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好幾個人也跟著搖搖頭。彎彎繞都看不透的事兒，他們當然更看不透了。

馬齋說：「嘿，你想想啊。這一段，雖說我們跟他們走到一塊兒，站在一起了，你頂多跟著跑跑龍套，主謀什麼了？沒有；又幹什麼了？也沒有。賬本子上就算有那麼一丁點事兒，變了天，一筆抹，不變天，頂多挨一次鬥爭，還有啥了不起的？拿害孩子這件事兒說吧，主意是他想的，人是他殺的；咱們是乾吃大魚不費網，連一條繩子也搭不上。別人一問三不知，乾乾淨淨；你跟馬主任也別提這件事兒，全當不知道。天塌下有大漢子撐著，咱藉著大樹躲陰涼。小子，別這麼小肚雞腸的了，拿出點大丈夫氣魄來。趕快把腿上貼上塊膏藥，把車子給馬主任推去，打聽打聽消息，跟找孩子的人湊湊熱鬧。」

馬齋摀住兒子的嘴，拉著兒子從那被風雨淋打過的寨子上走進自己住的西廂屋。

門口外邊，因為來了個馬子懷和馬齋，又接著茬兒議論起來了。

馬齋說：「你想呢，馬主任要是不吐口，他敢動這一手？」

馬齋看看兒子，奇怪地問：「怎麼啦？把腿碰破了？」

瓦刀臉女人對小閨女說：「聽見沒有，往後可不要亂跑，聽見沒有？」

馬齋按住了兒子：「小點聲兒，小點聲兒。你這孩子，怎麼這樣不深沉呀？」

那天晚上，蕭長春宣佈馬立本被撤了會計的時候，馬立本回到家，就掄著大鎬把寨子刨倒了——此，從裡到外，從表面到內部全都沒有「界限」啦。

馬立本讓爸爸這番話鼓了勁兒，好像一個大煙鬼抽足了大煙似的，立刻長了精神。可是，當他一切整備停當，伸手拉開大門，朝那光天化日下的東山塢看了一眼的時候，不知怎麼，兩條腿軟得又抬不起來了。這不是腿上的傷口作怪，那傷口只有半個煙火棍兒那麼長，剛剛破一層皮；而是心上的傷口作怪，傷勢如何，這會兒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這個一心跟著地富走的地富後代，今天可算是走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了。他心安理得地容忍了殺人的兇手，甘心情願地承認跟兇手結了伙，他還把殺人看成正義行為；革命與反革命的最後一道界限的影子，在他的心裡全都不復存在了。

馬立本急了，「彭」地一聲踢翻了盆子：「我們幹的是光明正大的事https://www.hetubook.com.com兒，這是……」

馬立本進了屋，還在暴跳：「你拉我幹什麼？」

馬齋愣了一下，問：「怎麼回事兒，不會吧？」

瓦刀臉女人緊緊地抱著她家的小閨女，好像怕冷不防過來一個人給她奪走似的。

「這回可真丟了，永遠也他媽的找不回來啦。」

「聽說李鄉長要來替莊稼人說話，怎麼沒影子呀？」

馬大炮的哥哥說：「我也是這麼看。當然啦，支書實在是積極得過火，老虎掉山澗——傷人太重了……」

「唉！沒有個安定日子！」

小個子女人跟了進來，驚慌地問：「你父子倆又是唱的哪一齣戲呀？把我也鬧糊塗啦。」

他說：「這回麥子算爛定了，多可惜呀！」

馬齋問：「怎麼你一個人回來了？」

一隻很瘦的老花貓，從那空了的荊條囤底下跳出來，朝他「嗷嗷」地叫喚。

六指馬齋心滿意足地走進自己家的小院子，回手掩上了門，扒著門縫朝外看看。他看見了蕭長春在溝裡朝西邊走了，就縮了回來，忍不住地暗暗一笑。

馬齋搖搖腦袋，臉上又放起了光；湊到兒子跟前，小聲地說：「這一回可是喜事臨門——蕭長春的孩子丟了。」

馬齋扒著兒子的耳朵說：「我估計……」於是，他把早上在馬小辮家門口看到的情形跟兒子說了一遍：馬小辮瞧見小石頭在河邊捉鳥怎麼咬牙切齒呀，馬鳳蘭又怎麼攔住小石頭說話兒呀，馬小辮又怎麼背著糞箕子往北走啦，等等，都成了他估計馬小辮殺了人的根據。

瓦刀臉女人說：「你不信行嗎，那麼多的人，找翻了天都沒有找到哇！」

馬立本說：「她說馬志新是什麼右派分子——她連屋都沒讓我進，就在大門口說的，我也沒有弄明白。她把馬志新給她寫的信，交給馬志新他們學校了。還把我給擼了一頓，滿嘴裡說的話，跟蕭長春沒分別，好像我是她的仇人。您看看，咱們家有一件順心的事兒沒有？全完蛋了！」

一個女人說：「剛才五嬸講，興許有人搗鬼。」

另一個女人說：「唉，哪有這麼狼心狗肺的人哪！」

彎彎繞跺了跺腳，把老花貓嚇唬跑了，心上立刻又想起那滿場的麥子垛。從打一開場，他心上就繫了一個大疙瘩：這麥子的產量會怎麼往上報呢？和*圖*書是虛報，還是實報，是賣得多，還是留得多？想到這些，他恨透了蕭長春。蕭長春是不會按著他的心思辦事兒的，蕭長春是想不到跟中農討點好的。彎彎繞希望有個人出頭露面，能夠鉗住蕭長春，少報點產量，多分點麥子，不論怎麼一個方法，鍋裡多了，碗裡也就多了——彎彎繞的要求僅僅是這個；他沒有預料到，也不會預料到，會有人跟蕭長春幹這種殺人犯法的事兒。

「唉！咱們東山塢啥事兒都有！」

彎彎繞端著飯碗，蹲在他家門口的石頭上，一邊無心地吃著，一邊發愁想心思。他的臉色很難看。

馬大炮的哥哥見彎彎繞一直不吭聲，就對他說：「同利大叔，您比我們的眼光亮，您看這事兒屬著哪一碼？」

馬齋故意咧咧嘴：「這一回國家、社員全受了損失。大日子要是坍了架，碎磚爛瓦也是多的呀！」

「怎麼呢？」

馬子懷是從大廟裡來的，正到處打聽消息。他見人人慌了神，飯不吃了，活兒也不幹了，自己也就跟著慌了。瞧瞧，這不又是鑼又是鼓地亂敲起來了嗎！

聽到「興許有人搗鬼」這句話，好幾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馬大炮的哥哥說：「還打場哪，全都找孩子去了。」

女人換了一盆乾淨水，放在兒子跟前，一邊朝屋走，一邊說：「毛毛躁躁地撞到樹上了。」

馬立本今天上柳鎮中學接妹妹回家過麥假，人沒接來，鬧了一肚子氣；路上騎車子光顧躲水坑子，沒留神撞到樹上了，差點兒把大腿撅成兩截兒。

馬立本一邊往腿上撩著水，氣撲撲地說：「怎麼啦？你們算把人害苦啦！」

馬之悅「鬼」著哪，連替中農說幾句公道話都是前怕狼後怕虎的，惟恐掉了烏紗帽，他肯自己把自己往大獄裡頭推？沒那事兒。馬大炮是糖炒栗子，外頭一層薄薄的硬皮兒，裡頭是一兜兒面貨；他恨蕭長春是恨得挺厲害，沒恨到這一步上，也不敢邁到這一步上。……對啦，馬立本這小子倒是沒準兒。這小子媳婦沒摸著，會計也下台了，年紀輕，只顧一時火氣，什麼幹不出來呢？說不定，馬之悅還興對他使了個「借刀殺人」的計策哪。

「許願不還願，白把神仙騙，往後我再不聽這一套了。」

馬齋對兒子這副生氣的樣子不摸頭腦，就小心地問：「到底又出了什和_圖_書麼事兒？」

女人正在院子裡給剛剛出門回來的兒子洗腿。好像殺了豬，盆子裡的水全紅了。

那一群公雞、母雞，當是主人來餵糧食，呼叫著、跳躍著把彎彎繞圍上了。

彎彎繞往嘴裡扒了一口飯，盯著飯碗裡的米粒兒說：「唉，我覺著也不會有這種事兒，哪能呢！咱東山塢的事兒，還沒到動人命的地步吧？」

馬立本說：「他們倆也吵翻啦。」

馬立本看了爸爸一眼，聲音低沉地說：「這是什麼本錢？這是人命，這太不人道了！」

馬立本聽罷，臉上「刷」一下子黃了：「哎呀，鬧開了人命。得趕快告訴馬主任。」

「唉，單幹那陣兒，趕上這麼好的年頭兒，我家滿炕上都堆了麥子，睡覺都沒個地方放身子。」

馬齋說：「咱們眼下跟他們雖說沒有真刀真槍地對著幹也是你死我活、有你沒我的事兒。你心軟了，他們可不會心軟。你回頭想想，咱們一步一步地做到這一步，要說險，也夠險的了。既然上刀山，就別怕紮腳心；走得過去算，走不過去，殺脖子，掉腦袋，咱們認了，總比過這份兒人間地獄的日子順氣兒。依我看，也只能這麼辦一下子了，要不闖一闖，大事不成，有咱們的好嗎？」

冷眼一看，這似乎是奇怪的事情，仔細地一想，又不奇怪。馬立本的道路，是他自己選擇的也是他自己硬要走過來的，把他這條道路的每一步檢查一下，他走到今天，不是必然的結果嗎？

彎彎繞站起來，對女人說：「你嚇唬她幹什麼呀？不用看見一點雲彩毛毛就躲雨，很難說是怎麼一回事兒呢。」他說著，端著空飯碗往院裡走。

彎彎繞想著，走進屋子裡。

馬大炮的哥哥搖搖頭：「真是怪事兒。」

馬立本說：「您那閨女聲明了，永遠跟咱們斷絕關係，再不登門兒了。」

「殺了人，也總會留下個屍首什麼的。」

一句話，把個馬立本給說得翻白眼了。

馬齋說：「什麼人道狗道的，別耍你那點書獃子氣兒啦。只要讓我翻過身來，過上幾年順心的日子，殺他媽個百兒八十口也幹得。他們共產黨就不殺人了？借個名詞兒說，這是鬥爭；鬥爭就得流血。在戰場上殺人越多，功勞越大；殺的辦法兒高超，還當戰鬥英雄哪！」

彎彎繞左想右想，真要是出人命，對他這樣的戶不光沒ｍ.hetｕｂｏok•coｍ•cｏｍ好處，還有壞處。事情辦得過了線，上邊還不把繩兒再勒緊點兒呀？說不定，連「大鳴大放」都不讓搞了，自己更沒好處可得。蕭長春在這個節骨眼兒把個親生兒子沒了，哪還有心緒打麥子，麥子垛一捂一爛，得，甜頭、苦頭全完了，一年白鬧騰，鍋也砸了，碗也摔了，貧農、中農一塊兒挨餓吧。他想著想著，忍不住地衝著窗戶紙兒罵起來了：「沒打著狐狸反倒惹一股臊，媽的，沒一個辦事兒的人哪！」

東山塢的人都被捲到這場「丟孩子」的風波裡去了。大夥兒東猜西想，猜不到門兒，想不出道兒。只有五個人心裡有底兒，富農馬齋是其中的一個。他也是猜到的，是一下子就猜到的。有人替他報了仇，解了恨，過了一條難過的河，鞋沒脫，腳沒濕，幹得利落，哪找這種美事兒去。他怎麼會不樂呀！

馬立本又低下了腦袋。爸爸這番「家教」，又把他推進雲霧山中，上下左右都夠不著底兒了。

馬立本抬起腦袋，問：「怎麼叫退腳之地？」

「唉，誰說不是呢。要是按著土地分紅，這會兒也大囤滿小囤流了，安安穩穩地咬烙餅吧。」

馬立本說：「要是一頭撞死在樹上，一個人都回不來啦。」

馬齋朝兒子跟前湊湊，小聲說：「這件事兒，我看這麼辦是最保險不過了。他馬小辮要玩人命，也是把我當外人看了，根本沒有跟我說透；我當時聽也聽出來了，看也看出來了，沒有理他的茬兒，也裝作沒看見他，就是為的留一手；退一步，說句沒出息的話吧，萬一有什麼不利的時候，這是最下策的退腳之地。」

緊接著，湊在這裡的人們，就把別人的痛苦和不幸扔到山頭那邊去了，又談論起分麥子的事兒。那一車一車拉到場裡的麥個兒，那一口袋一口袋扛到倉裡的麥粒兒，多讓他們眼饞哪。

「敢幹這種事兒的人，不會是莊稼戶，還能讓你拿到贓證。」

馬大炮的哥哥站在彎彎繞跟前，正跟一夥子人「抬槓」：「我就不信一個小孩子能丟了！」

「真有這種狠心腸的人？有多大的仇，動人命呀！」

馬齋說：「這兒沒有你的事兒，快把外邊的東西收拾收拾。」他見女人疑疑惑惑地退回去了，又對兒子說：「眼下的事兒，好比兩國交兵，不動真的，就有他們沒咱們了。不出人命，你就有前https://m.hetubook.com.com途了？這會兒韓小樂不正黑夜白天地在你身上找下刀的地方嗎？別做夢想好事兒了。我看這麼辦挺好。幹什麼都得花本錢，不豁出個四兩半斤的不行呀……」

彎彎繞坐在炕上，心裡邊非常苦悶。別看他當著人說「不會有這種事兒」，其實，他早斷定「會有這種事兒」。兇手是哪個，他猜不到，他肯定不會是馬之悅，更不會是馬大炮。

東山塢冷清起來啦，好幾條街都空著，連一個小孩子都沒有。只是北坎子上聚著仨一群倆一夥的人，沒邊沒沿地議論著，那氣氛顯得格外緊張。

彎彎繞說：「他也傷了我，我能跟他動刀子嗎？慢說他沒有把人逼到那份兒上，就是逼我沒路走了，我也不幹，我還想多活幾天哪！」

馬立本沒往心裡去：「孩子還丟的了？」

馬立本喊聲更高了：「還深沉哪？整天價喊我們幹的是正事兒，是大事兒；鬧了半天沒頂個屁用，倒讓人家一個個給整得落花流水。這是哪一國正事兒？這會兒又動起野蠻的手段。誰都知道，我是他們一個圈裡的人哪，出了人命，我得跟他們吃掛落兒，我的前途徹底完蛋了！真毒哇，他們做好圈套讓我鑽，把我當成二百五啦？為什麼不先告訴我一聲，跟我也使手腕子？」

馬齋是從小河邊上來，也是到處聞風的。他見幹部鬆了勁兒，社員亂了心，暗暗地得意起來。活該，活該，這一回可看見好戲了。

馬齋這才放下心，說：「不用聽她這一套嘴上掛著的話，等志新一到，一封信她就得顛回來。」

彎彎繞「喔嗤喔嗤」地轟它們，心上立刻掠過前幾天那場「雞的風波」。事情過去了好幾天，啥時候想起來，心裡邊都是疼的。他希望出來個腰桿子硬的人，給他出出這口窩囊氣，好好整整蕭長春，讓這伙子人往後別這麼「急進」，照顧照顧他這樣的中農，給中農一點「自由」，讓中農過一過發家致富的好日子——彎彎繞的要求僅僅是這個；他不敢想，也沒有想，會有人跟蕭長春鬧開了人命。

「找不著孩子，瞎胡猜哪！」

他問：「不打場了？」

馬齋說：「你別急，咱們慢慢講好不好？」

馬子懷發愁地說：「應當有找孩子的，有打場的，分開幹。多好的太陽啊！」

瓦刀臉女人說：「誰說不是呢。好不容易收來了，成了泥，成了灰，全都白歡喜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