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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見棕櫚.又見棕櫚

作者:於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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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天美坐在桌前,拿起一枝鉛筆,把沒有削過的那一頭放在嘴裏啃著。在學校裏,每次她需要用腦筋去想最困難複雜的物理應用題時,她必需含支鉛筆在嘴裏。
「最慘的是,他在這裏一個親人都沒有。我剛剛在他房裏找了半天,找出一個什麼遠房表叔的位址,我打算明天一早通知他,同時由系裏替他發喪,祭禮暫定明天下午三點鐘。你早點來,幫幫忙。」
他又難過起來。有一滴淚,滴在她手背上。
天美放下話筒,像機器人似的轉過身來,而眼珠似乎粘住在眼眶裏,一動也不動的直視著前方,沒有看到他臉上來。他怕起來,以為她得了什麼急症,一把將她抓在懷裏。
「你怎麼,你怎麼……」他忙忙的躲進小房間,縮在書桌邊上的角落裏。
天磊半嘻半惱的拍了她一下後腦:「你毛病最多!」
「晚飯以後。都是我接的。我還和他開了幾句玩笑,問他什麼時候請吃喜酒,他說現在你在這裏,大概沒有什麼問題了,說你一定會幫他找一個。他當然也是說著玩的。」
「我陪你去,我一點也不睏。」
他走近她坐的沙發,在椅子的扶手上坐下,輕輕碰了下她的頭髮。
急診室裏擠滿了人,明明是很亮的燈,人群把光擋了一半,就顯得房裏很暗淡。天磊一手緊拉著天美,側著身子往裏擠,快要擠到裏層,快要接近到邱先生躺著的地方時,裏面有個人擠出來,與他面對面,是系主任。他順手把天磊往外拉。

「我正要找你商量,因為……」
「不要麻煩了,牟太太,我們再坐一會兒也該走了,今晚天氣這麼悶,怕會落場雷雨呢!」
「人遲早都要去的。」其實她很想說幾句真正能解慰他的、有意義的話,但說出來的,卻是被萬千人用過、完全失去了任何意義的老套。
「唉,真太沒有想到了!」系主任說,反手拉上了門,反鎖了,和天磊站在一排。「真是沒有想到。他是系裏最年輕、最有幹勁、最有學問,而又最平易的一個教授。那年他得了福特獎金出國,我以為他會像其他的人一樣,一去不返了。他不但到期歸來,同時還帶回來許多新的教材、新的計畫。有次我問他,怎麼沒有留在那邊,他說,他捨不得他這個窩。其實,我知道他,他是一心一意的要給系裏做點事,教幾個好學生出來。他對學生,像對朋友兄弟一樣,非但不拿架子,而且從不吝嗇的稱讚他們的才具。你是他最得意的門生,你當然知道。」
一進大門,就聽見裏面亂哄哄說話及嬉笑的聲音,好像有客人,卻聽不出來客人是誰。他閃過身,從他父母的臥室外面,繞著那條阿翠走的小道,溜到廚房外面,對坐在廚房門口,搖著扇子,正在與鄰居的下女聊天的阿翠搖搖手,示意她不要做聲。然後在廚房入口處脫了鞋,貼身從雜物間、澡間轉進自己的小房外,輕輕推開紙門,閃進去,再把紙門關上。小房間裏的燠熱和仁愛路的涼爽簡直差了一個季節,他還沒有坐定,汗已流滿一身了。剝脫了襯衫與長褲,撚亮了書桌上的小燈,才找到地上那個小電扇,打開了,人就坐在床前的地板上。客廳裏一陣一陣的笑聲傳來,不知來了些什麼客人,大家都那麼高興,他也懶得仔細去研究客人的聲音。很想找阿翠去把天美找來和她聊聊天,有好多話他想與她,要她幫著出個主意,怎麼去和邱先生解釋他忽然變卦的事。
「剛剛意珊打電話來,說你們一切都談妥了的時候,我心裏真是高興得開了花。不是伯母自己誇耀,意珊雖然不脫孩子氣,心地倒是很純正的,而且她對你也實心。我相信你們兩小口子會過得快快活活的。她跟著你去,我們也放得下心。」
「出去走走。」
下次見面,第一件需要討論的,是給我們的雜誌起個有意義的名字。
「天磊哪,你們鑽在房裏嘰咕什麼呀?事情已經公開了,還怕什麼難為情呢?眼看就要結婚的人了,還這樣老不出!快出來,兩個人這樣窩著,不熱嗎?」
「結婚是大喜事,一生只有一次,當然應該鋪張一點。」陳伯伯說。
「不過,事情https://m.hetubook.com.com都完全決定了嗎?」她忽然正經了起來,一腳跨進小房間,把紙門輕輕移攏。
「只有個把月,怎麼辦得及呢?」陳伯母望了他一眼,對他母親說。
「我想他多半不會結婚了。真可惜,這樣好的一個人,有學問,也懂得生活,女孩子們就是看不到他的優點。你快幫我想想吧,我明天一早就得去看他。要說早說,拖下去更不容易開口了。」
「天磊,你出來吧,別理她。」他母親遙遙的叫他。
「呵,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他叫著,繼續搖著她的身子。搖得太猛、太凶、太無情,她哭了起來,眼淚被搖灑了一地。
「小哥,小哥,不要這樣!」她哀求他,掙脫了他的手臂,然後再將他環抱住,而把自己的臉埋進他的前胸,他胸上一大塊肉,像海浪似的猛烈的上下滑動,於是她儘量將他抱得更緊,哀求著他,「小哥,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我和你一起去。」
「真的?什麼時候?」
他們一走,天磊就把天美拉到他房裏,叫她幫他想個婉轉的托詞對付邱先生。「這個改變愈早告訴邱先生愈好,」他說,又點了支煙。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如果報館的人來採訪新聞,只管讓他們來好了。你那個朋友姓莫的,剛回來的時候,聽說他家裏自動打電話給報社,開了個記者招待會呢!你在外這些年,辛辛苦苦讀了個博士回來,出個小風頭也是應該的,又何必故意躲避呢?」
「你倒不用去擔心,在家靠娘,出去了沒娘可靠還不是樣樣自己來。我們天美做小姐時連泡茶要先放茶葉還是先沖開水都不知道,現在可是做得一手好菜,有時客串幾個給我吃,都有洋名字的。」
「誰叫你開了燈?我覺得奇怪,怎麼房裏忽然有燈,過來看看,正好看見你對著意珊的照片,又是笑,又是點頭的忙個不了,所以請大家都來看個免費電影。」
「誰是什麼勁敵?那姓莫的不講道德!」
「唔。不過陰陽怪氣這四個字是我加上去的形容詞。」
「其實這樣也好,皆大歡喜,但是你怎麼對邱先生去說呢?」
他猛的撲過去,天美來不及拉住他,他已揭開那張染了血的被單。被單下的人不是和他中午還在一起的那個人的臉,那根本不是一張臉,只是幾塊不代表任何意義的肉用血糊在一起的東西。那雙眼睛呢?躲在眼鏡片後面、對自己看時很銳利而對人家看時充滿了和緩與同情的眼睛呢?還有他那張嘴,對自己常嘲笑,而以幾塊豆腐乾,或是一碟鹵蛋,或是一碗擔擔麵就可以招出一個真正開心的笑的嘴呢?什麼都沒有了,就是幾塊被血糊在一起的,沒有任何意義的肉。那不是邱先生,不是和他中午仍在一起有說有笑,而他明天一早就打算去看的邱先生。什麼人弄錯了。
正說間,客廳的電話鈴大響,在沉寂的午夜裏聽起來有點叫人心驚肉跳的緊急,天美推開紙門,見她父母似乎已睡了,就輕著腳步跑過去接。天磊猜想到多半是邱先生打來的,也跟著過去,撚亮了客廳的大燈。燈下只見天美一面嘴裏說:「好的,是的,是,我立刻叫他來。」一面那隻握話筒的手就抖個不停。
但是我得先警告你,辦雜誌是個艱鉅的工作,尤其是像我們這種純文學,不以一般讀者為對象的雜誌,在這裏,很可能是既無銷路又拉不到廣告的。除了精力時間,恐怕還要自掏腰包,如果一期能銷五百本的話,據我看來,就算不錯的了。那麼唯一的報償,就是這個地方至少還有五百人在讀我們的東西。對我講來,也就夠了。霍桑講過這麼一段話:
「那封信你拿到了吧?他就是去寄那……」
「他真的這樣說?」
邱尚峰於午夜、醒復醉
註:忽然想起蘇東坡夜醉歸來敲不開門,「倚杖聽江聲」的既豁達又無奈的心情!
「我好一點了,謝謝你。」
她伸過手來把他細長的手指捏住,「小哥。」
「邱先生去校門口寄信寄信給你。那m.hetubook.com.com個打電話的人看到邱先生捏在手上的信,才打電話到這裏來的。」
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你都不在,想必是去找小姐了,有時我對青春活力的羨慕,非常Intense。雖然我整天嘻哈,嘻哈下面的心情卻真的蒼老了呢,上課時看見年輕孩子們,真想對他們大聲叫:好好珍惜每一點每一滴的時間呀!抓住它!抓住它!所以我也羨慕你,以及你的好運氣,你對你的女朋友(還是你的未婚妻?)說了留下來的事沒有?用一點你的Charm,她不會不依的。過兩天帶著她來找我,我請你們去吃擔擔麵。酒快完了,喝得也差不多了。去把這封信寄給你之後,也該睡了。你收到信後給我來個電話,明後兩天我都在系裏。
天磊:
他把信疊好了,從抽屜裏拿出一個新的信封,把它裝進去,然後摸出手絹來,胡亂擦了一把臉站起來。四肢都很酸痛,但卻一點也不倦。他將襯衫拉平直了,把皮帶繫上,移開紙門出來,天美還沒有睡,一個人坐在黑黑的客廳裏。
天磊向他妹妹眨眨眼說:「等會兒再談。」就披上襯衫一路扣著扣子走到客廳。客廳外的走廊上,四個人滿面笑容的望著他,他倒真有點難為情起來,和意珊的父母打了招呼,就搭訕地坐在他母親邊上的椅子裏,慢慢的喝著阿翠遞過來的汽水。
「不知道?那麼你怎麼會這樣?不要又想出什麼鬼花樣來嚇我,趕快幫我想個辦法怎麼告訴邱先生。」
唉!你真是個澈頭澈尾無用的人——天美一定會那樣說,拿不定主意,拖泥帶水,放不下、提不起……什麼人也這樣說過他!當然——佳利,是佳利。佳利把他看得真透,卻又用那份真情對他!咦,想到那裏去了?馬上就要跟意珊結婚的人!他伸手從寫字檯上拿了她那張五彩放大照,照片裏的人那麼樣全心全意的朝他望著。剛剛在仁愛路,她要求他帶她去美國,也是那麼樣對他望著,全心全意的。當他應允了她之後,她又那麼樣全心全意的將自己拋在他懷裏。反正他遲早要回到美國去的,如果他立刻回去能得到她這份全心全意的情,那麼為了她而即刻回去也是值得的。他可以向邱先生解釋,邱先生的思想非常開通,甚至是非常洋化的,他一定能瞭解一個男的為了一個女孩,為了一份情而犧牲一點自己的欲望,自己的志趣。他將來有機會可以再回來幫他辦雜誌,以及在母校教兩年書。這些事,時間上一點差別不會有什麼關係的。但如果他留下來,他很可能就此失去了意珊——幾年來他一切希望集中的焦點。當然他不能失去她,邱先生一定能瞭解這點,而同情他。
他驚詫地再仔細注意到她的臉,才看見她臉上毫無人色,而嘴唇也在抖。他的心,帶著預感的惡兆,猛烈的,不由自主的,也抖了起來。

「是阿翠說的你回來了,陳伯伯他們在這裏呢!我們早就接到意珊的電話了。」
「我出去走走。你睡吧。」
「剛剛打電話來的人說邱先生被一輛摩托車撞了,生死不知,現在已送到台大醫院急診室去了,叫你快去。」
他對著照片點點頭,笑笑。從紙門外,鑽進一連串不能抑止的格格的笑聲。他猛的跳起來,差點踢翻了電扇,蹌踉的跑過去,推開紙門,門外是天美,笑得抱住了肚子。走廊的那端,籐椅邊,可以看得見他小房間的那帶走廊上,站著他的父母,他未來的岳父母,站成兩排,朝他笑著。
他把自己整個臉、整個頭放在兩隻手裏,用那封信蓋住了他那張因為想抑止自己而扭曲得十分難看的臉。天美靜靜的坐在一旁,偶爾滴下幾滴淚來,由於她哥哥這副情景而引起的悲傷,加上為那個她並不頂熟悉的邱先生,也為了這個世界上許多不應該死而卻毫無意義地死去了的許多「好人」。
天美說,又護著嘴笑。「聽說你一去,就遇到勁敵,陳伯母說你臉上氣得紅一塊紫一塊,相當精彩!也不理人,就狠命的吃西瓜;差點把西瓜皮也吞進去了,有沒有?」
「邱先生?他,他被摩和*圖*書托車撞了!」
「昨天才答應了他和系主任,我要開新聞學和散文兩門,現在又來反悔,實在有點說不過去。最糟的是,邱先生一心希望與他合辦一個純文學的雜誌,對於這個計畫,他蓄意已有很久了,一直沒有找到適當的人與機會,所以當我答應了留下來時,他簡直興奮極了。現在我忽然變卦,等於潑他一盆冷水,實在是說不出口。而且,你也知道的,自台大開始到現在,他一直對我特別友善,特別關心,我留下來,也有點報答他對我厚愛的意思,所以我真沒有勇氣去對他說反悔的話。你快點幫我想想,該怎麼說最妥當。」
「天磊,明天有空,把你自己要請的幾個朋友開個名單來,」天磊的父親說,「我們剛剛已經商量好了,喜日訂在九月十二,是個黃道吉日。」
「我不是故意要躲!」天磊說,猛猛的抽了五六口煙。
「我打算先回去,也許過幾年再回來久居。」
天磊一面把信讀了又讀,一面努力控制自己的激盪。但是每次反覆讀到:「我很寂寞……」「恨不得對他們大聲叫,抓住它!抓住它……」他就伏在書桌上。他還以為自己很寂寞,但卻從不曾衡量過,一個沒有父母及手足,也沒有妻子,關在一間雜亂而不熱鬧的小屋子裏的中年人的寂寞有多少厚、多少深、多少重!而在他的記憶中,他從沒見到邱先生愁眉苦臉過。連他的寂寞都是豁達的,而又隱藏得嚴密,卻也一點不頹喪。現在從他的信中,他第一次覺得邱先生的寂寞,但他也同時感覺到邱先生的生命力,他的積極,他要做點有意義的事的慾望。
「什麼事,什麼事,出了什麼事?」
到家的時候,整個信封都濕了,字跡都已看不出來。
他也來不及理會,掙脫了對方的手,努力再往裏擠。終於他來到床前,床上的人從頭到腳蓋在白被單裏,靠頭及頸子的地方,被單被血染成鮮紅。猛一看,覺得是美國百貨公司裏擺的講究的床單,有一頭是紅的、藍的、蘋果綠的,或是繡著花的,但那是美國床單的花樣,而這塊被單,卻是邱先生身上流出來的血所代表的慘酷的死亡的意義。
「什麼人弄錯了,他不是邱先生。」他把被單蓋回去,轉過身來說。對天美,也對圍在床邊上的一些有的他認識、有的他不認識的人說。
「這真有點傷腦筋呢!他又是那麼一個容易說話的人,叫人更加不好意思開口。哦,差點忘了,今晚他連打了兩次電話來,說有事和你商量。」
「你替他接下去做。」她毫不思考地說。說了兩人都沉靜下來,那句話就吊在沉靜的小客廳的夜裏,在兩人的眼前無聲的晃擺。他半天都沒有回答,終於站了起來。
但是房門忽然開了。他嚇得把一顆心整個抖了出來,抖到嘴裏。他迅速用雙手捫住嘴,不自覺的往後退了一步,又一步,這才看清楚了,門口站著的是系主任。而系主任也被他嚇了一跳,好半天出不了聲。
「不知道。」
「咦,他既然不是勁敵,你又何必罵人家沒有道德呢?其實你應該謝謝他,沒有他去,陳伯伯說,恐怕你還要陰陽怪氣的拖下去呢!」
「我知道,」他說。「其實我現在感到的是憤懣多於一切其他。為什麼該是邱先生?他還有那麼多事情想做,有意義的事!」
「我看一切還是簡單一點的好,免得伯父母太累。同時,太鋪張招搖,等會報館的人又找了來,也不好意思。」
他點點頭。
因為是濕的,流著的,愈來愈濃的液體。他想起中午和邱先生一起去吃擔擔麵,麵就浸在這樣鮮紅的汁裏,而他一面那麼開心的吃著,一面說他對生活並不奢求,只希望能吃自己喜歡吃的東西,能有空閒看看好的武俠小說,辦一本不欺騙人家也不欺騙自己的好雜誌,和幾個聊得來的朋友談談天、喝喝酒,他就滿足了。如此而已,只有這麼點渺小的要求,只活在不侵犯任何人的,自己的小天地裏!只想做點真正對人有益,既不為名,又不為利的事!只望用幾塊台幣就可以買到一點帶著生趣的笑聲的人!為什麼還有人不讓他活下去?為什麼還有人要把他置之於最無情、最殘忍、最能代表現代文明的冷酷的https://m•hetubook•com.com車輛之下?
汽水來了,大家又喝了些,再談了點關於婚禮的細節,陳家兩老起身告辭。臨行陳太太對天磊說:
最使天磊感動的,是她最後一句完全信託的話,「謝謝你,伯母,我會好好對待意珊的。」
「什麼?你開什麼玩笑!」他有點生氣似的將她推開,推開了才看到她那張血色還沒有回來的臉,知道她絕不是在開玩笑,忙又將她一把抓緊,把臉湊得很近的盯住她的眼睛說:「你說什麼?」
天美沒有跟他進他的房。他進了房間,移上紙門,也來不及將臉上的淚水擦了,就先把信打開來:
但現在,當他父親把日子定了之後,「結婚」兩字就由兩個字而變成一幅明顯的畫,畫裏是他和意珊兩個人。一切都很明顯了,九月十二,一共還有三個多星期,廿一天。廿一天之後他將是另一個人,過的是另一種生活,想的是另一個念頭了。他的一切,都會因「結婚」和「九月十二」這幾個字而改變了。結婚之後,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呢?忽然,他心裏慌亂了起來:
「但是我們的意珊那裏肯依呢?她一定要在中國之友社舉辦,然後來個什麼舞會。她這個小東西名堂最多,自己又什麼都不會做!前些日子忽然想起要跟我學做菜,夾手夾腳的在廚房裏轉了幾趟,菜一個也沒有學到,手上倒燙了好幾個泡。唉!我看她出去了之後怎麼辦呢?」
他點點頭。
「我看還是簡單點。」
「你去哪裏,小哥?」
怪不得他回來時聽見客廳裏笑成一團。「陳伯伯他們一直在這兒?」他問天美。
「什麼事,小妹,你沒什麼不舒服吧?」見她遲澀而機械地搖了兩下頭。就接著說:「那麼是什麼事呢?剛剛什麼人來的電話?」
「不要去看,牟天磊,不要去看。」
「這麼快,爸?」
他母親接口說:「對,天磊也有道理,到時候大家都忙得團團轉,誰有時間去招呼什麼記者。」然後對著廚房的方向叫道:「阿翠,再拿幾瓶汽水來。」
結婚,結婚,結婚!回來之前在他父母信中,或是偶爾在意珊和他的信上,都出現過這些字眼,回來之後,耳朵裏聽見的,也多半是這兩個字,自然而然的,它們就顯得一點也不陌生。
言歸正傳,談我們的計畫吧。我主張我們還是把季刊改為雙月號,這樣可以多介紹點國外的好作品。翻譯方面的工作,我可以找幾個美國文選班中的同學幫忙。創作方面,由你來負責拉稿。我十分歡迎在美國的文藝朋友們的作品。以國外為背景的寫實作品,可以糾正在這裏一般人對出國的錯誤觀念。這一個工作,我個人認為,是目前最重要的,而你是負責這件工作的最好人選。另外一項是文學批評,那也是件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但最Challenging。這些年來,我一直想試,但都沒有時間,一方面是自己的惰性,另一方面也因為得不到任何鼓勵。但現在我決心要有條理的立下一個文學批評的系統。當然我無法做到像EdmundWilson這樣上乘的文學批評家,但至少可以用他的方法來個開始。很多作家,聽了朋友們幾句不關痛癢的恭維而沾沾自喜,也實在是件悲哀的事。
「是真的?是真的?」他毫無意義地喝問著天美,同時又死命的搖著她上身。突出的眼珠,緊緊的盯住她的臉,好像她已不是他妹妹,而是那個騎摩托車的人似的,連聲喝問她:「是怎麼撞的?是怎麼撞的了」
「我沒有辦法。我本來已經答應了邱先生,但意珊的話打動了我,」他頓了一下,顧忌到意珊的話天美聽了也許不會同情,因為天美自己也是在這個小天地由小學到中學到大學,甚至到組織家庭。她似乎沒有想出去的意思,即使有,她也用現實把想走的意念紮起來,掛在屋樑上了。
回來之後還是覺得很興奮,又跑出去買了些酒及鹵菜,一個人獨斟。你知道獨斟的許多妙處嗎?可以隨意斜坐著,或者蹺著腿,或者把腿架在桌子上,將椅子斜倒著,甚至可以歪在床上,喝一口,將花生米一顆顆的拋進嘴裏去,另一隻手還可以拿一本武俠小說。你應該試試看武俠小說,其中妙處無窮,好的武俠小說文字很簡潔,而且整個氣氛浩然,書中的壞人,也壞得Wholesome,叫人不覺得猥瑣。我在美國時,知道很多讀數理的人都熱中武俠,還有人直接去香港訂,看他們每期等待的猴急樣子,有點可笑,也可愛。我想你上次對這個現象的解釋,頗有幾分道理,逃避與懶惰——逃避現實世界裏靠「打」不能解決的問題,懶惰得不願花腦筋去想他們不能解釋的問題,二者一也。我也同意你的說法,武俠並不能成為文學,正如會說故事的人並不一定是個作家一樣。但我要補充一點的是,好的武俠也是一種藝術,不管是第幾流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
天磊再也忍不住,一手捫著嘴,就死命的往大街跑。在街上攔住了一輛計程車,他含糊地說了地址,就跌進後座的椅上,放聲的哭了起來。車子到巷口的時候,他雖已停了哭,卻慘白著臉下車,那個司機善意的說:
沒有人回駁他,也沒有人附和他。大家無聲的讓出一條路,由他出去,呆然的,失落地。系主任站在房門口,想和他說話,他沒有看見,就默默的走出去了。到了外面,到了台大醫院門口的石階,然後到了馬路上。看見馬路邊停著的警車,他才感到第一下,心被什麼人猛捶一拳的痛。他微微的弓起背,把手蓋在心上,保護著。天美牽著他過馬路,牽他進入計程車。在車裏,她才把邱先生要寄給他、而在被摩托車撞倒時還緊捏在手裏的、後來被系主任拿到,而在天磊拉著天美從病房出來,系主任又交在天美手裏的信放進他的手裏。他拿到信,看到信封上他所熟悉的、那手豪邁得近乎潦草的字,眼淚才沒有預防的湧流下來。
「還不快穿條長褲出來,好意思。」天美說,笑著。
「你不要再出來了,小妹,你也忙了一天,明天一早,小蓉蓉就會把你吵醒的,去睡吧。睡不著躺著休息。」
「唔,在這兒吃的晚飯,說是給你一個向意珊求婚的機會。」
「意珊一回家就打了電話來,告訴陳伯母說你們一切都談好了,可以立刻發喜帖準備婚禮,然後你們九月底一起回去。這是最後的決定嗎?小哥,你把留下來的念頭完全放棄了?」她瞪著他,他沒有否認,就嘆了口氣說:「其實這樣也好。」
「反正一切都不會要你操心的,天磊,」陳伯母很和婉地說,「一切都由我們負責去辦,你和意珊到處去玩玩,臺北附近現在有許多值得看的地方,離開前都讓意珊帶你去走走,玩累了就在家休息,讓你媽做好菜給你吃,到時候穿了禮服到禮堂裏去就是了。」
「寫文章的最大快樂來自寫的本身,次之來自親友們的欣賞鼓勵,最後才來自它所帶來的金錢。」我認為對極了,而這句話可以用在辦雜誌,或任何其他自己熱愛做的事情上。也許我們需要一點準備的時間,那麼我們可以計畫創刊期在明年一月出來。啊,那樣太久了,我簡直有點等不及。我忽然想到,這個雜誌出來了,我是母親,你是保姆,而保姆起碼要等一個嬰孩三歲之後才能離開的呢!三年哪!說老實話,你留下來的決定,我是很感動的。除了為了雜誌,我還有個自私的原因沒有向你說,我很寂寞,有時候很悶很苦,連武俠小說都救不了我。你決定留下來,我的高興,一半固然為你,一半還是為我自己。啊,大概有點醉了,不然我不會說這一套廢話。你知道,我對甘迺迪最欣賞的一點,是他的自我嘲弄。
「先生,你沒有什麼不舒服吧?」
「是你,牟天磊。你這時候還沒睡?」他讓在門的一邊,讓天磊進去,但天磊搖搖頭。
他一直走到邱尚峰先生的宿舍。路上已經沒有一個行人了,他走得很快。那間小室還點著燈,好像是書桌上那個檯燈,因為靠窗的一角特別亮。門是虛掩的,但他卻僅在屋外的四周轉,沒有勇氣推門進去。並不是他迷信,而是他不能忍受到邱先生的房裏去而房裏再不會有他的那個可怕的、卻又千真萬確的事實。如果他不進去,他還可以對自己說,邱先生沒有死,一切都是一場噩夢而已,明天他會打電話來的。如果他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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