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一二六章
彎彎繞說:「還是你的腿粗呀,沒有你,我們想什麼也是白想……」
馬大炮說:「預分方案的榜單子上不是寫清楚了嗎?」
馬大炮說:「你要說這個,我又跟你想到兩條道兒上去了。我看,單幹也有好處。各家有地,各家有牲口,咱們來一個你家跟我家比賽,我家跟你家比賽,比著勁兒把地種得好好的,打了糧食,該交公糧交公糧,該支援國家支援國家,家也發了,國也建了,這不兩全其美嗎?」
馬之悅拍手說:「這句話全有了。我過去是那個房殼殼,現在還是那個房殼殼,時局變成什麼樣兒,我還是那個房殼殼。要人力,我比不了你們,要底子,差得更遠,要論會過日子、會打算,我跟你們更是天上地下。從五三年到今天,已經五年了,回到五年前的樣子,再過五年看,東山塢過富日子的人家是誰呢?」
馬之悅說:「這倒也是實話。我是肩膀端著一個腦袋的人,我也得靠你們過日子。」
馬大炮想到這兒,像是要搶肉包子似的往外跑,結結實實地撞在「肉門板兒」上了;定眼一看,原來是馬之悅。
「不是笑話,真事兒。大炮,你說說,咱們倆,誰是那個挎籃子的,誰又是那個空著手的?」
彎彎繞已經走到了自己的家門口。
站在一邊的馬大炮讓他們鬧得發懵,不明白他這位大叔又在「繞」什麼哪。
「他過去辦的事兒全不對,還得按土地分紅!」
彎彎繞、馬大炮同時問:「欠什麼風?」馬之悅一字一板地說:「只欠你們走不走,進不進了。」
「咱們得跟李鄉長、馬主任伸手,要大的!」
彎彎繞也用「找李鄉長討論點事兒」這個借口,請了一會兒假,正由村外邊朝回走。他耷拉著腦袋,倒背著兩隻手,慢騰騰地邁著四方步。
「看樣子,上邊的政策變了,好多事兒都要變啦!」
馬大炮的心坎上也打開了窗戶。他明白了,忍不住地呵呵笑著說:「馬主任,我告訴你,只要我們美起來,你也能美起來;到那會兒,我們還是選你當村長,替我們在前邊辦事兒。真的,我們得靠你領頭兒呀!」
瓦刀臉女人也跟在旁邊,她完全裝在罐裡,比馬大炮還糊塗;看看這個,又瞧瞧那個:
找到李鄉長,先跟他訴訴苦,再把對蕭長春和農業社的意見全告訴他,求他給中農謀點福利……馬大炮想到「福利」心裡又沒底兒了:是要求得大一點兒好呢,還是要求得小一點兒好呢?怎麼走,這個門口才走得進去呢?對啦,得找彎彎繞去,得讓他拿拿主意和_圖_書,看他是怎麼想,又要怎麼幹。
馬大炮這才轉過彎兒來,忍不住地一樂,又躥上來扳住彎彎繞的肩頭:「大叔,嘿嘿嘿,鬧了半天,您比我看得還透呀?快說說,您是怎麼想的呀?」
「麥地也是陣地,咱們不能離開這兒!」
按著彎彎繞剛才那種提防和準備,這會兒,他不光不會笑,還要無動於衷,可是聽了這個比喻,卻適得其反。狡猾的語言,對狡猾人也會起到狡猾的作用、得到狡猾的效果;是不是俗話常說的「以毒攻毒」的那種特殊效力呢?恐怕連彎彎繞自己也說不清。他畢竟是笑了,而且動了心。
瓦刀臉女人想起那一天麥地的風波,心裡還是熱辣辣的難受:「唉,你還沒有讓人家整怕呀?」
「您比我想的還大呀!」
馬大炮說:「您還想什麼,這一回,馬主任又抖起來了,蕭長春塌架子了,沒事兒了。」
彎彎繞問他:「你知道我想的什麼?」
馬大炮在旁邊追著說:「我看呀,咱們沒他媽的什麼可怕的啦。得找李鄉長去,告蕭長春一狀,讓他對咱們鬆鬆手,賣糧食的事兒,就算一筆勾銷了。」
馬大炮屁股後邊追著他,當是他還不知道李鄉長來到的這個好消息,老遠就大喊大叫地說:「同利大叔,你還不知道呀?李鄉長來了,到村就把馬主任表揚一頓,把蕭長春擼了一頓,又把馬小辮給放開了。這會兒正在整蕭長春,說他過去辦的事兒全錯了。我這麼想,他錯了,就是咱們對了呀!」
馬之悅說:「這話也是實在的。同利,你過去總怨我前怕狼後怕虎,可是你不知道我的心氣。辦什麼事兒,得看天時、地利、人和,不能光憑三分鐘的熱度,胡幹傻幹。那樣,只能得個一時痛快,不會有長遠的結果。一句話,辦事兒得等時機。時機成熟了,我能不幹嗎?這回你們看到了吧?咱們把話都敞開說吧:我可是拼著命幹了,把我應當幹的事兒,能幹到的事兒,我全幹。路子,我給你們衝出來了,門兒,我給你們打開了,這會兒,萬事俱備,只欠一點兒風。」
「真急死人!」
馬大炮說:「進!」
馬大炮樂顛顛地往回走。他覺著自己腰板硬了,膽子壯了,不自在的日子就要過去了,好日子就要來了。他想:李鄉長是一鄉之長,是頭頭,他都說蕭長春錯了,當然是錯了。蕭長春錯了,韓百仲也就錯了,農業社裡的好多事兒,也一定是錯了;錯了還不改,等什麼?
「不,你們比我美。就好比兩個餓著肚子、光著
和*圖*書
屁股的窮光蛋一塊兒走路,一個挎著籃,一個空著手;走著走著,碰上一樹爛杏。挎籃子的,吃飽了肚子,還能揀一籃子杏核,帶回來種上,從此以後,他就總有杏吃,總有核種,也總有利可得了;空著手的那個呢,只能裝一肚子,拉出去,還是空肚子、光屁股,還是個窮光蛋……」馬之悅看出了苗頭,立刻又把目標轉向了他:「同利,你說說,你是哪一個,我又是哪一個?」
馬大炮奇怪地問:「那您還想什麼呢?」
馬長山說:「等收了工再找還晚嗎?」
「是我美啦,還是你們美啦?」
小組長馬長山攔住他說:「嗨,還不到收工的時候,你怎麼走呀?」
彎彎繞的心窩上長了翅膀,又扇又抖。多少年苦心追求的東西,都好像排著大隊在什麼地方等著他,只待農業社一解散,由他那麼一招手,土地呀,大瓦房呀,幾套的馬車呀,長工呀,兒媳婦呀,東倉麥子西倉穀呀……這個那個,就會一下子來到他的跟前。等到自己年老了,過一過老東家的日子,那該多麼福氣!……他想著想著,迷了,饞了,嘴角上不知不覺地滴了一滴口水。
彎彎繞說:「走!」。
彎彎繞一直把雞群趕出大門口,這才開口說:「它們這一回也該自由了!」
馬長山說:「有事兒收工再辦吧。隊裡對你們這幾戶已經夠照顧的了,該做飯的時候,讓你們家的婦女提前回去,你又來個想幹就幹,想走就走,這怎麼行呢?」
對,找他去,找他討點好處,尋點便宜,讓他把倒動糧食的事兒給抹了,讓他把拴在中農身上的繩子鬆鬆,讓他給中農出出氣。……他想著,把手裡割下來的一把麥子朝地下一扔,提著鐮刀就要走。
門口閘著木板子,那是他挨了批評之後又重閘起來的,專門攔著雞。
彎彎繞又把嘴閉上了,搖晃著腦袋,慢吞吞地走進屋;看看炕上,瞧瞧地下,好像到了個生地方。
「大叔,您倒說呀!」
「快讓他走,沒雞蛋還不做糕了。看李鄉長再幫他辦點什麼好事兒!」
「讓李鄉長給一擼到底,正在挨整哪!」
「幹哪!使勁兒幹,就是保衛咱農業社!」
馬大炮眨巴著眼說:「您是不是想上一回賣那點糧食的事兒呀?」
馬大炮神氣地說:「得啦,哥們,別總在屁股後邊盯著我,該鬆鬆勁兒,就鬆鬆勁兒。我看哪,乾脆,咱們誰也不用管誰啦!」
馬大炮光顧「嘿嘿」地笑。
馬之悅這會兒正在對著李世丹身上的缺口大舉進攻。他算把李世丹這個人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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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了、摸準了。哪壺不開提哪壺,李世丹怕什麼,偏要給他來點什麼;李世丹怕鬧起大事兒來,偏要給他鬧個瞧。馬之悅緊緊地抓住李世丹這把芭蕉扇,到處煽風點火。韓百仲在大廟裡跟他提到了倒動糧食、馬志新的信件,還提到「尖刀子」,對他的震動太大了;這是一個「大暴露」的信號;說明蕭長春他們那邊的人,對馬之悅越來越摸底兒了,就要摸到根上了。馬之悅這會兒的處境好有一比:就像落在網子裡的蝦米,蹦吧,掉在於岸上,不蹦吧。掉在熱鍋裡;還是蹦一蹦好,碰巧就許蹦到河溝裡去。不過,他心裡邊想的,可比他的實際處境要好上幾千倍;他不光要往河溝裡蹦,還要往大海裡蹦;他已經看到了那可以使他活命的、又可以使他任意胡作非為的海。所以,他這一回跟蕭長春的鬥爭,就不僅僅是使一點兒小謀小策,耍一點小手小腕了,形勢逼到這步田地,他得來個徹底的:一句話,到了最後的關頭,他得拼一下子啦!這個消息傳到正在地裡割麥子的馬大炮的耳朵裡了,樂得他一跳三尺高。他想:怪不得馬之悅總像大旱天盼雲彩、盼下雨那樣盼著李世丹來,敢情李世丹真是馬之悅手裡的人,真跟馬之悅一個心眼兒,真能按著馬之悅的意思辦事兒;李世丹對地主都能夠這麼寬大,對中農更得寬大了;李世丹能給地主行方便,也應當給馬大炮這樣的「受氣」的中農行行方便呀!
馬大炮說:「喝,你真厲害呀,連社員找鄉長說句話兒,你們都不讓?」
從打馬小辮被李世丹放開、馬之悅離開李世丹回到溝北邊的街口上,這些有影沒影的謠言,就在一些人的嘴裡傳開了。先是在村裡交頭接耳的小聲議論,緊接著傳到地裡,就有人大喊大叫;霎時間,東山塢又被這歪風邪氣刮得烏雲滾滾了。
「當然啦,地主都能自由了,我們就沒自由了?」
馬大炮吃了一驚:「您這是怎麼啦?」
他走了幾戶人家,心裡邊又翻了翻個兒,暗想:自己一下子就把臉拉開幹,還是不大合適的。李世丹跟我有一樣的地方,也有不一樣的地方,無論如何,他還沒有到非跟共產黨分手不可的地步;況且,他還口口聲聲地在喊什麼「黨性」,什麼「大局」,說明李世丹跟我還不完全是一條路上的人。如今,我是打著李世丹的旗號辦事兒,要往冰窟窿裡搞李世丹,只能在後邊推著,不能在前邊拉著;讓李世丹覺著有股子擋不住的勁兒,不能讓他看著人影兒,這樣,才會https://m.hetubook.com.com給自己留下一個萬一不利的退腳之地。
彎彎繞手扶著門框,高抬著大腿,邁進院子;回過身,把一塊閘著的板子掀起來,扔在一邊兒,又掀了一塊,又扔在一邊兒;隨後到了院子裡,張開兩隻胳膊,「嗚嗚」地叫著,轉著圈兒趕雞。那些雞受到突然襲擊,又飛又叫,鬧得滿院子灰塵滾滾。
瓦刀臉女人倒聰明了:「我說,我說,這一回可別再像先頭一樣,打不著狐狸惹一股子臊哇!」
「嘿嘿,你真會說笑話。」
彎彎繞變得非常熱情地說:「馬主任呀,你就不用說這個了,只要讓我過上自由的日子,決不會讓你當那個空著手的人。」
「這回又夠咱支書招架的了!」
這會兒,他到彎彎繞家來,就是來借隱身草和殺人的刀子。
「咱們全美。」
馬大炮咧開嘴巴樂著,心想:對啦,應當伸手要大的,這會兒起著熱勁兒不來點真的,弄點實的,還等什麼呀?他想,得趕緊到家去找女人一塊兒算算地塊,比比成色,攏攏數字,看看能分多少;能分多少,就伸手跟他們要多少。
瓦刀臉女人在大廟門口看了會兒熱鬧,回到家剛要點火做飯,被雞叫聲驚動了,趕忙從屋子裡跑出來,拍著手喊叫:「喲,你怎麼把板子拿掉了?雞要跑出去啦!」
馬大炮翻白著眼說:「誰想幹就幹,想走就走啦?李鄉長到村調查工作,我得找他討論一點重要事兒。」
彎彎繞一見馬之悅,心裡又「繞」開了:馬之悅又來找我們衝鋒,又想站在於岸上不濕鞋;不行,這一回一定得逼著他幹點真的,拿點實的,再想圖省事兒,不行了。
馬長山說:「咱們是農業社的社員,有組織的勞動,怎麼能誰也不管誰呢?這樣,就該亂套了。」
「誰給他們撐腰咱們也不怕,真理在咱們這邊!」
瓦刀臉女人又喊叫著:「你怎麼往外趕呀?」
馬大炮笑著說:「放心吧,越是誰也不管誰,隨便一點兒,大夥兒心裡都舒暢,越亂不了套,還能少鬧一些麻煩事兒;我看哪,有些事兒,非變變不行了。」
馬長山說:「別做美夢啦。我們不能再讓你走那條黑道兒,沒那日子,還是老老實實地幹活兒吧。」
「噢,您還想土地分紅呀?」
彎彎繞說:「我想想我家能分多少糧食;分了往哪兒放,怎麼個保存法兒。」
瓦刀臉女人也陪著笑得直捂嘴。
彎彎繞拍打著胯骨,急赤白臉地說:「唉,你們別搗亂行不行?」
彎彎繞扭過腦袋,看了馬大炮一眼,不停腳地朝前走。
彎彎繞藐視地一撇嘴:「賣糧食,那https://www.hetubook•com.com還算個屁事呀,我早就沒往心裡擱它了。」
「李鄉長為什麼跟地主一條心?」
「他要找李鄉長去,就讓他找去吧,找誰,我們也不怕!」
在旁邊割麥子的社員都氣得不得了。他們已經猜到,馬大炮為什麼一下變得這麼神氣,又為什麼這樣急著要回村找李世丹,就都站在馬長山這邊說:
「喲,這到底又是怎麼一回事兒呀?」
有人氣憤不平,有人擔驚害怕,也有一群人樂壞了——不論是心裡邊想,還是臉上露出來,反正各種各樣的人有各種各樣的想法,全被波動起來了。
彎彎繞說:「怎麼啦,怎麼啦!我得想想,我得盤算盤算。讓我靜一點兒行不行呀?」
馬之悅走進屋裡,看看彎彎繞兩口子,微笑著問馬大炮:「正說我什麼呀?」
彎彎繞依舊沒動聲色,依舊朝前走著。
彎彎繞「嘻嘻」一笑:「誰還敢整我?放心吧,李鄉長一句話,全完了。往後咱們要徹底自由,過富貴日子了!」
馬大炮追進來,兩隻眼盯著彎彎繞的臉,著急地問:「大叔,你快說說呀?」
「正說你這一回美啦!」
一大群雞正在一個破盆子裡搶食吃。好像怕又有人抓它們似的,一見進來人,呼叫著,四處亂跑。
彎彎繞說:「你呀,你呀,李鄉長這一來,那就成了一張廢紙啦!我得想想,我家那幾塊地,按著麥子的成色,能產多少,又應當分多少……」
彎彎繞沒吭聲,還是轉著圈兒趕雞。
馬大炮一見馬之悅,好像見到了肉包子:「馬主任,嘿,真巧,我們正說你哪!」
「為什麼給馬之悅這個壞傢伙撐腰,拆咱們的台?」
馬長山聽出馬大炮的話裡有話,就說:「你別聽見風就來雨啦,還是走合作化的路對你有好處。」
馬大炮急了:「同利大叔,您這是怎麼啦?讓他們整怕了?有上邊人給咱們撐腰桿子,還不幹,等什麼時候呀?這份王八氣還沒有受夠呀?連多使一會兒牲口都不行,糧食攤在碾坨子上軋半截兒,硬讓人家給卸了。就說您吧,為那幾隻雞,受多大氣呀!滿口答應把它們再重新圈住還不行,還在會上檢討、挨罵,差一點讓他們罰一傢伙。這種事兒要是一天兩早上的還好忍,老是這麼過下去,哎喲,我的老天,我可不能受了!」
馬大炮說:「先讓我回家辦點事兒,回來,咱們再老老實實地勞動。」
彎彎繞堅決又勇敢:「前思後想,真是到了走不走、進不進的緊要關口了。不管怎麼著,是成還是敗,先走上它一趟,幹上它一回再說!」
「蕭長春犯錯誤了!」
馬之悅用眼角溜著彎彎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