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一二九章
韓百旺胸有成竹地說:「把他放出去,更沒好處。怎麼說呢,他一出去,外邊不又多了個壞人嗎?」
焦淑紅說:「你是跟壞蛋、跟地主富農穿一條褲子的貪污盜竊的罪犯!」
焦淑紅笑了:「您想得好!」
焦淑紅說:「對,守住麥子,就是守住了咱們的農業社,命在麥子在,全看咱們爺仨了!」
韓百旺這才開口說:「剛才馬立本捎來的信兒。」
韓德大一把推開馬立本,就朝大門口奔去。
馬立本厚著臉皮說:「唉,你平時就糊塗,這會兒糊塗得更厲害了。你不識字兒,沒見報紙登的什麼;就要改朝換代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你想對得起誰呢?」
焦淑紅說:「剛才您怎麼說了,李鄉長光辦怪事兒;他辦怪事兒,村裡就出壞事兒,有人嚷嚷著要搶咱們的麥子!」
馬立本掙扎著,呼喊著:「你們反了?你們什麼都不怕了?你們敢把我關起來,一會兒李鄉長來了,得讓你們跪著把我放開……」
炕上有個人,大被蒙頭地躺著,從地下那雙釘著牛皮掌子的大鞋可以認出,那是韓德大。
韓百旺猛一抬頭,想說什麼沒有說出來,也用眼睛觀察著焦淑紅。
韓百旺那臉色從布一樣的紅,又變成窗戶紙一樣的黃。他猛地抽身站起,指著馬立本的鼻子喊起來:「我還當你又是跑這兒溜鬚拍馬的,所以沒有理你。鬧了半天,你是帶著將軍令,到這兒埋地雷的呀!馬立本,共產黨對你可不錯呀。沒有把你當富農看,讓你走好道兒;就連你在銀行搗鬼犯下罪都沒有再追究——這事兒你當誰都不知道嗎?嘿嘿,瞞了別人你可瞞不了我。餵熟的狗還看門哪,人可不能不講良心……」
韓百旺說:「是呀,淑紅你還問什麼呀,我這會兒都明白啦,那是調虎離山,他跑這兒為王來了。」
韓德大一把揪住馬立本的分頭。
「保密,不告訴你。」
焦淑紅問:「你們說,要是真有人來搶咱們農業社的麥子,我們應該怎麼辦呀?」
馬立本憤憤地說:「得了吧,誰把我毀了,我全知道!」
媽媽正在後門口站著,聽見腳步聲,就轉回來,一邊察看著閨女的臉色,一邊問:「淑紅,到底兒又出什麼事兒了?」
「喲,還有這樣的鄉長啊!他怎麼對你百仲大叔那麼厲害呀?」
馬立本哈哈大笑:「德大,你這股魯勁兒,如今可吃不開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還看不透嗎,群眾要自由,政府就得給自由;群眾不喜歡農業社,政府就不得不解散農業社。這不是一個東山塢的事兒,全國全這樣。你沒聽說北京都要來人了;你沒見鄉長都害怕了,他總比咱們這些黎民百姓看得透吧?找蕭支書?嘿嘿,他還不一定找誰哭去哪。別抱這條粗腿了,誰的腿粗,這回就要揭開蓋子看真情了。」說著,他瞥了焦淑紅一眼,「硬抗?你們幾個就能抗的住呀?這是大民主,得聽群眾的。群眾說怎麼著,那就得怎麼著。」
「剛才兩個人到北院找支書來了,興許沒有找著,正在那兒吵哪。」
韓百旺打個寒戰:「虧得淑紅來了。真險哪!」
她停在門口,心裡邊突突地跳;想朝裡喊一聲「誰在這兒」,又把聲音吞住了,回手輕輕地關上了兩扇大門,插上了插關,搭上了門栓,用手拽拽,很牢靠;朝裡走兩步,把兩顆手榴彈連同袋子一起繫在腰上,拉拉衣襟蓋住,又在院子走了一圈,到處看了看。
韓百旺又插一句:「保管走了以後,馬立本還說,李鄉長讓他來管倉庫……」
焦淑紅說:「得把他趕出去,留在這兒沒好處。」
韓百旺說:「我是貧農,我是社員!」
韓德大吼叫著:「馬立本,你給我滾!」
焦淑紅留神聽聽,北院裡的人果然正在一對一口地吵嚷著,李世丹的聲音很高,韓百仲的聲音比他還要高。她再也顧不上跟媽媽多說話兒了,又急忙從前門出來,往東走,又往北拐。
焦淑紅盯住馬立本:「誰讓你捎的信兒?」
韓百旺低聲說了句:「這話倒是實在的……」
韓百旺沒聽明白:「看住?倉庫怎麼啦?」
馬立本臉又黃了:「這個呀,咱們得重新說,重新論了。哪個是罪犯,等一會兒揭開蓋子再瞧。」
馬立本扭過身子,非常得意地一笑。這個笑裡邊,包含著許多話,許多道理。
大殿裡那金山似的麥子堆,出現在她的眼前了。這是他們東山塢農業社的社員們一年辛勤勞動的收穫,是他們鬥爭的勝利果實;這裡邊有交給國家的公糧、統購糧,有社員們的口糧和秋後播種的種子,這是國家建設和社員們生活的命|根|子。現在,好人、壞人,眼睛都在盯著它,好人是想把它保衛住,不能讓它損失一個粒兒;壞人是想m.hetubook.com.com破壞它,把它變成自己的……蕭長春說得對:考驗每個人的時候到了,自己一定要經受住這場考驗!
韓德大也說:「您怎麼還想留他呀。」
韓百旺說:「毀了你的,就是你自己呀,這還不是明擺著的事兒嗎。你把自己幹的事兒都想一想看。」
「嘿嘿,這你就不用問了。」
「跟著幹吧!」
豆片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止了,豆漿鍋裡也沒有了往日的那種騰騰的熱氣。韓百旺蹲在石磨旁邊,垂著頭,叼著長桿旱煙袋,「呼嚕呼嚕」地抽著煙。這個老農民在焦淑紅的印象裡,是個心眼兒多、好打自己的小算盤、又圓圓滑滑的人;他對誰都能說到一塊兒,誰也不得罪,遇到事兒,光往後退,不往前邊靠。最近他雖然有了變化,可是大廟以外的事兒,除了打聽打聽,還是很少拿出自己的一點看法,也不大伸手;就像婆婆手底下的第三個媳婦,做現成的,也是吃現成的。
韓百旺說:「不管怎麼算,反正再讓我們窮人走回去,沒那日子。德大說得對,事到臨頭了,咱們辦事得對得起社員,對得起蕭支書!」
焦淑紅也喊:「滾,滾!」
馬立本暴跳地轉向韓百旺:「你算幹什麼吃的?」
焦淑紅說:「也好。反正他不願意改變立場,讓他到馬小辮待過的地方待待,很有意義。」
焦淑紅擦著臉上的汗水,不由得又把這一老一少打量一遍。她覺得,這韓家爺倆,都是這樣的可愛,就好像第一次認識他們:韓百旺那蔫蔫呼呼的外貌裡卻包含著那麼驚人的勇敢的鬥志,就連韓德大那粗魯性子,這會兒都變成優點了。遠處傳來了呼喊,又雜亂,又刺耳朵。
焦淑紅說:「馬立本,你不要死不低頭。告訴你,農業社你是擠不垮的,你們的靠山是靠不住的。這兒是東山塢農業社社員的倉庫,社員不說話,誰讓你來也不行。」
焦淑紅從打麥場的西邊出來,一拐進街口,就看見彎彎繞幾個人正在溝裡湊堆聚伙,又是喊,又是叫;就急忙從前門口進了家。她想拿上她那兩顆手榴彈,好趕緊奔大廟。
馬立本把眼一翻:「讓你到這兒審案子來了!」
「怎麼厲害啦?」
馬立本掙扎著,低下腦袋要咬焦淑紅的手。
馬立本要追,韓百旺把他拉住了。
「李鄉長為什麼放了地主哇?」
馬立本搶著說:「剛才李鄉長叫hetubook.com.com他到辦公室談話去了。有事兒,你到那兒找吧。」
焦淑紅出現在東耳房的門口,裡邊的人誰也沒有發現她。她站在門檻子外邊,首先發現老保管不在這兒了;隨後又把屋裡的每一個人掃視一下,用心裡那個尺子衡量著他們。在這一段複雜而又尖銳的鬥爭日子裡,這個農村姑娘深刻地認識到這樣一條真理:一個人對社會主義是真心熱愛,還是暗地裡反對,不能光看他的笑臉,也不能光聽他的漂亮話兒,而是要看他的行為;行為是一個人內心世界最可靠的證明。在這個嚴重的鬥爭時刻,每個人都不能不拿出自己的真實行為來給別人看,不是好,就是壞。
「保密?你們要耍什麼陰謀?」
焦淑紅先問:「老保管呢?」
韓德大把被子一掄,「噌」地坐了起來,臉紅的像豬肝子,用拳頭捶著炕席,喊道:「敢!反啦?」
氣得馬立本乾瞪眼。
韓德大說:「扯淡去吧,什麼他媽的潮流!一個當鄉長的,自己的同志孩子給壞人害了,他連一句話沒有,連一點心都不動,還給地主下氣,他是屁鄉長呀!我看他就是來這兒煽風點火的,是個地地道道的大壞蛋!」
往日裡大廟是最熱鬧的地方。韓百旺高聲地吆喝牲口,韓德大尖著嗓子唱歌,串門的人大聲說笑,加上兩盤石磨「呼呼隆隆」地響,再有木工組的斧鑿乒乒乓乓,這兒就成了一台戲。可是現在這兒是寧靜的,只有院子當中那棵古柏樹,還在微風中搖晃著枝葉,低聲地響著。
馬立本一甩胳膊:「什麼,讓我走?笑話,這兒是由我管啦,明白嗎?」
韓德大說:「我要上大門了。」
焦淑紅再也捺不住火了,就一個箭步躥上去,攔腰抱住馬立本,喊著:「百旺大伯,先把這個壞蛋抓起來!」
馬立本理短詞窮,也不願意爭論這個,就擺擺手說:「這會兒我沒工夫跟你算這筆賬,咱們就等著瞧吧。」
馬立本威脅地喊:「你們就是把門關上,等分麥子的人來了,我也得給他們開開;那時候,可別說我不給你們留情面,先聲明一下!」說著,一使勁兒,把韓百旺掄開,又推過焦淑紅,朝外追著,喊叫著:「韓德大,韓德大,我看你敢動……」
韓百旺想了想說:「要我看哪,還是別讓他走吧。……」
馬立本跑到屋門口,腳膍著門檻子,手扶著門框,又喊又叫:「誰讓你和_圖_書上門?我是馬……哦,我是李鄉長派來的,你們得聽我的了。你們都走,都出去!」
「你得說誰讓你捎這個信兒的!」
三個人連推帶搡,把個馬立本像抓小雞子似的,給關進小屋子鎖起來了。
馬立本又笑笑說:「找誰也不行啦,蕭支書這會兒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呀。德大你說敢不敢嗎?唉,那可得兩說著啦。這是新的局勢,也是潮流……」
焦淑紅的眼光移到靠窗台那邊的時候,不由得一愣。
馬立本又一翻眼皮:「嗨,這你就用不著問了。」
焦淑紅對韓百旺說:「您怎麼聽馬立本胡說,讓他這兒待著?」
三個人又把關閉的大門檢查了一遍,就都站在院心,透了口氣。
像平常日子一樣,廟門兒四敞大開著。焦淑紅一邁進門檻子,就看見了被蓆子、木板封閉的倉庫,聞到一股子沁人肺腑的新麥的清香。
「嗨,你想不想吃烙餅呀?」
韓百旺對焦淑紅說:「上門,快去上門!淑紅,你不用怕他,聽我的吧!」
焦淑紅看著想著,胸口突突地跳起來了。她想:眼下最要緊的一件事兒,是把馬立本趕出大廟,留他在這兒待著是非常危險的。奇怪呀,為什麼韓家爺倆允許他馬立本待在這兒,好像誰也礙不著誰的樣子呢?這爺倆上了他們的套嗎?要那樣可就複雜了。複雜就複雜,黨派自己到這兒來的,重擔子就得挑起來了;自己不能急躁,也不能大意,得使智謀,得用蕭長春經常幫助人的辦法,說服這爺倆覺悟過來,跟自己擰成一股勁兒對付馬立本,保衛這個倉庫。……她想到這兒,又鎮靜了一下,輕輕地咳嗽一聲。
馬立本說:「我是決心為人民服務的,我當然要看群眾啦。你們呢,不如來個順水推舟,也好立個功,好將功折罪,裡外不傷,還落麥子吃。」又衝著韓百旺說:「你可是個老實巴交過莊稼日子的人,不能胡說蠻幹,也得給你這個侄子想想,管著他點兒。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嘛……」
焦淑紅說:「快找繩子!」
焦淑紅心想:李世丹明明在蕭長春家,怎麼會把老保管叫到辦公室去呢?就又追問:「是誰告訴他的?」
只有馬立本臉上放出光,伸手摸著下巴頦,嘿嘿地笑了一聲。
焦淑紅也堵住了屋門口。
「怕什麼,李鄉長都發了話兒!」
馬立本不以為然地說:「韓百旺不是說了嗎,李、鄉、長!」
焦淑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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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了不算,我們還要把他抓起來。蕭支書把看守倉庫的任務可交給咱們了,咱們得看住它!」韓德大笑著說:「對啦,馬小辮嚇了一褲子尿,讓這小子聞聞味兒,還留著哪。」
韓德大打斷他的話:「你小子想怎麼著?」
韓德大問:「咱們就在這兒守著呀?」
韓百旺說:「對,我留下他就是這個意思。」
馬立本傲慢地一晃腦袋:「幹什麼吃的嗎,這會兒還很難說!」
韓百旺手裡的煙袋,「啪噠」一聲掉在地上,接著又倒吸了一口冷氣,像釘子釘在那兒,張著大嘴巴,嘴唇乾抖,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人家大概喜歡地主唄!」
焦淑紅說:「誰讓你來的也不行,你算幹什麼吃的?」
韓德大跳下炕,扯著馬立本的胳膊說:「你別在這兒噴糞了,兩個山字擱一塊兒,你給我請出!」
韓百旺說:「唉,李鄉長不是淨辦這種怪事兒嗎!連地主都給放了。」
焦淑紅故意不插言,讓他們爭論,看看他們的態度,也試試他們的決心;聽到這兒,她忍不住插了一句:「馬立本,你說老實話,是誰把老保管叫走的?」
韓德大說:「沒那事兒!有我在這兒,看誰敢拿一個粒兒試試!」
他像是在發煩,不住地長出氣。這個小伙子在焦淑紅的印象裡,是個覺悟低、不會動腦筋、又莽莽撞撞的人,遇到事兒,只會大炮筒子似的叫喊幾句,沒有辦法,有時候還把正經的事兒當成玩笑,調皮搗蛋的事兒離不了他。
馬立本說:「誰給你的權利?」
靠窗前那張破桌子前邊,坐著個馬立本。他正手忙腳亂地翻著一個小紙本子。這個人不用說了,焦淑紅早已經認識了他。他是馬之悅的忠實走狗,心甘情願要當富農分子的繼承人;他的腦袋裡不光裝著很多見不得人的髒東西,還有貪污倒把的行為。打從撤了他的會計職務,好像有點老實了,可是,他心裡裝著什麼,又為什麼在這樣的時候鑽到大廟裡來,又在那兒忙得那樣認真呢?這裡邊一定有鬼!
焦淑紅說:「出了熱鬧事兒。」她進了自己的屋,打鎖、開櫃,裡邊翻出手榴彈。
韓百旺拍著胸脯子說:「這兒!」
焦淑紅更急了,質問馬立本說:「到底是誰讓你來的?」
韓百旺說:「蕭支書呢?趕快讓他拿拿主意呀!這可不行,淑紅!」
韓德大說:「費那事幹什麼,西耳房空著,把他鎖進去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