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那些中國電影,不看也罷,」定亞說,「舉動說話都那麼做作,我每看一次,必傷風!」
說著隨天美進去洗臉。只有他們兩人時,天美就輕著聲問:
天磊訝然的望了一下天美,這是什麼樣的談吐?既不親切,又顯俗氣。天美和意珊在說話,沒有看他。
「王先生謝謝你來接,喲!小蓉蓉,還記得阿姨嗎?」然後她蹲下來,拉著蓉蓉的手說,「叫阿姨,阿姨給你帶了好吃的東西呢!」
天磊不響。他記起多年前,颱風到了臺北,那天他騎車回家,風像一卷卷的布匹向他身上臉上撒來,撕了他身上的雨衣,雨衣的下襬向後吹去,夾在自行車的後輪裏,車子就不能動了。他下了車,脫下雨衣,把後輪架起來,蹲下去打算把雨衣拔|出|來,一陣狂風來,連人帶車都被吹倒,車倒在人身上,坐墊後架子裏的書統統跌落在路旁的溝裏。他爬坐在地上,呆了。只見漫天漫地飛著樹葉,紙片、碎布,空氣裏似乎可以看見那股發了狂的風,天還是亮的,卻被濃烈的風遮黑了,天地一片。他也忘了身上的痛,而被這股狂癲的氣氛鎮懾了,覺得他第一次看到這種暴戾的美。
「小哥,你想想剛才那句話有語病沒有,『蠻好我們四個自己人』,唔?想想看!」然後就一股勁的對意珊望著,意珊被她望紅了臉,紅了的臉上漾著忍不住的笑意,然後瞟了天美一眼說:
「有什麼那麼要緊?我看你倒是真的在戀愛了。」她仔細的研究他的臉。
「小哥,你覺得定亞怎麼樣,」
天磊喝一杯很淡的司各區加冰,手晃著杯裏的冰塊,眼望著窗外碧綠的田野和遠處重疊分明的山巒,心裏漾著平穩的愉悅。絕不是為了意珊與他言歸於好,是為了又回到田間,回到自己自小熟悉的一切:竹林,茅屋、小溪,及牛羊。也為了離開臺北的喧鬧,也為了旅行開始時所抱的希望,也為了可以見到天美及她的丈夫,也許,還可以見到眉立。當然,也為了意珊與他一起來了而高興。
「不常,小蓉蓉纏我一天,到晚上就累了,懶得動。」
大家又聊了一回,張陳兩人因為第二天還要上班,就站起來告辭,天磊跟著定亞送他們四人到大門口,又再三的謝了,才回到客廳。天磊藉了一點酒意,帶了一點笑容對定亞說:
「當然。但除了快樂之外,如果你對他依賴,對他有信心,覺得他不使你緊張或不安,也就夠了,我看你對他很信託很依賴的,不是嗎?」
「蠻好我們四個自己人吃一頓,該有多痛快,有生人在座,多彆扭!」
「你們還有抽水馬桶,這些都是我在臺灣所沒有的。」天磊說。
「你又來了,」意珊說,「他總是那麼老氣橫秋的,好叫人煩。」她對天美說。
天磊沒有防到,定亞當然更沒有想到,意珊竟伸出手來。
「還沒睡?你知道是什麼時候了嗎?意珊早睡了,有什麼事不能等到明天了嗎?」她睡意濃濃的坐在玄關的地板上,嘴張得大大的打呵欠。
「我和你們一起去吧,我到外面走走,你們這裏的環境真好。作家詩人們住在這個地方,一定可以寫出好的東西來。」
「蓉蓉,好意思嗎?」天美說,然後拉著天磊的手。「走吧,小哥,這裏好熱。」
「咖啡好了,現在不餓。」
「他不是指容貌。」
「你餓嗎?這車上可有吃東西的地方?」
「還怕沒有,把我丟在一邊,好意思嗎?」
天磊伸手在她頰上擰了一把說:「在乎啊!你這個主人怎麼做的?」
他把酒一飲而盡,說:「你太乖了,我忍不住。」
「你是真的?一定啊,你一定要帶我去!」
天美凝視著他說,「那麼他這些氣質一些也沒有?」
她瞟了他一眼,「你又來了!」
「我睡了一覺嗎?」
高架車快到芝加哥時,鑽入地下,立刻就是黑暗一片,僅有軌和*圖*書道邊的牆上,一幅幅眩眼的海報廣告:韓國金氏姊妹在派莫旅舍登臺演唱,滾石樂隊來到馬考密戲院訂票請早、百發靈頭藥大減價、烏磚戲院將上演「誰怕吳爾芙夫人」,等等。一幅幅閃過,留下黑暗與震耳的車聲,然後當白牆上寫著黑字的夢露大街到時,你站直了,伸伸腿,把剛剛在後窗外看見的貧窮抖落在汙黑的椅子上,隨著人群從地底下升上去,面對著的,是芝加哥最繁榮富貴的斯的茲街……。
「明天我不上班,帶你和陳小姐參觀一下工廠,如果沒有興趣,我帶你們到台南逛逛。」
他該住到鄉下來的。於是他想起邱尚峰先生的話。不是為了什麼義務責任這一套話,而是為了自己,他要留下來,住在安寧的郊外,過簡單的生活。為了他自己,為了他自己!他站起來,往天美家跑,意珊不見得會懂得他這種心情,但她可以依順他,在臺灣住一年,也許兩年,然後再帶她去美國,即使去美國是光為了讓她達到她的心願。他要和她商量一下。
「我倒不覺得,天美姐是圓臉,你是長臉。」意珊說。
「還怕沒有,我們這就到俱樂部去,定亞叫廚房預備了幾樣你喜歡吃的菜。晚上你就住在俱樂部,因為家裏臥室不夠。這樣把你和意珊分開了,在乎嗎?」
「也許你在這兒住一年,寫出一本巨著。」天美說。
車子到了他家門前。那幢房子似乎比其他的宿舍都大,大門進去,就是一條大石板路,路旁兩顆豔辣辣的鳳凰木,進門的石階上,一大盆芭蕉,紅綠連得太近,色彩有點衝突,但也別有風味。房子是日本式的,一移開玻璃門,一個乾淨的中年女傭就迎了出來,把幾雙拖鞋放好。過了走廊就是客廳,客廳裏一套沙發,兩隻斗形籐椅,一張長圓短茶几:牆上二幅山水畫,一副對聯。後面的廊上排了幾張籐椅,後廊是一個小花園,鋪著高麗草,種著菖蒲,一棵開著像丁香花似的樹。
天磊還是不響。
天美看了天磊一眼,沒說什麼,就先到門口去穿鞋。外面不涼,但一些也不熱了。棕櫚樹葉雖然沒有搖擺,但空氣中微帶點風意,天磊把他們送到家,自己就沿著無人的馬路慢慢兒晃著。
定亞不響,把眼鏡往上推推,眼睛裏那股笑意也給推走了,天美忙說:
「說是這樣說,但到底這些東西都是公家的。」
「沒問題,我和廠長說過了,他說我只顧陪你們玩好了,總務課的事由陳副課長代理一下。」
「我這樣可以嗎?」
他寧願過這種簡單的生活,他寧願。不必為聽見某人升了副教授而妒嫉,也不必為了聽見某同學拿了福特獎金去歐洲而難過。不必發愁怎麼樣打發週末,也不要擔心自己會悶得發瘋。不要小心翼翼的去尋伴侶,更不必戰戰兢兢的又怕把她失去。為什麼讀了那麼多年書,走了那麼多路,而心裏儘是煩,儘是恐慌,儘是空虛呢?他願意像他們一樣過平靜的鄉居生活。但是他永遠不會像他們!現在他要的就是安寧,而安寧他是永遠失去了的啊!
「這樣的婚姻已經成功了一半。你不能希望他什麼都合你理想,因為你不見得就合乎他的,對不對?」
「這個地方住家再好也沒有了,人到了這裏,心裏都高爽得多。」
在客廳裏四個人又聊了一回之後,天美把蓉蓉交給傭人帶著,四個人就沿著寬敞的馬路走到俱樂部去。太陽早下山了,水水的月亮閃在棕櫚葉邊上,天上還有點灰亮,路邊的街燈也亮了,因為天是亮的,燈是亮的,月是亮的,而三種亮又沒有融在一起,因此就結出一層恍惚的黃昏。
她孩童般的嬉開了臉,眼角彎下來,嘴角勾上去,一股俏麗從嘴與眼之間氾濫出來。
定亞站起來對天美說:「我們回去吧,我想陳小姐和天磊坐了一天火車,一定很和_圖_書累了,有話明天再說。」然後他轉身對天磊:
觀光號——這是他記憶中不存在的,而觀光號的整潔與講究,以及整潔所帶來的明亮,給了他意外的高興,好像清早起來郵差送來一包沒有料及的禮物一樣。女廣播員的聲音,很好的國語裏灌了叫人不得不皺眉的做作,是觀光號給他的好印象僅有的缺點。意珊說她不能靠窗坐,坐了會頭暈,他正中下懷地坐在靠窗的座位,泡了兩杯香片。
「傷風?」天磊呆呆的望著他。
「你不上班,沒有關係?」
「你真是要她,我去叫她起來。」天美板著臉要站起來。他將她一把按住了。
她笑得更深些,露出門牙邊上尖尖的犬齒,「都是你嘛,和我吵架,害我前晚一夜也沒睡。到了嗎?」她忙站了起來,把身上穿的一件竹青色上面印著一輪輪月牙的旗袍拉平直了,又把短髮勾到耳後去,把吹回去的一綹短而微鬈的頭髮拉下來,爬在額上,給她臉上添了一種隨意的嫵媚。
現在他可以想像到窗外的狂風瘋狂的搖撼著玻璃門窗,室內蠟燭閃著戰戰兢兢的小光,黑暗裏東歪西倒的樹,以及蠟燭被吹熄後,在漆黑的夜裏傾聽暴風赤|裸裸的狂虐,一定也是一種野性的美,所以他脫口而出的說:「那一定很有詩意。」
天磊跑到南部來,原想可以藉此過一些沒有應酬,不要說客套話,無須讚揚美國的逍遙日子,想不到剛從一個宴會出來,立刻進了另一個,席間少不得說些言不由衷的話,報導一些他的美國情況,把苦的用樂的蓋起來,說些汽車之多,洋房之高,機器之便利,牛排之美味的話,一切都是籠統的,絕不提到他自己,一切都是大概的,絕不提到某一個人某一件事。他們問他紐約的中國餐館,他就光說餐館菜的道地與臺灣的相差不遠,絕不提到在餐館裏做事的中國學生——說不定座中人物的公子小姐就在做侍者。菜很豐富,酒也上品,定亞不斷的夾菜在意珊和他的盤子上,他不斷的吃,不斷的說,一頓飯吃了將近兩小時,大家都很盡興。下女們把殘碟收掉之後,大家都挺著脹滿了的胃散坐在沙發上,意珊那件本來很合身的雲藍鑲白邊的旗袍這時也顯得有點緊,所以西瓜上來的時候,雖然她很渴,也吃不下去了。
「我不是說你的性格,我是指你長得Cute,想不出用什麼字來解釋,只好用乖字。」
「剛來時覺得太靜,現在也習慣了,所以每次去臺北就受不了那種喧鬧。」天美說。
俱樂部和廠裏其他地方一樣格調,整潔寬敞,頂上裝著四個電扇的會客室裏已經擺好了桌子,沿牆擺的沙發上已經坐了兩對夫婦,見他們進來一起站了起來,有一對是總務課陳副課長和他的太太,另一對是張會計課長和他的太太,是定亞老早約好來陪客人的,八個人剛好湊成了一桌。定亞讓大家入了席,迫著天磊坐朝天的座位,然後叫下女們上酒端菜。
「天美姐最壞!」
天磊想說什麼,又忍住了。
「現在一切都比以前進步了,鄉村裏水電都有,」天美先走出來說。
「那裏!鄉下地方,什麼都不方便,當初天美說你要來玩幾天,我就一直擔心,你們在原子國享受慣了現代化的方便,怎麼受得了鄉村的簡陋?」
意珊和天磊都笑了起來,天美橫了他一眼說:「自己明明對電影沒有興趣,還要說上一大套俏皮話。」
「不過有時會停電。有一次颱風來,我們三天都沒有電,冰箱裏的菜都壞了,晚上吃飯還點蠟燭,夜裏一團黑,窗外呼呼吹著風,樹枝敲括著門,玻璃窗吹得啷啷的,有點嚇人。」定亞說。
昨天,為了使母親高興,也為了使父親不坍「臺」,清早他就去陳家向意珊賠了不是,對她解釋,他並沒有意思冷落她,而是他常常犯「跌落在沉思」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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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病。好容易意珊「轉怒為喜」,他們出去吃了一頓館子,看了一場電影,才將一場情人之間的小風波掩過去。路邊的人家,有燈無聲,他想像著也許孩子們在燈下做功課,母親在燈下縫補,父親在燈下看報,桌子下靜靜的睡著了的是孩子們心愛的白花貓。門外沒有穿梭似的汽車,頭頂上也沒有不停的機聲,遠處沒有叫人心眩意亂的電影廣告,近處也沒有蓬頭披髮少年所唱的現代爵士。在這樣的環境裏,父親的慾望只是明年能加點薪水,母親只想望過年給孩子們買點新衣服,而孩子們的願望更簡單——星期日不要做那麼多習題吧。
餐車整潔而講究,白的臺布,白的鑲著細黃流蘇的窗簾,每桌的檯布上,鵝頸的竹綠色花瓶裏,插了像劍蘭似的猛紅的花。流蘇輕輕晃著,從晃著的流蘇下流出一股細細的音樂。白衣侍者遞過菜單,中英文的。菜單上,有各色三明治,另加咖哩飯,蛋炒飯等,天磊嘬著唇,輕吹了一聲口哨:
他開始告訴她一些他在美國到過的地方,西岸尤塞末推公園的瀑布,中西部倜儻公園的雪景,東面尼加拉瀑布上燈之後的彩色,以及西南方落磯山裏幾個叫人不得不靜下來的小湖。她聽著,臉上帶著那股羨慕的神情,黑眼睛閃著期待的亮光,把她的臉變得更白皙,因而更年輕,他忍不住說:「這些地方,我都會帶你去的。」
「還說人家洋化呢!」
「從美國回來,大概長了三頭六臂,所以大家都想看。」
他們一下車,天美夫婦就迎過來,天美還沒有介紹,郎舅兩人就握了手,定亞講的是一口帶江北口音的國語:
蓉蓉就叫了她一聲,立刻接著說:「東西呢?」
「喂,」意珊輕輕的推了他一下,「你又犯了那個毛病啦?」
「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我自己的理想讓步了,很難說。不過她還不錯。」然後他埋下頭用肥皂水在臉上、頸上亂擦一陣,又把臉整個浸在冷水裏沖洗,然後再用天美遞給他的毛巾擦乾,長吁了口氣說,「唔,好舒服。有什麼吃的沒有?」
到台南時太陽還亮晃晃的。他輕輕將意珊搖醒,臉上睡得紅紅暈暈的,意珊睜開眼來,不大相信似的說:
正好意珊洗完臉出來,問:「什麼問題?」
定亞看他一眼,把眼鏡往上一推,大笑起來:「你們兄妹這一點倒很像,天美也講求詩意,講求美,而不太想到實際的問題。」
「不能再好了,」他說,取下放在架上的兩隻小皮箱及一個小旅行袋。還沒有下車,天磊就看見天美帶著小蓉蓉及她的丈夫定亞。她曾寄過她們的結婚照以及婚後的生活照片給他,但定亞似乎比照片中的人顯得矮,也許因為他胖了,他和天美幾乎一般高,而天美比他自己矮了幾乎一個頭。一張圓敦敦的臉,架了一副玳瑁邊眼鏡,額角寬亮,遠遠的看不出他是否有點禿頂,穿了一件花的香港衫,猛一看,完全是一副商人的樣子。天磊想像不出他做學生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因此有點不能瞭解天美怎麼會嫁了他。天美讀大學的時候,天磊偶爾聽見她和要好的朋友如佳利的妹妹等聊天,她心目中的丈夫總脫不了「高大英俊」和「帥」和「灑脫」幾個字眼,不知為什麼會選了一個不包括那幾個字句的任一個形容詞的丈夫。
「因為每看一次,汗毛直立,出來一吹風,就傷了風。」
天磊悶悶的也坐了下來。
「還好,你上班時間還來接,真不好意思。噢,這是陳意珊小姐,這是我妹夫王定亞。」
「也好,意珊好高興的樣子。剛剛她告訴我,你要帶著她走遍美國的東南西北呢!」忍不住帶點妒意,「等小蓉蓉長大了,你也來接我出去玩玩吧?讓我這個鄉下佬也去瞄一眼花花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好吧?」
定亞讓天磊坐了,天和圖書美帶意珊進去洗臉,傭人送上臺糖出品的鳳梨水,天磊在臺北已經嘗過那滋味,覺得太甜,所以要了茶。
定亞把眼鏡往上一推,胖胖的脖子往前一伸說:「人多熱鬧點,而且他們聽說你剛從美國回來,很想見見你,我看你和他們談得也很融洽嘛。」
高架電車經過的路線都是大建築物的背面、大倉庫的晦灰的後牆、一排排快要倒坍而仍舊住著貧苦的白種人或生活尚過得去的黑人的陳舊的公寓的後窗,後窗封著塵土,後廊堆著破地毯,斷了腿的桌椅、沒了彈簧的床。在險臨臨的欄杆上,曬著女人的內褲,破了洞的胸罩、嬰孩的尿布。後窗望下去,是豆腐乾似的一塊枯黃的草地。草地上飛揚著碎紙,擦了鼻涕的,畫了人頭的,寫了污穢的話的。高架車隆隆經過時,將快倒坍的木屋巍顛顛的閃了幾下,車子一過,它又斜斜的撐住了。等待政府救濟委員會的人那一天興起,跑來檢查核準後,也許有希望被拆掉,再蓋一個新式的,有橢圓形迴廊的摩登公寓。
他怔了一下,忙笑說,「那裏,好久沒有坐火車了,看見這片開闊的平原和綠,喜歡得忘了形了!」
小蓉蓉抱著一盒舶來品的巧克力糖,送到天磊面前來,「舅舅,拿一顆。」
「離台南那麼遠,不是怪悶的嗎?」意珊說,「有沒有機會進城看個電影?」
「好洋化!」
怎麼說呢?他不能說他不喜歡他,雖然他並不欣賞他的長相及舉止,太老練,太正常,因此就俗。
「這麼好的一個地方!」天磊說,「住家再理想也沒有了,不是嗎?天美?」
萬華退過去之後,眼前就開闊了,有稻田、收了麥而還未插秧的大片平地,有樹木及電線桿,偶爾的牛羊,以及一片晃眼悅心的綠。他想從柏城到芝加哥的高架電車,車裏肥胖呆木,翻著厚唇的黑女人,多半是在芝加哥北郊森林湖或微而美一帶給有錢的白人做打掃洗刷的短工的。此外還有醉醺醺、臉上身上許多毛的波多黎各人,以及手裏有一本偵探小說,勾鼻下一支煙的猶太人。當然還有美國人,多半是去密西根大街裝潢華麗的時裝公司搶購大減價的中級家庭主婦。還有,分不出是日本還是韓國還是中國的東方人——像他這樣。
「人蠻好的,脾氣一定不壞。」然後他半開玩笑的說:「妳不是要找個風流倜儻而又很帥的嗎?」
車站外,定亞自己把一架一九五八年,保持得還很像樣的福特旅行車開過來,然後把大家的行李放在後面,帶幾分得意的神情說:「這是我們廠長的車子,不過他們平時不常出來,我隨時可以用。他們待我很好。」
「風流倜儻的做情人最好,找丈夫,還是像他這樣腳踏實地的能幹人才好。其實什麼樣的人都是次要的,主要的是你和他在一起很快樂,就夠了。」
馬路上灑了水,棕櫚葉上灑了風,所以沒有下午那麼熱,很多職員搖著扇子,踏著木屐,穿著背心,在馬路上晃,有的太太們穿著麻紗衣衫,或薄綢旗袍,領著孩子乘涼,看見他們,都停下來叫一聲:「王課長,王太太,吃了飯沒有?」問時眼睛就打量著天磊和意珊。定亞因為天美事先關照過,不要招搖,所以也沒有給天磊介紹,含糊的應了一聲就領先走了。
她笑著,把頭髮俏皮的甩到耳後去,「當然有,而且十分講究呢,你要去看看嗎?」
「舅舅不吃,乖,你也不要吃太多,這種糖最壞牙齒的。」
天美睨了他一眼,笑了起來,「你看人家倒很清楚。我看你和意珊比前些時熱絡多了,是不是有進展?」
「唔。」
定亞做事的糖廠在一個叫竹子店的鄉下,從台南的火車站出發,車行十二分鐘就到了。一路上完全是鄉村風光,綿亙的稻田,夾雜著竹林圍起來的房屋,及沿公路擺的吃食攤,車子過處,一車灰塵揚灑在堆在竹筐上的香和-圖-書蕉、甘蔗及荔枝上。有時大群雞在路邊漫步,對遠遠來的車子視而不見的踱它們的方步,直到車子開到跟前,它們才熟練地撐起翅膀飛到一邊。坐在食攤邊上,赤膊帶斗篷的人們,老遠就對開來的車子望著,帶一絲好奇,也帶了漠然的表情,但卻目送他們遠去。
他忙笑著說:「這次與妳無干。你要什麼?」
他笑笑,隔著桌子,湊過臉去,在她頰上吻了一下。她往沒有人的餐室裏望望,用手劃著紅紅的頰說:
他想起張平天的話,什麼事都要用各種角度去看,意珊也許是個有點幼稚而又太虛榮的女孩,自己在她的年齡裏怎麼不是這樣呢?因為那個年代過去很久了,自己已忘了,就以為自己不是那樣的。也許自己那時正如她一樣,可能比她還幼稚,不然,他為什麼往國外跑?現在回過頭來責怪意珊不該一心一意的想到美國去是沒有道理的。他微側過頭,看她睡著了的樣子,睫毛輕輕蓋在臉上,上唇微微觸及下唇,臉上最能傳達表情的地方都關閉之後,她還能令人覺得她是動人的。這點他不能否認,她是個好看的女孩,而這些年來,他在美國沒有找到一個對象,是因為他沒有遇到一個稱得上好看的女孩也是原因之一。
天美來開門,怔怔的望著他。
「我不行。二十歲寫詩,三十歲寫小說,四十歲開始,就該研究哲學,我的心情,讀尼采的書還差不多。」
「乖?我和你吵架,你還說我乖?」
天磊不知道他是客套還是諷刺,客套他不歡迎,因為他是天美的丈夫,應該不和他客套才好。諷刺當然他更受不了。所以他說:「你說那裏話,我和天美都生長在鄉下,簡樸的生活不是沒過過,況且美國雖一切都有機器,到底沒有人工方便,你們在這裏還有傭人,我在美國,一日三餐都是自己動手的。而且我看到你們也有冰箱,也有汽車,和住美國沒有什麼兩樣。」
馬路的盡頭,邊上有個大的水泥地的籃球場。籃球!也是和他的少年同時滾走的東西。在美國十年,他就不曾碰過一下籃球。球場邊上有長排的木條凳,一共五層,他坐下來,坐在第三格上,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中間。如果不看上面兩格,他不是最高了嗎?但人怎麼可能不往上面看,怎麼可能禁止不痛快呢!球場裏沒有人,但是他看得見球員穿了藍緞夾白邊的運動褲,看得見他們跳躍,搶球、投籃,聽得見一片喝彩的聲音。他夾在人群裏,叫著,喊著,把童軍帽拋到空中的瘋勁的記憶都回來了。在美國也看過不少球賽,尤其是足球,但再也沒有那股勁了。
他們一直坐到中午,然後各人叫了東西,天磊是蛋炒飯,意珊是火腿三明治,加上一客草莓霜淇淋。吃完之後,他們回到座位,太陽從拉下的遮光紙邊上偷進來,斜斜的流在意珊臉上。陽光,火車有規則的聲音,加上車裏電扇帶來的微風,她還沒有和天磊說幾句話就睡著了,天磊也不擾她,輕輕的翻著畫報,回國第一次感到心裏安寧。
「有時快樂,有時一點也不。」
「久仰,久仰,天美沒有一天不說起你,在國外十年,很得意吧?」
「沒什麼事,我走了,妳去睡吧,看妳這付噘嘴的樣子!」他愛撫地湊過去,在她頰上吻了一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點點不高興,統統搬到臉上來了。好,明天見吧。」
天磊說:「定亞說我和天美兩人很像。」
進了糖廠,天磊禁不住驚嘆一聲,一長條兩旁立著高大的棕櫚樹的馬路平坦廣敞,兩邊的職員宿舍在修剪得平平的灌木後面,迎面撲來一股甘蔗混合著別的甜味,遠處高的煙囪冒出一股濃濃的白煙,陽光把棕櫚樹的影子斜斜的畫在地上,除了樹影之外,地面光潔平滑,浴在陽光裏。廠裏的一切,給天磊一個安詳寧靜與外界毫不相干的和諧,連日光都沒有了那股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