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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陽天

作者: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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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一一五章

第三卷

第一一五章

人們拉開了架。
蕭老大擤著鼻涕說:「長春哪,做夢我也沒有想到有這一下子,我可真受不住啦……」
焦克禮不吭聲了。
蕭長春說:「這回你看對了。從打我入黨那一天起,我的心就鐵了,從打一搞農業社,大多數社員的心也就鐵了——全都要堅決走社會主義的大道,誰也甭想把我們拉回來!這點打擊怕什麼?烏雲遮不住太陽,真金不怕火煉,東山塢永遠會是太陽當空,永遠是我們人民的天下!」
焦振茂拼了老命,跟焦克禮、韓德大這一群小伙子們泡在河水裡。他們都只穿著短褲,半個身子浸在水裡,像摸魚似的摸著。這裡邊還有一個女的,那是焦淑紅。她從場上跑出來,就奔大灣了,供銷社、鄉政府全都找了個遍;回來路過這兒,見好多人在河水裡摸孩子,她都沒有顧上脫下鞋襪,就跳在水裡來了,濕衣服貼在身上,連頭髮梢都是水淋淋的。
蕭長春繼續跟蕭老大說:「為這件事兒您不活著了,我不活著了,全東山塢走社會主義道兒的人都不活著了,正好趁了壞人的心願。不,我們偏偏要活著,要好好地活著,要硬朗朗地活著,要更團結、更一心地活著,堅決地把咱們的社會主義搞下去,誰也擋不了……」
焦振茂、淑紅媽、克禮媽這些年老的人,跟多數人也是一個心思,他們轉驚為喜,臉上全都露出了笑容……
焦振茂說:「我也是這樣,這回我更看準了什麼是窮人的骨頭窮人的心田了。老大,咱們哥們一塊兒挺起腰板來。衝著長春,衝著咱們農業社,看在我這個老鄉親面上,你一定得聽聽長春的話。」
蕭老大說:「唉,我活著還有什麼奔頭呀……」
好多人都圍到這兒來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黑壓壓一大片。溝南邊那些擁護、愛戴支部書記的人就不用說了,連溝北邊那些跟支部書記有點意見的富足戶,也來了不少,連馬大炮、把門虎,也摻在人群裡了。
焦克禮說:「幹,幹,堅決幹到底兒,看他們還有什麼陰謀,有膽子,明著出來幹呀!」
蕭長春精神抖擻地對社員們說:「馬上集合,各隊歸各隊,拆垛、攤場、打麥子!」
韓德大說:「不用在人前賣乖,你心裡邊這會兒想什麼,你當別人不知哇?」
蕭長春一步不放地說:「比方說,會掉在河裡、井裡,你估計他是怎麼掉進去的呢?是不是會有人要破壞農業社,陷害幹部,拖住拆垛、打場,故意把他推下去的呢?」
蕭長春朝這邊看了一眼,心裡又是一陣劇烈的疼痛。他忍受著,強打精神地走了過來,走到他爸爸蕭老大的跟前,蹲下身,兩隻發燙的手扶著老人那顫抖的肩頭,聲音又柔和又有力地說:「爸爸,爸爸,您不要哭,不要哭,聽我說兩句……」
「他到底兒跑到哪兒去了?真危險哪!」
「讓壞蛋們看著吧,搞社會主義的人是殺不絕的!」
韓德大也朝岸上闖過來了。
「嗨,小子,真混蛋!」
「支書說得對呀,這裡邊一定有陰謀。咱們不能讓他們得逞!」
南風被感動,不吹了;樹木被感動,不搖了;小鳥被感動,不飛了;金泉河也被感動,閃著金色的波紋,低聲地唱著讚美之歌……
「這就夠長春難受的了,您再鬧,多不好哇!」
馬之悅又朝河裡邊的人大聲喊叫:「摸摸,河中間,都賣把子力氣,都賣把子力氣,早點摸上來,還能救活。德大,你怎麼不往深處去呀,淹不死,哪像個小伙子呀!真膽小到家了……」
馬之悅黃著臉,搖晃著腦袋,嘆口氣:「唉,天底下竟有這般鐵石心腸的人!」
只有那麼一兩個人,像老鼠怕見陽光一樣,趕快地躲避開了。
「先別忙著打麥子,還是得找孩子。」
蕭老大手按著地想站起來,可惜他沒有一點兒力氣。一個人在傷心的時候,最容易辦出沒有理智的事情,也容易說出絕情的話。蕭老大這會兒就是這樣。他一邊掙扎著,一邊哭喊:
岸上圍著的人,差不多都是從打麥場上來的。他們身上披著土,臉上淌著汗,一個個瞪大眼睛盯著河裡邊的人。小孩子們恐懼地躲在大人的身背後;女人們紅著眼圈,焦急、嘆息,小聲地用這個事實教訓著她們那些不聽話的兒女們,往後不要離開家,不要淘氣。
「對,不能豁出去!」
空氣緊張又沉悶,讓人透不過氣來。
「這回就踏實了,找到了孩子,咱們加把勁兒,多打一場,慶賀慶賀。」
馬之悅渾身一陣透骨陰涼,也一步不退地說:「我看不至於。雖說,咱們東山塢的幹部之間,社員之間,幹部和社員之間,有些意見不一致的地方,有些小摩擦,可是還不至於走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m.hetubook.com•com我對東山塢摸底兒,絕沒有人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兒;就算有人安了這份心,要我看,哼,他還不敢哪!先死的容易,後死的難哪,誰也不會用自己的性命換一個不懂事兒的小孩子,沒有那號傻瓜!」
人群又騷動起來。他們的情緒裡,既有革命的正義,階級的感情,又摻著勞動人民慣有的善良願望和好心腸,這種情緒不是很容易扭轉的。
蕭長春又一次招呼大家:「同志們,打場去啦!」
好多人都聽出這句話不是味兒,因為是在這樣緊張的時候,就沒有頂他。
姑娘想到這兒,剛要把這些話說出來,馬上又吞住了。她的眼光落在蕭長春的臉上,她從那雙濃眉、那雙深沉的眼睛裡體會到一種深刻的意念。她想起半月前的那件事,那時候馬連福帶頭罵農業社、罵蕭長春,使蕭長春受到損害的時候,她曾經不理解蕭長春,她曾經魯莽地跟蕭長春頂撞起來,使得蕭長春的行動和意圖受到了阻礙,那件事兒過後,她想起來就後悔;在團支部會上,她還對這個問題作了檢討。……那麼,這一回蕭長春遇到了災難,又採取了這樣冷靜的態度,是不是也包含著一層更深的意思呢?蕭長春是不是又用階級鬥爭的眼光看出問題了?會的,一定會的;要不然,蕭長春決不能這樣做,自己應當幫助他,不能再給他增加困難……
蕭老大哭得更厲害了:「嗚鳴,嗚嗚,你別管我,你誰也別管,你這狠心的人哪……」
「小石頭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肯定是敵人在這裡邊使了壞,想嚇唬嚇唬咱們。咱們不能讓他們嚇住!」
這會兒的蕭長春,不說把馬之悅全部看透,也看透了八九。可是他想,現在還不能花更多的時間跟他糾纏,得先把社員的情緒引到正確方面去,把打麥子的活兒安排定了,社員們的情緒也穩住了,再調查研究馬之悅這半天的行蹤。於是他又招呼大家說:「同志們,趁著這好太陽,趕快跟我打麥子去呀!這會兒,一時片刻比金子還貴重呀!」
焦克禮是第一個跳到河裡來的,開頭摸得最沖,過一會兒,他對這種找孩子的辦法發生懷疑了。他直起身,抹著臉上的水,對旁邊的焦振茂說:「大伯,我看沒在河裡,這麼一條窄河溝,怎麼能淹死人呢?」
韓德大說:「就對你!」
「說了半天,是怎麼一回事兒呀?」
焦淑紅這會兒心裡非常難過,也非常生氣。她知道蕭長春的心,蕭長春不願意驚動這麼多的人來給自己找孩子,蕭長春惦著工作,惦著那滿場漏了雨的麥子。同時,焦淑紅也知道,蕭長春是怎樣愛著他的兒子,丟了兒子,他會是怎麼樣的痛苦;他能挺住,再大的災難也壓不倒他。可是,眼下不是壓倒壓不倒的事兒,應該找孩子。掉河裡也罷,迷了方向也罷,早找到,就有希望呀!蕭長春卻是這樣的固執,這樣的機械,你這樣壓抑著自己,未免太過火了……
馬之悅的臉色變得煞白,又變得像磚頭一樣灰。他這會兒的心理狀態簡直比丟了兒子的人還要難過。他不敢再正眼看看蕭長春,假裝惱怒地背過身去,正巧跟木呆呆站在旁邊的蕭老大鬧個對臉,立刻又做出一種挑撥人的表情,用很小的聲音說:「唉,真狠,真狠,天下少有!」
他說著,就退到後邊,「唉聲嘆氣」去了。
焦淑紅很著急,帶著變了音的腔調說:「看你們兩個,這是啥時候還有心緒抬槓呀!」
馬之悅看看蕭長春,又看看大夥兒。他明白,蕭長春並非跟自己討教辦法,而是作試探。他心裡暗罵:小子,你想不費事兒就破案子,哼,做夢去吧!咱們就鬥鬥看吧。他裝傻充愣,不緊不慢地說:「我看哪,咱們多派一些人出去,到周圍十里二十里的村子全找找;蕭支書你到北京去一趟,到報社登一個尋人啟事……」
「你倒說實話。」
蕭老大看見了馬之悅的表情,也聽見了馬之悅的嘟囔,這些都像香頭挨到了爆竹的火捻子上;可是,他不能說,也不能動,他像失去了知覺,只是呆呆地盯著兒子的臉。
隨著支部書記的號召,人們一個個挺起胸膛,奔向他們的鬥爭崗位了。
河水只沒到腿根子,河面也不寬;按說,孩子就是掉在河裡,也不至於淹死;而他們都像被這突然而來的禍事迷了心竅似的,相信了不知道從哪個人嘴裡提出來的「建議」,而且對這裡抱著很大的希望,甚至有人肯定孩子就在河裡。
馬之悅小聲附和:「我也是這麼看。什麼事情不幹,也得找孩子,得弄個水落石出!」
「你說孩子呀!」
「那會兒全急了,還顧打麥子。」
她的語言同樣顯得m.hetubook.com.com不夠用了。
嘩啦、嘩啦,人們在河裡邊翻騰著。
蕭長春說:「您應當受得住,您會受得住。我再問您一件事兒。您就我這麼一個兒子吧?頑軍進攻解放區的時候,那是個多麼危險的日子?好多人頭天穿上軍裝,第二天就犧牲了。可是我跟您說,我要參軍,您立刻就答應了。您挺高興,還囑咐我好好幹,為老百姓報仇,不打垮蔣介石別回家,您親自把我送到水棚,親自把我送到前線。您那會兒想沒想,我要是死在戰場上,您還有沒有奔頭,您活著還有沒有意思呢?」
「孩子到底兒找到沒有哇?」
蕭長春說:「我們不能把麥子放下不打!」
蕭長春專盯著馬之悅說:「什麼事情不幹?甭想,不幹別的,得幹革命!」
就在這個時候,蕭長春凜然地出現在小橋頭。河風吹動著他的衣襟和褲腳,偏西的太陽直射在他的臉上和身上。他那炯炯閃光的眼睛,在這邊的人群裡掃了一下,而後,舉起一隻大手,高聲地喊道:「社員同志們,社員同志們,都去打場,都去打場呀!」
他這一喊不要緊,給河邊上的人一個錯覺,全當是他把孩子找到了;「呼啦」一下子,全都擁了過來。
他一手搭在兒子的肩頭上,一手扶著焦淑紅,一鼓勁兒站立起來了。
像一陣狂風,把人們臉上的笑容刮走了,又都驚慌起來:
所有的人們全都挺起腰板,全都盯著蕭老大了。這會兒,蕭老大如果真像兒子要求的那樣,堅強起來,將會對所有的人起到最大的鼓舞作用,會使蕭長春的思想變成行動,會使東山塢在困境中一下子來個大拐彎兒。
蕭老大立刻打起精神,也不用別人攙著了,晃晃悠悠地跟著大夥兒跑。他想,孫子找到了,沒有丟,沒有死,還會像過去那麼天真活潑的樣子,還會像過去那樣跟在他的身邊跑著、鬧著玩,坐在他的身邊吃著東西,躺在他的身邊睡覺;還會像過去那樣淘氣,那樣撒嬌,還是他的寶貝兒,他的依靠,他過日子、奔前程的希望……
蕭長春說:「不,我們有後代,有根苗!蕭家就算絕了,還有韓家,還有馬家,還有焦家,還有全中國張王李趙,好多好多的人家呀!我們永遠絕不了,走社會主義道兒的人永遠絕不了。我們活著,我們拚命的幹,不光是為自己,也不光是為自己的兒孫,我們是為全國人民,為子孫萬代;為他們拚命,怎麼沒有意思?有意思!特別有意思!」
「小石頭,小石頭,你等等我,我跟你一塊兒走;就剩下他一個人吧,好讓他搞農業社去,嗚嗚……」他站不起來,就推開拉扯他的人,朝小河那邊爬……
蕭長春又問他:「你估計這個孩子是活著的可能性大呢,還是死了的可能性大呢?」
韓德大說:「你才是狗日的!上來怎麼,你敢摸這老爺一下子試試看!」
馬之悅從許多人的議論、吵嚷和神態裡,看到了他所希望的東西,也從焦淑紅的神態裡看出他所希望的東西。他希望人們腦袋熱起來,熱得暈頭轉向。於是,他又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在人群後邊,小聲地嘟囔起來:「我的意見是抓緊時間找孩子,當然啦,這要看蕭支書的意思了。」
年輕的支部書記,又在這個小橋頭,向他的爸爸,他的同志,他的黨——發出了莊嚴的誓言!
在這個時候,人的語言顯得非常貧乏;貧乏的語言,又顯得沒有說服人的力量。
金泉河邊上,出現了少有的靜穆……
蕭長春仔細地觀察著馬之悅的每一個細小的動作,辨別他每一句話的詞語和音調,他心裡邊暗暗地盤算:看樣子,自己對他的懷疑是不錯的,他心裡有底兒。馬之悅,你走到這一步了?那就試試吧,我決不能讓你馬之悅的陰謀得逞。可是社員們都讓感情糾纏住了,要想讓他們從這裡脫出來,讓他們腦袋冷一冷,就得揭發敵人,擦亮大家的眼睛。在沒調查清楚、沒有十足把握的時候,又不能隨便把猜疑拿出來亂用,這樣,不光對鬥爭不利,也容易對中間狀態的社員起到不好的影響。蕭長春想來想去,決定先剝一剝馬之悅,剝到什麼地步,算什麼地步,適可而止。於是,他朝外邊擠了擠,問馬之悅:「你具體點說,要是抓緊時間找孩子的話,應當怎麼一個找法呢?」
「一定得找回來!」
蕭老大停住了哭泣。他用青筋鼓鼓的手背兒抹去了腮邊的淚珠;他看看天,看看地,看看河水,看看周圍的人,又看看跟前的親生兒子。他臉上的神色在急劇地變化著,有悲哀,有仇恨,有愛情,有決心;兩片厚厚的嘴唇顫抖了許久,才進出幾個字兒:「長春,爸爸聽、聽你的!」
「兒戲m.hetubook•com•com?哼,沒那事兒!」
「找孩子,找孩子!你不找,我們找!」
「把孩子找回來了,比什麼全強。」
人們又說又勸,加上蕭老大又哭起來了,兩個人才停住叫罵。
人們喊起來:
馬之悅想趁機會稍稍放一點兒「熱氣」,就給大夥兒鼓著勁兒說:「摸,摸,越細越好;這兒摸不著,咱們往下游摸,十里長河全摸遍,不摸著,不能收兵!」
韓德大也說:「摸了這麼半天,就是一塊磚頭也該摸著了。我看,咱們快想別的辦法吧。」
蕭長春的心裡邊又猛地打起一股熱浪頭;他咬著牙,沒有讓激動的淚水流出來。
蕭長春又衝著馬之悅哼了一聲,轉身對大夥兒說:「馬主任出的這個主意,大夥兒得好好想想呀!我們幹革命,是為了後代,為了後代,我們就得好好地搞社會主義,有了社會主義,才能有後代,才能保住後代!」
蕭長春說:「您問我為什麼不讓社員們找孩子嗎?一句話全有了:為社會主義!您想想,孩子要是活著的話,用得著這麼找嗎?要是真的沒了,找又頂什麼用呢?您再想想,為什麼在這樣的時候發生了這樣的怪事,為什麼偏偏丟了支部書記家的孩子?咱們得多想一想,得從階級鬥爭這邊想一想啊!我敢肯定地說,孩子如果真丟了,這裡邊就一定有陰謀!」
「我早就說,丟不了孩子。」
馬之悅緊緊地盯著蕭長春,他先驚後喜,喜後又驚,腦袋嗡嗡地響,像是軋過一輛大卡車;兩隻眼睛一陣發黑,像是飛過一架撒藥粉的飛機。他面對著蕭長春這個打不倒的漢子,又害怕又糊塗,他面對著這個強硬的對手,又悲觀又失望。他感到眼前這個人很高大,像一座山,推不動搬不倒,只能仰面嘆息。難道說,這一回又算白鬧了嗎?他不死心,他還想把這個人推倒,推不倒也得推。他立刻又裝出一副奇怪的樣子,假惺惺地說:「蕭支書,要說,這會兒,我不宜多說話,可是,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
蕭長春又轉臉衝著大夥兒說:「同志們哪,你們聽到沒有,讓社員們放下活兒找孩子,讓我放下工作上北京,這個主意怎麼樣呢?咱們全體社員一年辛苦的果實全堆在場上,好多麥子都漏了雨,我們應當讓它爛了不管,去找孩子嗎?同志們哪,我的意思,你們很快就會明白的,這事情不是那麼簡單呀!我現在要下命令了:馬上都去拆垛、攤場、打麥子,誰也不准幹別的事情!我呢,一時一刻也不能離開東山塢,任何人也弄不走我!同志們,走,打場,咱們堅決打場去!」
慶幸、議論、詢問,所有的人都張嘴說話,都說得挺急,誰都聽不清誰在說什麼,也沒心聽這些,他們都著急地聽蕭長春說話:
蕭長春瞥了他一眼,打斷他的話說:「當然是大事,有多大,有多重,我掂得出來,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我也許比你看得更清楚一些吧?」
「多好的孩子,又乖又伶俐……」
韓德大本來對馬之悅站在高岸上指手畫腳就不高興,明知道他對支書丟孩子的事兒高興得拍屁股樂,倒偏偏跑這兒虛情假意地充好人,恨不得上去踢他一腳解解氣;聽他指名點姓,再也忍不住了,噌地直起身,衝著馬之悅說:「你別在這兒喊叫好不好?」
「大姑夫,別這樣,別這樣。大熱的天氣,小心身子呀!」
她扶著蕭老大的另一個肩頭,低聲地說:「蕭支書說得對,看得對,做得也對。我堅決擁護他的意見,我們大夥兒一起永遠當硬骨頭。您別難過,我們會勝利,會把一切想破壞我們的人全打倒!您……」
韓德大說:「我看你是老虎戴念珠,假充善人!」
東山塢最緊張的地方,是金泉河的岸邊上。
社員們被這句鏗鏘有力的話說得打起精神,臉上都放了光。
焦振茂一邊摸著一邊話:「那是孩子,不是大人,沒腿腕子的水也能淹著。」他不忍心說淹死,這個時候明明是找死孩子,「死」字兒又得忌諱。
馬之悅苦笑著,攤開兩隻手說:「唉,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我就是說門頭溝的煤是黑的,你也不信。我不多嘴了,你也別說氣話啦,大夥兒全都著急,該怎麼辦,還怎麼辦吧。」
那些心腸軟的老太太們,有的紅了眼圈,有的眼裡轉著淚花兒,有的撩著衣裳襟兒擦著。
蕭老大低下頭,抹著眼淚說:「那會兒,敵人逼到跟前了,不這樣咬牙不行啊!」
蕭長春說:「同志們,趕快動手,兩個場一齊打,揚不過來的話,把扇車抬到場上去,用扇車扇。明天一天,一定要把頭場打完。保住了麥子,咱們再論別的!」
蕭長春看著這些激動的人們,聽著這些急切的聲音,心裡又是一hetubook•com.com陣刀絞般的疼痛。他用出全身的力氣鎮定著自己,對大家說:「謝謝各位同志這樣關心我,幫助我……」
那些還能挺住的人就都圍上來,解勸著:
焦克禮一夥子年輕人喊起來:「什麼事情都不幹啦,也得找孩子!」
所有人的眼光,都凝聚在一個年輕人的身上。這個普通的共產黨員,通身放射著耀眼的光芒。
「可找著了?」
焦淑紅、焦克禮、韓德大這伙子人是一個心思。他們的支部書記的孩子找到了,他們的支部書記沒有遭到不幸,不會讓好人難過,不會讓壞人趁願……
「謝什麼,這是應當的嘛。」
「馬主任,別跟孩子家一般見識!」
「蕭支書你豁出去,大家還捨不得哪!對吧?」
人們都過來勸蕭老大;這回用的是亮嗓門、高調子了,他們勸別人,也在表示著自己的決心。年輕人是最為熱烈的:
蕭老大再也忍不住了,他的兩腿一軟,「噗通」一聲坐到地上,搓著腳,手拍著地,大聲地哭嚎起來:「你好狠心哪,你好狠心哪!連一條根子都絕了,你還顧得打場?我這命不要了,我不活著了,嗚嗚……」
馬之悅做賊心虛,忽然發現蕭長春對自己已經發生懷疑了。他心裡想,你越懷疑,我越不能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讓你試探不出來,就說:「你這個看法,我不贊成,幹革命也得要後代呀!對不?」
馬之悅把臉一繃:「嘿,你這小子,這是對誰說話呢?沒大沒小啦?」
蕭老大在兒子的臉上看了一眼;他看到一塊鐵,一塊鋼,一片火,一片光;看到一張他生的,他養的,他熟悉的臉,這會兒,又有點陌生的臉……他的心碎了。他哭著說:「你,你為什麼不讓找……嗚鳴……」他哭喊的勁頭已經比剛才小多了。
淑紅媽和克禮媽一邊一個攙扶著蕭老大站在河邊上,看著水裡的人摸索,同時不住聲地解勸著、安慰著蕭老大,說盡了開心的話兒。
人們議論著,喊叫著,折騰著。
「你說孩子到底找到沒有?」
蕭長春提高聲音說:「這會兒敵人也逼在我們跟前。不過是變了個樣兒。眼下敵人使盡手腕,就是想讓咱們軟下來,想讓咱們不革命。我們不能軟,遇到什麼樣的波折也不能軟,我們要把革命幹到底。爸爸,革命總會有犧牲的,怕犧牲就不是真正的革命者。」他輕輕地搖著爸爸的肩頭,聲音變得更柔和了,「爸爸,我求求您,您幫幫我,幫幫咱們東山塢。您要真熱愛黨,熱愛毛主席,您要是真疼您的兒子,您就站起來,把腰板挺起來,跟我去打場,跟我去幹咱們應當幹的事情。我求您跟您兒子一樣,跟東山塢的社員一樣堅強起來。金錢買不了,刀槍嚇不倒,困難擋不住,刀擱脖子不變顏色,永遠當革命的硬骨頭,不幹到底兒不罷休!」
圍著的人,差不多眼睛都潮濕了,臉上也透出了堅強的神色。
可是,馬之悅心裡邊打開了鼓。這是怎麼一回事兒呢?是馬小辮沒有去,或者去了,沒有找到孩子,還是找到了又不得下手呢?
馬之悅慢慢地跟在後邊。一隻黑老鸛在他的禿頭頂上飛過去,「呱呱呱」地幾聲慘叫。
蕭長春又看了大家一眼,說:「孩子要找,可是眼下,最重要的是打麥子!」
馬之悅說:「不衝著蕭老大,我饒不了你!」
蕭老大給大夥兒說好話:「鄉親們辛苦,辛苦,看在長春的面上,你們也要幫到底兒呀!」
馬之悅急了:「你對我耍什麼野蠻?我為誰?」
「謝天謝地!」
剛剛被喜悅鼓動起來的人們,又都軟了,嘆息聲此起彼落,接著又是一陣騷動。
「你是個大混蛋,頭號的!」
「德大,別耍小孩子脾氣呀!」
蕭老大說:「再好的光景,連個後代根苗都斷了,還有什麼意思呀……」
所有的人,都被「陰謀」這兩字兒嚇愣了;不論是什麼原因,反正都愣住了。
蕭老大哭得死去活來。在這個老人的精神天地裡,上靠兒子,下靠孫子,除了這兩個人,他還有什麼更為寶貴的私人財富呢?在平常的生活裡,他比兒子更愛這孫子,甚至於愛孫子比愛兒子還要重一些,他怎麼能失去這麼一個好孫子呢?他就有這獨根獨苗的一個呀!從打孫子滿月,他就抱著,走到哪兒,帶到哪兒,活像個影子,寸步不離。可是今天早上,他偏偏把孫子一個人扔在家裡了,偏偏就光顧忙著去整理那些被風雨弄倒了的青菜,把孫子給忘了。他覺著,孫子萬一有個什麼閃失,全是自己的罪過;自己對不起孫子,對不起兒子,也對不起自己。沒有了孫子,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下去。
河裡的人們朝小橋子那邊移過去,繼續摸著。站在河岸上焦急觀看的人,也跟和*圖*書過來。這裡的空氣越來越沉悶了。
不論是懷著什麼心思的人,全都從蕭長春的行動和他的神態、聲調裡斷定,孩子是找到了;丟了孩子,又沒有找到的希望,誰也不會這麼有精神,也不會這麼冷靜;聲音更不會這麼高,眼光更不會這麼亮。這是摘心摘肝的事兒呀!
……
馬之悅說:「這個你就放心吧,誰也不能不幫忙。就算平時有點小摩擦,也不會拿別人的痛苦趁心願,那就不叫人啦。摩擦是摩擦,那是為公事,跟私事沒關係。」
這絕望的哭聲,十分的淒慘。
馬之悅在東山塢幹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當眾挨罵,他哪裡受得住呢?他往前跨一步,要跳到河裡揍韓德大。他想,這樣一來,亂上加亂,魚目混珠,不光可以給自己多保點險,還能夠拖延找孩子的時間。拖到日頭落山就好了,馬小辮就能安全回來;那滿場的麥子一點兒也不能打了……
蕭長春說:「孩子就算真沒了,我們還得活著,還得建設社會主義,還得往前奔!」
焦淑紅也蹲在蕭老大跟前,她那通紅的臉上,閃動著堅毅的神采。眼前發生的這件事情,對這個滿懷熱情的姑娘來說,又是一次深刻的教育。她進一步認識到革命的意義,認識到作為一個革命者應當具有的胸懷和意志。她也進一步認識了蕭長春。她沒有恰當的詞句把這個硬骨頭的共產黨員來讚頌,她只能這樣說:蕭長春是我們時代最美的人,最可愛的人,蕭長春將是她終生學習的榜樣。
馬之悅是最遲到這兒來的人,卻是這裡邊最早知道消息的人。早上,馬小辮一溜出後門口,馬鳳蘭就回家一趟,給他來了個「先斬後奏」。他一聽立刻就急了,開腿就往外跑,想把馬小辮追回來。他要真追的話,是能夠追上的,因為離著北山頂多不過一里多地。可是他一出黑漆大門,朝溝南蕭長春那三間土房脊瞥了一眼,心裡打個轉,又退回來了。他衝著馬鳳蘭把馬小辮罵了一頓。隨後,他就跑到一隊的打麥場上幹活去了。他跟著社員們平地,跟著撒麥花秸,跟著揭蓆子。他幹得既不顯著挺賣勁兒,也不顯著挺鬆懈;既沒有得意忘形,更沒有垂頭喪氣。他不緊不慢,不慌不忙,還跟平常一個做派。他只有一點,在人們不知不覺中跟過去不一樣了:整個上午,他寸步沒有離開場院,而且總在喜老頭的眼前晃來晃去。一直到丟孩子的事兒在場上「轟」開了,他才有一點兒犯難:是積極地跟著找孩子呢,還是消極一點兒不聞不問呢?積極了,人家會懷疑自己高興,懷疑自己幸災樂禍;消極了,人家也會懷疑,人家會懷疑自己故意穩當,實際上心中有數兒。他想來想去,還是兩摻著好:不太積極,也別太消極。他把主意打定,當著幹部面上旁敲側擊,勸別人丟下手裡的重要活兒找孩子,背著幹部面就強「拉夫」,逼別人找孩子。等到人們全都動起來了,他才又用「兩摻」著的神態,來到了河邊上「督陣」。他到這兒一瞧沒有蕭長春,心裡又嘀咕開了:這小子準慌了,不是上孩子的姥家去找,就是上孩子的姑家去找啦。別看平時喊叫什麼「硬骨頭」精神,沒給你動真的,當然可以硬,一動真的,怎麼樣,軟了吧?原形全露出來了吧?哪個人不是骨頭摻肉長的,哪個人是鐵打的?小子,這回讓你經受經受吧。讓你小子從此以後抬不起頭來,直不起腰來,看你還搞社會主義不搞啦!他又想:好極啦,這會兒正是爭分奪秒的時候,亂上一天,麥子就爛了,麥子一爛,群眾的勁兒沒了,李世丹一來,北京的馬志新再一到,嘿,你瞧馬之悅美不美!
「刀擱脖子也不怕。咱們應當更硬、更使勁兒幹!」
馬之悅早就準備這一手了。他想:這個時候非常需要拿出「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的勁兒,不能露出一點兒馬腳來。他裝作根本沒有聽出話音的樣子,說:「這就不好說了。只要是不掉到河裡,不跌進井裡,就不會死……」
馬之悅像是心口窩挨了一刀子。這小伙子一句話戳在他的心病上;這句話當著這麼多人說,他覺著不光是面子實在過不去,要是白挨了,也容易引起別人的懷疑,就跺著腳罵:「狗日的,你上來,我揍扁你!」
「你可不能當兒戲呀!」
蕭長春說:「您說我狠心,我就狠心,因為我不能不狠心哪!這會兒,我來不及跟您詳細地擺心思;您原諒我,您也得相信我,我這樣做是完全對的。您是我爸爸,我是小石頭的爸爸,您應當明白我的心……」
蕭長春說:「怎麼沒有奔頭?天下是我們的,農業社是我們的,將來的好日子是我們的,我們的奔頭遠著哪,光明著哪。讓壞蛋們在一邊看著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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