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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見棕櫚.又見棕櫚

作者:於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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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有很多原因使我決定多留一年才回去,一,回來一次很不容易,既然來了,花了那麼多路費,而學校又准了假,就乾脆多待一陣。二、這邊學校留我教一兩年書,可以由我開喜歡的課,我想試試。三、在外十年,常常想家想得厲害,既然回來了,情感上就不捨得走。四、這裏的生活比較安逸,我拿了那邊的薪水在這裏用,可以過得隨心所欲一點,五……」
「你會不會為了她而改變主意呢?」他母親問。
「不要再說下去了,讓我問你一句話,你不回去的事對意珊說了沒有?」
「其實他們應該找別的人幫忙,你又不是閒人。」
「謝天謝地。」他母親說,「看你忙了兩個禮拜,人都瘦了一圈了!休息幾天,該忙你自己的事囉。」
系主任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天磊,你真的——。」
「那簡直是太好了,那簡直是太好了!」他興奮地說,「這就是我這兩天想望而不敢想望的事。我相信,邱先生如果有靈,知道了你這個決定,也會很欣慰的,很感激的。你除了要開的兩門課,還有別的計畫嗎?」
「她聽了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呢?」
「我自己願意去的,邱先生一向待我特別好。」
天磊抬頭回看他,「沒有,還沒有。」
「不了,吃飯不敢當。邱先生的事,我是義不容辭的。」
「天磊,你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也正如你自己說的,我們對子女們的成就還在其次,最希望的莫過於他們過得好,這些年你一個人在那邊奮鬥,我們也想像得到你的生活決不會像你信裏寫的那麼好的,因此我們更擔心,更積極的幫你找對象,因為在外面飄流,有一個家,就完全不同了。好不容易找到意珊,而你們兩個人又互相投合,我和你媽心裏像放落了一塊石頭一樣,認為你們兩人一起在外國,有什麼事,兩個人承當,有什麼困難,互相安慰,生活就會很好的。但是現在你這個驟然的決定,把所有的假設都推翻了。」
「你答應過意珊嗎?」
「誠民,」他母親說,「我看還是先由我們去探探陳家倆老的口氣看看,只說天磊暫時不回美國了。」
「不,我想我留下來。就是因為他不在了,我更——。」
他說的這樣委婉,而理由又如此的充分,而他說到『不痛快』三個字的時候,把那三個字又說得特別輕,生怕他們為他難過,這一切不但打動了他母親的心,連他父親的神色也和緩了不少。
他父親把眼鏡推回原處,又端起報紙,過一晌,他說:
他喜歡她,他珍惜這幾年用信紙堆起來的感情,他認為她心地純良,他希望她嫁給他。早時覺得她過分幼稚及過分虛榮,那是因為他知道她一定會嫁給他,他才這樣覺得的,現在對她沒有了把握,她的虛榮和幼稚都變成微不足道的小缺點了。
她還是那麼樣用心的看著他。「天磊,告訴媽,假如意珊不肯與你結婚,你在這裏還會不會開心呢?」
客廳裏,他母親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替他縫襯衫上的扣子。見他過來,抬頭看看他,又低頭做她的活。
「這是怎麼回事。我到現在都還不能相信。那個人呢?」
他父親遲緩地搖了搖頭:「陳家夫婦倆及意珊的心理,我比你清楚得多。」
也有比他低班的同學來,很低班的——邱先生目前的學生。他們成群的來,女孩子們一看見邱先生的臉都哭了,有的帶了手絹的,沒帶手絹的就讓淚一直流下來,那麼多沒有準備過的眼淚!男孩子們沒有哭,只見他們的喉節一上一下,很劇烈的滑著,有的看了一眼,很猛然的把頭掉開,頰上的肉一抽一抽的,把悲痛咬回m•hetubook•com.com去。天磊想起誰說過:一個人可以忍受意想不到的巨量的悲痛——是誰說的?對了,福克奈在「lightin august」裏說過這樣的話。看看一批批年輕的男學生帶著惶然的表情來,又帶著更惶惑的表情走,他的心為他們扭痛著,也為自己,也為所有為邱先生的死而難過的人。但他沒有再掉過一滴淚,從殯儀館以及到邱先生被埋在和平東路三段以外的極樂公墓,他都把悲痛咬在嘴裏。
「那和邱先生的死有什麼相干呢?」天磊說,「即使是一死陪一死,對邱先生,及對我們來講,都是沒有意義的。」
把所有東西都理清而剩下的只是一間空屋的那天,他心情特別紊亂悽愴,趁系主任督促工人打掃時,他就散步到宿舍後面。那時候正近黃昏了,屋後的亂草,經過了一天的烈日,都疲軟的斜睡著,亂草之外,是一條窄窄的碎石路,路的一邊通到寬大的馬路,另一頭是個盡處,站在一棵闊葉滿枝的大樹下,他倚在樹身上,望著遠處半個暈紅的天,以及蕃茄色的將落的太陽。樹下很涼,雖然腳下的地面,一股熱氣冒上來。
天磊用兩手揉著額角。
「你對意珊提起這件事嗎?」他母親問他。
天美在邱先生死後的第四天就回台南了。跟他說好九月初再來,如果他走的話,她來和他聚幾天,如果他不走,她來幫母親辦他的婚禮。
「媽,我不回去,反而使你不快活了,是不是?」
「也不是什麼嚴重的事情,我打算今年暫時不回去了。」
他爸爸把報紙放在椅旁的茶几上,摘下眼鏡,訝異地看著他。他母親聽見他說話的語氣,也就在他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他見他們這種神情,就先笑了一下說:
「你小時候不是這樣的,天磊,我記得以前你答應過的事都做得到的,這次你回來,我發現你三反四覆,有什麼事都不能決定,決定了又沒有意思要做到。媽以前不是再三對你說過嗎?自己做不到的事不要隨便答應,答應了一定要做到,不光是信用問題,也給自己的本領一種考驗。一個男人最重要的就是有力量,你記得嗎?媽常對你這樣說的!」
他看到邱先生的為人,不就是一棵棕櫚嗎?他沒有像別人那樣留在美國,他也沒有像別人那樣為了結婚而結婚,他過他認為是對的、是快樂的生活,雖然是寂寞的,但他獨立。他就在棕櫚樹下徘徊,想著邱先生,也想著他自己,以及他十年前在同樣的樹下發過的願望。長長的,他吁了口氣。好像從身上放出了一些東西,放出之後,身體就站得直了點。
「我沒有,我覺得她的想法就是我當初的想法:為什麼人家都去了,而我要守在這裏一樣。並不過分。」
「應該讓他坐一輩子的牢,或是把他幹掉!」
「德芳,帖子發了沒有?」
他思忖了半天,說:「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我們不能這樣告訴人家,耽誤他們的事。」
「我肚子不餓。」他說。然後把一杯茶一口氣喝了以助自己的勇氣。
進了家門,把腳踏車一放,他母親迎了出來。
他點頭。
「另一方面,你也已經答應了嗎?」
「我知道,邱先生對我提過這件事。以後在這方面需要任何幫忙,只管對我說。」
他停頓了一下。「邱先生計畫出一個純粹文學的雜誌。我還是照他原來的計畫做。」現在一切都已決定,人反而平靜下來了。「我們都已經商量好了的。」
「都搬走了。」系主任說,「總算搬走了,不留一點痕跡。」
「不忙,先到我家來坐坐,我預備了幾樣菜,在我家吃便飯。這hetubook.com.com些日子如果沒有你幫忙,我是絕對不知道從何著手的。」
「天磊,你原來到這裏來了。」系主任走來高聲叫他。
系主任伸過手來,緊緊握住了他的手腕,握得很緊,使他覺得他的右手五個手指,都灌滿不能流動的血液,漲得很不舒服。
「天磊,你這是怎麼回事,說得好好的九月中結婚,婚後兩人一起出去,怎麼又改變了呢?大概是你一時想起來,不是存心的吧?我想你大概對你們那位邱先生的死有點抱歉,是不是?因為他去給你寄信而出了事?如果是這樣而覺得你應該留下來,那就有點孩子氣了,人的生死有定,如果某人註定……」
「是的,我想你也知道。」他遲疑地說,「我就是要告訴你,現在邱先生不在了,也許你不願意再留下來,如是這樣,你只管走好了,我能瞭解的。」
「她來過了,我看你睡得那麼香就沒叫你。她坐了一下就走了。」
「是,就是剛才決定的,站在這裏。」他仰頭對棕櫚望了一眼,好像在謝它們,又好像在對它們作一個證明。「我留下來。」
他答應過她嗎?他不記得了,那天晚上和她在一起,他只記得那是很快樂的一晚,卻不記得他們說了些什麼,或是他答應了什麼,可能他已答應了她。很可能。
「唔。」他剛坐下,阿翠就遞了毛巾來給他擦臉。「還有一些信要回的,那可以慢慢來,大事都告了一個段落。」
「不要累倒了才是,你臉色很不好看。」
「真不知道。」
這時的柏城該是滿城秋色了吧!他極力的把思索從眼前引開去。在柏城,秋天的黃昏早來,地上滿是落葉,各色各樣的黃的顏色,夾著暗紅的楓葉,走在上面,身上都染了淡黃的秋色。馬路兩邊是光禿的樹枝,禿枝間漏下來的光亮沉沉的馱著黑夜的影子。
她正要回答,阿翠跑來請他們到飯廳吃飯。三個人都沒有什麼胃口。吃了飯,他怕父母還要再談下去,而他實在很累了,所以他就逕直的回到房裏去,關上紙門,開了小電扇,衣服也不脫就倒在床上,心中什麼都不想,集中心意睡覺。
「她回家了嗎?」他站起來。「我去找她去,阿翠把車子還掉了沒有?」
「我們能在這裏談嗎?我知道你要說的話。」
「騎摩托車的人?」
他搖搖頭,還是用手輕揉著額角。
「爸、媽,我有點事要對你們說。」
對她說他只留一年,那麼她可能嫁給他,但是,他是否能這樣做?如果他決定再留一年、甚至留下去,他對她怎麼交代?他反過身來,像小時候一樣,把枕頭抽出來蓋住了頭而把臉貼在涼蓆上,只要他小睡一下起來,他一定會想出適當的話對意珊說的。
「不過我一直沒有確切的決定,前次和意珊談談,她似乎不太贊成,我也就算了。但這次邱先生的死,使我領悟到了一些事,我覺得一個人可能明天就不存在,可能明年就會死,活著的時候不要顧忌太多,計較太多,應該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目前,我最想做的事就是不回到美國去。」他在黃昏的客廳裏,看見他母親的臉一層層蒼白起來,不得已加上一句說:
「媽,這和邱先生的死毫無關係,我們早就說好了的。」
「我最愛這樣的季節,春天太輕佻,使人理智不清,夏天又太熱燥,使人不能安寧,冬天太冷,又閉塞,使人消沉萎縮,而秋天是含蓄的,叫人深思,你不同意嗎?天氣在秋天最爽朗,但還沒有寒冷,風很涼,把人腦裏的雜念都吹走了,雖然蕭索一點,使人帶那麼一點秋天的蒼涼,但我覺得,也許一個人要感到一點蒼涼,才能體味出人生。就好和*圖*書像你看見一個人在笑,你並不會有特殊的感覺,覺得他好像高興,最多你會替他高興。但是當你看到一個人在哭,你的感覺就不同了,如果你自己是善感的,你就會為他難過起來,你自己也覺得不舒服起來,同時,你會思索,他為什麼傷心?因而你會有很多感觸,你同意嗎?」
他點了頭。「而且我不會反悔。」他從地上起來。「我現在就去,我自己對她去解釋。」
等他睡起來的時候,小屋子是漆黑的,而整個房子都靜得沒有一點聲音,他躺在床上等自己完全清醒了,才跨下床,推開紙門走出去。
他回家的路上,心情又似輕鬆,又似沉重,好像很空虛,又好像是充實的。他摔摔頭,把那間搬空了的房間的印象摔掉,儘量去回想系主任那股興奮的樣子。他又輕吁了一口氣,好像得到了點解脫似的。系主任說他可以用邱先生那個辦公室,邱先生的書,如果他需要,他可以拿回家去。那麼他有足夠的材料了,那麼多書,自己那間小屋子,怎麼也裝不下,除非……啊!忽然他的心十分沉重起來,怎麼對父母、意珊及她的父母解釋這個決定呢?怎麼使他們瞭解而原諒他,怎麼使意珊瞭解而仍然願意嫁給他呢?
然後他就幫系主任料理邱先生的善後,幫他到系裏清理邱先生的辦公室。把他的信札分了類,私人的,關於文學方面的,再清理他的書籍。那不是一件簡單的工作,因為邱先生的信札文件書籍散滿、堆滿、弄滿了他的小辦公室。天磊幾乎天天去,早上騎著借來的自行車,下午才疲倦的回家。家裏的人都很體諒他,由他一個人來去。
「你是暫時嗎?」他父親問他。
「我沒有說一定能說服她,但是我可以去試試。」
順著碎石路,他慢慢向學校的方向走去,什麼時候蕃茄色的太陽已落了,而夜還沒來,天空是一派青蒼,把校門外兩排棕櫚襯得更挺直。它們不像校門邊的冬青,那麼樣擠在一起,有個伴,有個依靠,它們看起來比較孤單,因此更顯出獨立性。
他點點頭。「那我回去了。」
「我看你現在最好還是不要去,給她一個機會思考,何況你爸爸已經在陳家了。哦!我差點忘了,剛剛我給天美掛了電話,告訴了她你的決定,她說她明天上來。」
意珊幾乎天天來看他,留在他家吃晚飯。有時他們晚上出去坐坐她歡喜去的咖啡館,或是他喜歡去的吃擔擔麵的地方。那個老闆娘第一次看見他時,眼圈就紅了,慢慢的也平靜下來,但總喜歡坐在一邊講些邱先生的舊事給他聽。
「至少一時不去美國,正好這件事對學校對邱先生都有點好處,所以不但我自己覺得舒服,同時也可以讓邱先生在地下安心。」然後他站起來,走向他母親,坐在她那張沙發的扶手上:
「好,那麼到我辦公室去坐坐,我還有話同你談。」
「我猜想她會的。」
「媽,我知道,你也巴不得我留下來,和你們多聚聚,但是你們不敢也不願留我,第一怕意珊因此不理我,不願嫁給一個沒出息的人。第二怕親友們取笑,取笑某人的兒子在美國一定混得不好,才會來了不去。所以你們不敢。同時又怕我在這裏留著沒有前途,不像在國外的一批人有什麼小小的成就被報上登出來讚揚,也賺不了美金,所以你們不願。我並不是說你們不應該抱這種虛榮的心理,『望子成龍』是每個做父母的心理。但我現在可以向你們保證,意珊的事我自己會去解決,她答應最好,她不答應,天涯何處無芳草,我的年齡也沒有那麼大。親友們取笑只好由他們去。說到有沒有前途的事,我認為那是沒https://m•hetubook.com.com有標準的,有人成功,也有人比他更成功。只要自己不偷懶,想上進,總不會沒有他本身的成就。你們一心想望我在美國也無非希望我在那邊飛黃騰達,但有一點你們忽略了,我在那邊並不痛快。心裏常不痛快,不會有心思做什麼事的,最苦的,我所教的並不是我願教的,一天天在那裏混著,心裏又不痛快,所以我決定在這裏試試,做做自己想做的,教教自己人,過過比較清淡的生活,等於給自己放假,我想爸媽應該不反對我休假一個時期?」
他沒有接下去,就到客廳,他父親坐在走廊的籐椅上看報,見他進來,把報紙放在腿上,把老花眼鏡扳下來,從眼鏡邊緣上瞄過去,對他望著。
「你在做夢!」他說了掉頭就走,走到他原來的位置,重重的坐下去,然後唰的一聲,把報紙拿起來擋住了臉。
「我來的時候,向學校請了一年領半薪的假,本來學校不肯,我說要到這邊來收集一點材料,他們才准。我來時就沒有決定過了夏天就回去。」他見他父親的臉鐵板,也沒有給他一個插嘴的機會,接著說:
「都完啦?」
「什麼?!」他父親說,把上身往前傾,盯住他的臉。
「早就說好了?那你到現在才通知我們?你自己的父母?」他父親把報紙刷的一聲放下來說。
他父親擱下報紙,點了一支他從美國帶回來的古巴雪茄。濃馥的香味就慢慢的在被黑夜吞沒了的客廳裏打轉。
「你父親對她說了,她沒有表示。他現在就去了陳家,他們一起去的。」
「有一回,」她說,帶著她那口音調的高低十分明顯的四川音。
「你猜猜看,如果你不回美國,她是不是還會和你結婚?」
天磊呆呆的聽著。有時還把她找出來,要她想些邱先生的事來和他說。有時他擔擔麵也不吃,坐了一會就走了,如有意珊一起,就先把她送回家,如果只他一個人,他就慢慢走回家。理好邱先生辦公室的東西,他又幫著系主任去理他的宿舍。第一次去,屋子裏關著濃濃的煙味,桌上散放著空酒杯和殘碟,地上、桌上、床上都有沒有燒過的煙絲,一切都似主人剛剛出去,即刻就要回來的樣子,只有桌上那隻停頓了的、指在三點上的小鐘,透露出這是間已經沒有了主人的小屋,沒有人的氣息的地方。
「而你認為她的話沒有道理。她的要求過了分?」他父親說。
她放下手裏的襯衫,頭抬得高高的,看著他的臉。因為她的臉仰著,吊燈把她臉上每一條紋路都照了出來,不知有多少,在她臉上劃了大中有小,小中有更小的圖案。燈光下他也看清楚了她鬢邊的髮腳幾乎都是白的。耳朵邊上的腮肉,鬆鬆的下垂著,使她的嘴角都往下垮。不說話,閉著嘴唇時,使他錯覺地以為她在用嘴角的力量抑壓著眼淚似的。忽然他心裏一軟,慢慢蹲下來,蹲在她腳邊。
他父親再也忍不住,站起來,走進客廳,站在他眼前,說:
「我都記得的。」
「記得的。」他說。記得的!記得的!但是生活可以把人磨出力量來,生活也可以把原有的力量磨走。十年裏掙來的博士,掙來的職位,掙來的名譽,是用什麼換來的?那股衝勁,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力量啊!
「爸,意珊方面,我相信可以把她說服的。」
在柏城的幾年,他最怕秋冬的黃昏,總是黑沉沉的壓在他肩上,令他悶窒,覺得光亮在很遙遠的地方,來不了。有次佳利問他喜不喜歡秋色。他說不喜歡。但是她說:
「她因為你不回去而不肯和你結婚呢?」
「提過,她不願意。她說,她要去的原因並不是貪戀那邊的物質文明,也不是想去和-圖-書立業創名,她只是不甘心一輩子就守住這一小塊地方。她說即使出去了嘗到失望及別的,再回來,她也就心甘情願了。同時,也會對這裏的生活不再不滿足。」
「她不肯什麼?」
「如果她不肯呢?」他父親說。
「媽,意珊還沒來?」
第一天他什麼都不能做,向系主任說他不舒服就回家了。第二次去的時候,小屋子開了窗,桌上的殘碟都理走了,床上的被褥已不見,而地上也被打掃過了。他才耐心的整理一切書籍,幫著系主任將東西都用繩子綑起來,運到邱先生的辦公室去,和其餘的東西堆放在一起,再待發落。
「我也說不上來,好像有點不相信的樣子。你是否已經答應過她,你一定九月回去?」
他母親說:「休息兩天就會好的,意珊剛來過電話,說她吃了晚飯就來。你要先吃點東西嗎?還是等吃飯?」
「媽。」他叫了一聲,彎腰把鞋子脫了。「終算告一個結束。」
「什麼人?」
把眼睛都閉酸了,還是睡不著。乾脆睜開眼,眼一開,眼前晃著幾千個問號,怎麼辦?怎麼辦?雖然父母不願意,他們總算接受了他不回去的事實,現在怎麼辦呢?怎麼對意珊說呢?雖然在父母面前他裝著意珊肯不肯和他結婚他並不在乎的樣子,事實上他在乎的,很在乎。
忙的時候把大腦鎖起來,什麼也不想。那天殯儀館,來了許多人,他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多人。別個系院的教授們都來了,有的行了禮就走,有的蘑菇著,臉上帶著惶然的表情,有的看了邱尚峰先生修整好了但卻失去了他原來的輪廓的臉,對自己——還是對於不解的命運微微搖了搖頭。他們的表情也不是悲哀,而是一種休戚。同學們來得最多,很多是天磊的高班,帶著太太,或是丈夫。震驚的,不能相信的表情還沒有完全從他們的臉上褪去。對邱先生望著,眼睛睜得很大,似乎是不認識,又似乎把眼睛睜大了才能證明沒有看錯人。也有他同班的,看了邱先生之後過來與他說話,不帶一絲笑容,並不是他們看見天磊的國外歸來不歡喜,而是失去了一個良師給他們突然的悲傷超過了其他一切的感情。張平天也來了,帶著他的太太,對邱先生行了禮之後過來與他握手。那張對生命充滿了把握的臉上,黑的,坦率的臉上跳動著憤怒。
一個人要感到一點蒼涼,才能體會出人生?他望著遠處馬路上來的各種車輛,各種行人。如果不要去體味,而僅是匆匆忙忙的活著,不是更好嗎?既不知道什麼是蒼涼,也不知道什麼是空虛,生不會帶來過份的喜,死也不會帶來過份的悲,把一切都看得天經地義,而自己就順著該過的日子過,不是簡單得多嗎?何必去體會人生而帶來許多不必要的煩惱呢?
從去殯儀館那天起,連著幾天,他都忙著。
「我們和邱先生開玩笑,問他朗個還不結個親,找個四川姑娘給他做擔擔麵吃,省得他老遠的天天跑來吃,他笑笑:『你給我找一個,』。我說,那怎麼可以,我認識的姑娘十個裏九個不識字讀書的,朗個配得上你哦,他說:『有啥子關係,不識字的最好,女子無才便是德。』我說,你可是真的要找個不識字的?他說,『我不騙你,』我就給他去找,找到一個廿來歲,長得還不錯的姑娘,我對邱先生說好約個時間給他們見一見面,你猜他怎個?他硬是不來了!隔了好些日子才來,我問他是朗個搞的,他又笑了,說是不好意思,你看看,好不好笑,那麼大年紀,那麼怕難為情,講起來像是昨日的事……」
他把上身坐得很直。「意珊說了?她說了?」
「那麼你怎麼去說服她?」他母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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