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她似乎吸了一口氣,然後急急的低頭去喝茶,茶裏的水氣冒了她一臉,把她的臉弄濕了,還有她的眼睛。
天磊還沒有站起來,意珊已在眼前了。
「三個,大的有六歲了,小的不滿周歲,一天到晚為他們忙。所以天磊回來我也不能去接他。你覺得臺北怎麼樣,比以前熱鬧多了吧,天磊?」
「呵,你就造了一個電話出來!」
天磊不響。也許。對佳利他現在知道了,僅是一種迷戀和依賴;對意珊他僅是喜歡她,也許寵她;但只有對眉立他是一直愛著的——恨著的時候仍愛著。
「眉立,這是陳意珊,這是張眉立,小哥以前的同學。」
眉立忍不住的盯著他看,而天磊一直沒法把自己的眼睛從她臉上身上移開,她雖然不同了,但那份可愛——也許較前俗了點——卻還是存在的。天美在一邊,不得不開口了:
「不用了,外面那麼熱。」眉立說,只看她的高跟鞋。
「你常想到我們在一起的事嗎,眉立?」
那個聲音,那個神情,完全和那次他走前,他們對面坐在中山北路他們最愛去的心園咖啡室裏講話的神情一樣,滿是關懷,而又帶一絲怨。那次怨他走,這次是怨他回來了嗎?
「你的蛋炒飯,天磊。」定亞說。
她站定了,胸脯跑得一起一伏的,兩頰紅紅的,襯得一雙眉毛和眼睛一黑一亮。「他沒有說。」
「可能嗎?大家都走了,而你不走,你那麼好強。」
「這也是一個好的開始。」
「那麼再見了,吳太太,」意珊說,「我們明天大概就去台東了,有空來臺北玩。」
雖然那麼多年不在一起,眉立聲音的抑揚頓挫所代表的她的感覺,他立刻就聽出來了。
「一點點」!她的口頭語。有時候想念某一個人時,你可能想不起她的樣子,但你不會忘記她的口頭語,而一句口頭語可以叫回多少往事!怎麼玩過,怎麼愛過,怎麼傷心過的往事。眉立的「一點點」,佳利的「真的嗎」……
「我那時真不應該走的。」
意珊又瞟了他一眼,抿著嘴不響。
她睨了他一眼,不響。
「真的不用了,天磊,你回去吧!」
「天磊,」她先開口的。雖然她身上的一切都和以前不同了,她的聲音卻一點也沒有改,一聲天磊,幾乎喚出了他要直衝過去緊緊擁抱著她的、已失去了的魯莽。
「不是妳不中用,其實不出去是對的。做一個人,最要緊是做得滿足安寧,名利金錢只能給妳一時興奮和刺|激。妳這樣心安理得的日子,我很為你高興,也就放心了。」
「又那麼幼稚。」
她的手在他的手掌裏扭動了一下,要求他不要說下去了。
「我什麼也不擔心!」
「小哥,來洗個臉吧,意珊說她可以陪陪客人。」
「但是那和你對我不同。你以前常常對我不好,我也不覺得不快樂。」然後她抬起頭來,把眼睛張得很大,大得幾乎和以前的眼睛一樣。
「是眉立來了?」
「啊!原來是好奇!那麼你不讓我送她回家,目的又何在呢?」
她有點激動,停了步,身子轉過來,仰著臉看他,在強烈的陽光下她鼻子上的雀斑全照出來了,十顆,一顆也不少。他也看見了她鼻側的兩道直紋,以及外眼角的許多道橫紋,但仍是一張叫他想捧在手裏的臉。
他們一進客廳,眉立已站起來,天磊就立在紙門邊,也不招呼她,也不替意珊介紹,也不笑,也不說話,只怔怔的望著她。她就是他記憶中的眉立,而又不是,似乎是眉立的姐妹,或是姑姑,或是和眉立有點血統關係的人。頭髮由長變短,以前她的耳朵總是藏在頭髮裏,所以耳後的皮膚特別嫩白光滑,他們單獨在一起時他總愛吻吻和-圖-書那小塊地方。現在耳朵露在外面,帶著養珠耳環,他好像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似的忙把眼睛掉開,而看到她臉上去。臉上的五官和他記憶中一樣,卻又不完全相同。眉毛由淡變濃,由寬變窄,由直變彎了。眼睛原先是長而圓的,但因雙頰比以前豐潤多了,而奪去了眼睛的圓,使它變成細長的兩條,圓眼睛所代表的少女對世界的訝異,也由少婦鳳眼的媚所代替了。以前削薄的嘴唇是淡紅的,現在搽了櫻紅的唇膏,唇膏下該是什麼顏色呢?他無法想像。
以前,有什麼事天磊發了牛脾氣,眉立總是用食指輕輕抓他的手心,表示哀求。他望著遠去的車,輕輕的嘆了一聲。
「那妳出來找我目的何在?」
從天美臉上的表情,以及她看他時的神情,天磊已經知道是誰了。
第二天定亞帶他們在台南城裏逛了鄭成功廟。天磊最覺不習慣的就是髒與亂。他印象中,廟宇祠堂,應該是安靜和清潔,給人一種肅然的氣概,但鄭成功廟卻完全相反,沿石階而上,齷齪的、赤膊的孩童站滿了,瞪著穿高跟鞋帶黑眼鏡的意珊看望。石階上卻是紙屑與果皮,上去之後,廟前擺滿了賣小玩藝與小吃食的攤頭,露著胸脯餵奶的母親一手抱著孩子,一手執著一把扇子趕蒼蠅,食攤上蓋了一層黃沙,歇著幾個趕不走的紅頭蒼蠅。他們跟著定亞在廟裏匆匆走了一轉,看看鄭成功的像,放在玻璃框裏的字跡,那個時代穿的盔甲,以及女人身上的衣服等等。廟很破舊了,地是泥地,廟裏的光線也很暗淡。意珊似乎對這些都沒有興趣,所以大家粗率的看了一遍之後就出來了。
她掩不住聲音裏的嫉妒。「你愛她嗎?」
「哦,你們有幾位小寶寶了?」
「我住在台南,我先生在彰化銀行做事。」
「眉立,」他上去和她握手。在柏城的地下室,在北芝加哥的公寓裏,在坐高架車的時候,或是當他看見週末站在電影院門口的男女,他曾想到她,想到有一天見到了她,不論她是人家的妻子或母親,他都要把她擁在懷中,即使是一秒鐘也好——但是他僅僅握了那雙被他吻過撫過玩過幾千遍的手。
海濱旅社一派金碧輝煌,門前的紅柱上繞著金龍,門裏是水晶般的掛燈,打了蠟的水門汀地,花色大理石的酒吧,白衣侍者,玉色洋酒,與擁擠不潔的鄭成功廟似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裏。餐廳裏一派安靜,偶爾叉子碰到磁碟的聲音響得鏘鏘的,十分清脆。
「叫我怎麼胖得起來?」
「儘看人家做什麼,」意珊說,帶一點點責備的口吻。
「好奇!」
「誰造謠,你去問你妹妹。你要和你舊情人說多少話我才不在乎,但何必站在大太陽裏!」
「所以這些年你都是一個人,更使我難過了,你懂嗎,天磊?」
天磊十分不高興她的自作主張。
她先踩上了踏腳處,心跳得把她薄薄的綢旗袍一扯一扯的,忙用手護了胸,免得他看見。他把小花傘撐下來,剛要跨上車,遠遠的聽見意珊的聲音,他沒有把腳收回來,但轉身看著她穿了一雙紅漆的木屐,氣吁吁的跑來:
「你一定要送,就上來吧!」
「天磊,」她又輕叫了一聲,聲音有點不對了。
他再也忍不住,只要他一低頭,他就可以吻到她的臉了。但是她已經看到他眼睛裏的表情,所以急遽地把身子轉回去,拉著他繼續走。
「你好嗎?」
「我看得出來,你喜歡她,但不是愛。而提到另外那個人時,你聲音卻有點不同。很苦嗎,那件事?」
「她很可愛,你們很相配的。」她說。
「小哥,你可以開車送眉立回家,定亞有和*圖*書鑰匙。」
「也僅是喜歡而已。」
到了定亞家,一進大門,意珊就注意到地上多了一雙白色鏤空的高跟鞋及一頂小花傘。「好像你們家有客。」
「眉立姐住在附近?」
她又站住了。「她好不好看?」
「還提舊事做什麼呢?」她說,看他抽煙的樣子,微微皺著眉。
他說:「很愛,那種沒有希望的迷戀。」
「有。但她和你一樣,已經結了婚。」
天磊把放在踏板上的腳收回來。「他在等我接電話嗎?」
等天磊洗了臉和天美一起出來,眉立就站起來要走,天美留她吃晚飯,她堅決不肯,說孩子們等著她回去,大家把她送到門口,好像是臨時決定似的,天磊忽然回頭對天美說,「我送眉立回家。」
天底下的女人,隨便她怎麼與眾不同,但卻很難逃出這個相同之點,他第一次對佳利提起意珊的時候,她第一句問的話也是:她好看嗎?
天美已迎了出來。「你們回來了嗎?玩得怎麼樣?」
「沒有,他叫你晚上掛一個電話給他。」
意珊不響也不走,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但也沒有板起臉的朝他望著。
下午他們去玩了安平港,還坐了船一直出了港口,看港外的漁船,然後定亞到魚市場買了大明蝦,一尾大鯉魚,開車在城裏兜了一圈。天磊覺得台南沒有臺北的繁榮,因此也沒有臺北的擁擠紊亂。雖然天氣很熱,走在街上卻沒有被人壓榨著透不過氣來的感覺。但街上行走的人衣著就不如臺北的整齊講究,很多人腳上穿著木屐,站在街邊的男人,有的穿著襯褲。街上沒有那麼多叫人躲又不是不躲又不是的自行車,汽車更少,所以定亞那部藍色福特開在街上特別顯眼,很多人都轉頭來看。
他不願說這些家常話,他要問她這些年來是否快樂?有時是否會想到他?到臺北去,可曾再訪他們以前去過的地方……但是他一句也不能問,而要回答她這些無聊的問話,難道她一點也不能瞭解他的心理?
「你們先進去,我把車子開回到車庫就來。天美,叫王嫂把魚先洗了用鹽醃著。」就轉頭走了。
「人家還不是為你好。包起來了的舊衣服,已經不能穿了,何必把它打開呢?」
「那種感情,一生有過一次,也就夠了,我不再苛求什麼。你也不要氣我,天磊。」
「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不了,我的三輪車就停在你們廠門口,我叫他在那兒等的。」
「從前你一點點都不會抽煙的嘛。」
「我不氣。」
眉立臉上閃過種種相反的感覺,要他送,不要他送,怕他送,想他送,卻又不敢要他送。以前,多少次,他們最沒有顧忌的愛就是在上了篷的三輪車裏,「天磊……」
他把她的手捏得更緊一些,「你讓我送妳回家,我不會進去的。」
「我對西餐實在沒有興趣。」
「天磊,有一個姓邱的人從臺北打長途電話來。」
門外的太陽還是亮得晃眼,天磊撐開了傘,兩人並排走在太陽裏。眉立穿的是一件丁香紫的旗袍,長及膝蓋,短袖齊肩,她雖比以前胖多了,但身材還只豐潤而沒有到肥胖的地步。因為傘很小,兩人就走得很近,天磊穿的是短袖襯衫,所以光著的手臂常觸及眉立的胳膊。天氣這樣酷熱,她的皮膚卻是滑豐沁涼的,像大理石的桌面。
「不是屬於美麗的那一種,而是很有她特別的味道的。」
他定定的看她。「我知道。但是,我不會像以前欺負妳那樣欺負她的。」
意珊上前一步,站在天磊邊上,大方的伸手給她握,朝天磊瞟了一眼,才從容地說:「哦,你就是眉立姐,天磊在信中常提起你,真是久仰。」
那個最能傳達她的秀氣的尖下和*圖*書巴不但不是尖的,而是圓滑的雙層下巴,把一張臉改成圓形。圓形的臉,搖晃的耳環,人工的唇色加上眉筆造成的眉,以及時髦的、梳得很蓬鬆的短髮,使眉立變成了一個很摩登的少婦,而不是他記憶中,不經過人工點綴但不失清逸秀氣的女孩子了。
「把它拿掉!那對東西。」
「很好。你呢?你一點點也沒有改,還是那個樣子。」
小蓉蓉也跟著走了,客廳裏剩下他們兩個人。眉立端起茶,喝了一口,就把茶杯端在手裏,輕輕轉著,微低著頭:「你這一向好嗎?天磊,我覺得你比以前瘦了一點點。」
「真的,意珊,你先回去,我要送眉立。」
「?」他用眼睛鼓勵她說下去。
天美看看意珊,意珊看看天磊,天磊只一心一意的看著眉立。
天天吃牛排?有些美國人,年薪兩三萬的,也沒有天天吃牛排的資格,還輪到他?「在美國,我也弄中國東西吃。」
「總難免的。每次來找天美,打聽了你的消息之後,好幾天定不下心來,晚上做夢,就夢見我們在一起的事。」
「難道你沒有遇到過你喜歡的?」她問。用手絹輕輕按去她臉上的汗。
天美站起來說:「意珊,你們在外面玩了一天,進來洗個臉吧?」
「你是擔心我中暑,還是擔心別的?」
「哦,你先回去吧,意珊,我送眉立回去後就回家。」
天美點點頭,從定亞手裏接過魚,定亞說: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怪我自己。」他點了支煙,擦火柴的時候手指有點抖。現在絕對不是因緊張而抖,也不是為了氣憤,卻是在許多複雜的感情裏包括著氣憤與緊張。
「你去吧,臉上好多灰,我替你招待你的老同學。」
「你這些年,生活過得很好,是不是?天美都告訴了我。」他的心頓時軟了,聲音也和緩了。
他立刻十分之十的原諒了她,他想衝過去,把她抱在懷裏,告訴她他不再氣她背叛,一切都已過去,只要他們共同藏著對這份感情的回憶,就夠了。但是他還沒有站起來,就又坐下了。她已經屬於回憶中的一部分,對眼前坐著的人,他再也沒有權利碰一碰了。
「天美說你們先通信的。我倒覺得她很不錯,她似乎很喜歡你。」
「我不是怕你要進去,而是怕你送。」
她只管往前走,木屐敲在地上咚咚的響。
他不肯放她的手。「我送你到家。這是你的三輪車嗎?」
「妳好像沒有那麼關心我愛不愛意珊的事。」
但是這三個不同的人,如果由他選擇,他可能就選上意珊,因為他最不愛她,那麼他自己的缺點給婚姻所帶來的不悅或是給對方所帶來的不快都不會使他太難過。他不願太傷了眉立,他也不要讓佳利對自己看不起,但是,假如意珊看不起他,或者他無意的傷害了她,他不會覺得太難過。如果那時候眉立出了國和她結了婚,他相信她不會像如今這樣滿足,對她這種柔弱而依賴性極重的女孩來說,美國的生活是難以使她快樂的。如果那時她寫信催他回來而他就回來而和她結了婚的話,他可能會因此而遺憾他沒有在美國達到學成業就的目的,因此而怨她恨她,那麼她也不可能快樂。唯一的,他們結合,而快樂的可能是他不曾出國。
「你當時呢,天磊?」
她愣愣的望著他,然後把杯子放了,取下耳墜,放在皮包裏,又手足無措地端起杯子來,卻沒有喝。
「哦?有什麼事嗎?」
「現在一批年輕人好像都這樣想,也不光是她。」天磊說。
「誰來了?」定亞反問她。
一下子好像他又回到以前在台大讀書時,第一次到眉立家去找她時的緊張和不安,站在大門外,等著人來開門,在心裏一hetubook.com•com遍又一遍的把「你們小姐在家嗎?我能不能……」背誦著。天氣並不熱,額上卻爬滿了汗。大門一開,他只怔怔的望著那個下女,把剛剛背的一句話整個拋在腦後,只說:「我找張眉立。」
但是她心裏早已答應了他,早已巴望他送。即使他們正經的坐在車裏,也是好的,因為他們可以坐在一起。即使他吻了她——她心裏想望他也許會吻她,僅僅是想望,她的舌尖已經能回味到以前他吻她時的感覺。即使他吻了她,她也不覺得她任由他吻是背叛了她的丈夫。
「你看看,這就是十年來在美國做高級老媽子的成績!做小姐的時候,一條手帕都要傭人洗,從來也不知道手浸在碗槽的感覺是什麼,現在這雙手,已經能給臺灣任何一個苛刻的女主人做事了!你說多悲哀!讀了整整十幾年書,還是衝不出廚房的門,美國的廚房自然乾淨一點,但總還是廚房呀!我聽見別人說,有些女孩大學畢了業,就在臺灣安安心心的嫁了人,雇了一個老媽子,她們也許沒有我的碩士學位,但實際上她們真比我聰明了幾十倍。」
「你叫我意珊好了,」她笑著說,「唔,喜歡極了。」
他們是二年級開始好起來的,和他好了之後,她就搬到女生宿舍去住,這樣他們進出就方便點。星期天晚上從西門町看電影回家,他總是騎車載她,車子到了仁愛路二段,她就放膽的用臂圍抱著他的腰,把頭貼在他背上,那時候她手臂很細。他有時一手扶車頭,一手撫摸著圍在自己身上的手臂,輕輕叫她:「喲,排骨,在想什麼?」有時候她坐在他前面,靜夜裏騎到人少的地方,她把著車頭,而他的兩手就輕抱著她雙臂,夜裏手臂涼涼的,他順著手摸到她的脅下,她就會咕咕的笑起來,把手縮回來,險些把車子翻掉,她就會說,「你看你,一點點也不小心!」有時她把頭靠在他的胸脯上,閉著眼,她的頭頂接著他的下巴,磨得他下巴癢癢的,他會把她夾得緊緊的,一直等她叫:「啊呀!不能透氣啦!」
她轉頭來看他,他看到她粉下的鼻樑上,舊時的雀斑,一共十顆,他記得。
「我也是沒有辦法,媽病了好久,我心裏發慌。」
現在他緊緊捏著那隻一點也沒有被肥皂水,掃帚、吸塵器、打蠟機以及鍋鏟磨粗的手,說:
「大概你在美國天天吃牛排,吃膩了。」
天美聽見客廳裏的沉默,忙叫道:
「唔,」他說,「但沒有那次聽到你結婚的消息那麼樣苦。」
他們已到了廠門口,門口有兩三個用稻草搭了蓬的水果攤,香蕉,甘蔗,還有一串串被太陽曬得乾癟的荔枝。兩個頭上戴著斗笠,蹲在黃沙地上說著話的女人對小花傘下兩個人望著。
現在他就那樣怔怔的望著天美,然後說:
他聽出了那份應該而又不應該的關心,心抽成一團,還不是為你,為了想你而抽上了煙!「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
定亞和意珊的湯來了,侍者又端了麵包,蘇打餅乾,拿了白脫來,天磊要他們先吃,自己點了根煙抽著。那個胖人正把一隻雞腿抓在他的胖手指裏,對著嘴啃,可以看見沾在嘴邊抖抖的胖頰上一片滑膩膩的、從炸雞腿上擠出來的油,像女人臨睡前塗在臉上的去皺油膏。那個鼻子上的一撮多餘的肉墜下來,正好黏住橫在嘴上的雞腿。那付吃相真噁心。
她看他的表情,比先時在天美家柔和多了,才接著說:「先兩年我總怪自己不好,負了你,但後來想想,也許是緣份,我們有緣份在一起享受幾年,沒有緣份一輩子在一起,仔細想想,覺得這樣也許是最好的。」
「眉立,我們明後天就要走了,到花蓮那邊去玩
和_圖_書
,然後直接回到台北,如果沒有什麼意外的事,也許我九月底就離開臺灣了,不知那一年再回來。」「你真是,在太陽裏站那麼久,」意珊說,那雙黑亮眼睛滿是怨惱的瞟著他。「我還以為你走掉了呢!」
「誰不讓你送?」她甩了下頭髮,走得更快,然後站在大樹蔭裏等他。
她歇了一陣,才點頭。「他年紀比我大一點點,對我很不錯,我也不能再要求別的了,但是……」
「你為什麼不叫塊牛排,這裏的西餐,他們說比臺北的還好呢!」定亞說。
「意珊覺得『月亮是美國的圓』。」
意珊瞟了天磊一眼,說:「也好,你們談談。」
他不理會,正要上去,眉立從車子裏伸出頭來說:
「唔。」
「那麼我和你一起走到廠門口。」天磊也不等她再推卻,就把鞋帶繫好,替她拿了小花傘。眉立向天美和意珊道別,兩人就推門走了。
定亞帶他們去看孔廟,那兒就乾淨寬敞得多,門前的一棵古老龐大的赤楊護住了一大片陽光偷不進來的空地,因此一到門前,就覺得特別陰涼,大門進去又是一大片石灰地,打掃得十分光潔,廟裏的人像也是閃亮的,人像前的香爐裏,插著香,飄著那股濃馥的香味。天磊在廟前為意珊照了幾張相,又繞到廟後去看了一轉,然後定亞就帶他們到剛開不久的,十分洋派的海濱旅社去吃中飯。
大家坐定之後,意珊恰巧和眉立同時坐在朝天井的長沙發上,天磊坐在她們的對面,他看到意珊臉上的光潔,眉立臉上的脂粉;意珊兩角彎彎的圓眼睛,眉立的細眼;意珊嘴唇的自然光澤,眉立口紅的濃澀;意珊的尖下巴所帶來的俏皮,眉立雙層下巴的厚重;十年,難道一個女孩過了十年會失去那麼多東西?還是把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和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女比根本是不公平的?
沒有幾個人在進餐,靠窗對著大門的是一個龐大的黃髮洋人,把餐巾蓋在他龐大的肚子上,挺著背在喝湯,遠遠就可以聽見他喝湯的聲音。天磊可以看出來這個人如果在美國也許僅是什麼工廠裏的工頭,或是某公司的開大運貨卡車的司機。但把他移到靠美援的國家裏,穿了在香港定做的西服,他就變成了上級紳士,他喝湯的聲音也許就不是沒有教養,而是「時髦」,或是他「無所謂」的作風。那個胖人對意珊看了幾眼,雖然沒有忘了繼續喝他的湯。天磊就對他狠狠的瞪著,一直把他的眼睛瞪回到他手裏的湯匙上,才將眼光收回來。你也許可以唬人,我可看得出你的本色,他心裏罵著。坐下後,意珊點了湯,烤雞及沙拉,定亞也點了西餐,天磊只叫了一客蛋炒飯。
「你喜歡吃西餐嗎,陳小姐?」
「都怪我自己不好,不該走的。」
天磊不響,悶頭就吃。蛋炒飯味道真好,他以前在柏城讀書時,每隔兩天總要炒個蛋炒飯,但絕對沒有這樣香,這樣鬆,這樣入味!
她抬起頭來,耳墜子晃了好幾下,正要說話,天磊帶點粗暴地說:
天磊遲疑了一下。「那麼多年前的事,記不得了。」
「是我太不中用,那時候死也不肯出去。」她說。止不住自己用手碰觸了他的手臂,天磊很迅速而自然的把小花傘換到左手,把右手空出來,像以前一樣,把她的手捏在他的掌心裏。她的手仍像以前一樣柔軟。他猛然想起了佳利,有一次掌心朝天,把兩隻手攤在他面前說:
眉立握著天磊的手,同時用她的食指輕輕劃著他的手心,那副眼睛全神貫注的看著他的臉,說:「再見,天磊,我們後會有期,你保重。」把手掙出來,向意珊擺了一下:「再見,陳小姐。」然後用鞋跟輕輕一蹬,那個車夫立刻就踩著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