!」隨後,在院子裡轉了個小圈,鎮靜了一下,又對北房小聲說:「焦慶家嗎?」
這會兒正好雨小了,雷住了,在這只隔著一堵牆的地方,那邊的聲音這邊聽得非常清楚。
「著急就輕舉妄動?」
沒等他把話說完,北房前門口已經傳來腳步聲。
「坐在那兒,好好想想。」
馬小辮低著頭,牙齒咬得直響。
西院北房突然傳來孩子的哭聲和一個老人的喊聲。那是蕭家的祖孫兩個。
馬之悅急中生智,攔住馬小辮伏在他耳邊說:「別慌,外邊有人,馬上出去危險。先等等。你一氣別吭,全聽我的。把刀子給我,快給我!」
焦慶媳婦著急地拍著手說:「哎呀,黑更半夜、大雨泡天的,您怎麼把個臭地主領到我屋裡來了?」
「我想滅了他,你就好辦事兒了……」
馬之悅說:「不許你再亂動,聽見了沒有?」
「別急嘛!咱們得想別的辦法把他的手拴住。」
「要鳥,要鳥!」
「不要亂說亂動。」
馬之悅往炕上和圖書一坐,裝模作樣地衝著馬小辮說:「你知道我今天把你找來為什麼嗎?」
馬之悅仍然衝著馬小辮說:「眼下國內形勢,料你也知道了,到底怎麼回事兒,還得看下回分解……」
馬之悅笑著說:「瞧你大驚小怪的,怎麼啦?」
陰雨一會兒大一會兒小,狂風一會兒緊一會兒慢。雨水從門樓的瓦簷上流下來,滴在石板的小坑坑裡,濺到人的身上。圈裡的母豬受到雷電的震動,偶爾哼一聲,窗戶上的人影兒一搖一晃的——那是焦慶媳婦正在燈下邊做針線活兒。
「小石頭,撒尿不?下炕,下炕!」這是被哭聲驚醒的蕭老大,招呼著孫子。
馬小辮筆管條直地站在地下,說:「馬主任,我不知道;聽說您叫我,我就趕忙來了。」
馬小辮說:「你帶著?」
馬之悅回到屋裡,對馬小辮說:「雨停止了,你快些回去歇著吧。」
焦慶媳婦頂著一塊鍋蓋正要去關大門睡覺,被這突然的聲音嚇了一跳:「誰?」
焦慶媳婦說:「對,對。」
馬小辮坐在炕沿上了。
馬小辮點頭哈腰:「懂,懂。您從來都是界限分明的,這個我全知道。」
馬之悅說:「我跟你雖然沾點親,可是我是共產黨員,我是幹部,我跟你界限分明,懂嗎?」
「你這孩子,瘋啦,做夢也惦著鳥!等著活兒不忙了,讓你爸到北山裡給你捉。快下炕撤尿!」
「馬主任,可全靠您維持了。唉,我就是圖著多賣幾個錢,給孩子買點零嘴吃,誰想找了一身病呀!千萬可別讓那事兒傳揚出去。真要挑個明,敞個開,把我也拉扯到裡邊,讓我們孩子爸爸知道了,我可受不了哇!」
「等等,媽關了大門,就躺下給你吃奶啊。乖啦,聽話啦,啊。」
焦慶媳婦看看馬之悅,見他又嚴肅又認真;看看馬小辮,仍舊是一副厭相,也不好再說什麼了。
馬之悅站起來,活動活動蹲麻了的腿腳。
焦慶媳婦聽了這兩句話,又看看他們,那個提著的心也就放下了。暗想:別人還說馬之悅跟地主富農穿一條褲子,真是沒有的事兒。人家這不公是公,私是私嗎!就在旁邊幫了一句:「界限不分明不行,跟你個臭地主哪能不分明呢?」
沒回答,兩個人全進屋了。
「小心點呀,越是這樣天氣,越得小心。」
「哎,我想想。」
馬小辮說:「這孩子是姓蕭的寶貝,我看就在他身上打打主意……」
「我著急呀!」
馬小辮想起剛才的www•hetubook•com.com險境,在黑暗中點了點頭,說:「行,行,只要堅決著點兒,把大事情做成功,怎麼著全好。之悅,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要成大事,不能心太軟哪!」
馬之悅不高興地說:「瞧你這個人,辦事兒怎麼這麼沒深沒淺哪!我不叫他來,他敢登你這門檻兒嗎?」
焦慶媳婦說:「不管怎麼分解,也沒你們臭地主的好處,這是真的。」
馬小辮說:「記住了。」
馬小辮說:「是,是……」
馬之悅深深地透了口氣。
馬之悅說:「眼下是麥收,咱們得做保衛工作。我叫他來,教訓教訓他。」
焦慶媳婦跺著腳說:「怎麼叫到我這兒教訓他呀?」
外邊的雨大了一陣兒,又漸漸地變小了,變成了牛毛細雨。
「我當然要生著法兒往好處給大夥兒辦,咱們誰對誰呢?你呢,焦慶家,我再囑咐你幾句:這時候,說話、做事都要小心一點兒;不該說的。別說。不該做的。別做。」
「媽媽,媽媽,吃,吃,吃……」
「總在這兒待著險哪!」
馬之悅故意沉吟了一下,說:「有事兒還是沒事兒,這要看蕭長春的勁頭兒了。」
「日子快了,才不能玩命嘛。我們要的不是一條命,要光為這個,那不太容易了。這會兒,我們要的是時間,要的是麥子,最後要個徹底的轉天換日。」
「縣城那邊要是把東西全抖摟出去了,三頭對不上案,他有什麼辦法?」
焦慶媳婦也很威風地說:「幹部不對勁兒,那是筷子碰碗,是我們家裡的事兒,跟你這地主沒關係。你想要趁著渾水摸泥鰍,那可辦不到。我說話你聽見沒有?」
焦慶媳婦跟進屋一看,渾身打個冷戰,就喊開了:「哎喲,馬主任,這是幹什麼,這是幹什麼?啊?」她嚇壞了,也氣壞了,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咱們得準備兩手,好,或者壞。」
馬之悅繼續說:「幹部中間是有不團結的現象,誰好誰壞,自有群眾說話。你不能想這種事兒,不許動嘴,不許動手,也不許動心。聽見了沒有?當然,你現在還沒有什麼表現,這一程子,還比較老實,可是我得先警告警告你。」
馬之悅說:「先藏起來,等一會兒再說。今晚上你就住在我家吧,路近一點兒。不讓他們發現更好,發現了,也好對付。你就說病了,疼得受不了,找鳳蘭拔火罐子,路不好走,就沒有回去。剛才我讓風蘭到家找你,她說有人在那邊走動。別急,咱們一塊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