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他穿著睡衣坐在客廳裏,吃早點、喝茶、看報。中國報,在美國的十年像餓狼似的,到處去借報紙來看,坐在他的地下室,貪婪地讀著副刊上每一個字。為的是填滿鄉愁,往往讀完後鄉愁更深。
「你為什麼問?」
他連叫了兩杯冰咖啡給自己,天美的汽水還沒有來,他已把兩杯都喝完了。皺著眉,好像是在吃藥。天美想笑,又怕他生氣,嘬著嘴喝汽水。等她喝完了,他站起來要走,她也只好跟著。
「你陪我去陳家跑一趟,如何?」
她也坐在地上,靠著她母親。
她有點不耐煩起來。「你怕什麼?」見他回答不出來,乾脆把所有不該說的話都說了:
她不理他。轉身去換睡衣,大意的忘了關燈。他在暗處,她脫了衣服之後的身段他都看見了,手心開始出汗,更沒有走的意思,又去急促的敲窗,她對著那條開著的窗縫說:
「吃了點什麼?」他說了幾樣,靠著他母親這邊的地板上坐了下來,想抽煙,煙又沒了,沒煙抽更令他精神緊張,他父親偏偏不開口,最後他只好硬起頭皮說:
「也不光是這一點。你對她是有感情的,」
「沒什麼,叫我挑乾淨的館子吃,吃完了也不必急著回去,在西門町玩玩,你前一陣辦事忙累,爸說也該散散心,他會等門的。」
「所以意珊想去美國,也難怪她。」
「沒有特別等什麼人,也許學校裏會有人找我,或是張平天,我答應過他,邱先生的事一完我們約個時間談談。」
「這怎麼可以,有話明天學校裏講。」
「去嘛,小哥,我剛叫阿翠到門口去打了個電話給她,她在家裏等你,快去吧!」
「那麼意珊呢?爸昨晚沒有和她談?」
「我還以為你說過,人與人之間絕對不會互相瞭解的。」
天美將它拿過來,打開了,捺平了,取出裏面的錫紙,在桌上攤平了,然後把那一小團紙放在裏面,再用錫紙仔細的包起。錫紙有點粘性,緊緊的吸住了那一團紙,變成一個圓而亮的錫球,再放回他的手心裏。
幾年之後,當他得知了眉立結婚的消息之後,他時常想起那一夜,如果那次他堅持的不肯下床的話,事情會有怎麼樣的發展?可能眉立會懷孕,即使不孕,他道義上也不能離開她,那麼他很可能就不會出國,和眉立結了婚,像張平天一樣,在報館找個事,再生幾個孩子,過一輩子平凡的,可能不是最壞的生活。
「走,我們去樓外樓吃,然後到隔壁新世界看場中國電影。」
「當然在你。」天美忽然提高了聲音,「問題就看你對這件事怎麼處理,積極的話,你就不要顧忌一切,和她去談,把你的立場說明了,表示你需要她的瞭解,你需要她。這並不是值得不值得這樣做的問題,你喜歡她,甚至於你不討厭她,那麼這個人就值得去爭取。是不是?何必消極的把她送到姓莫的手裏。」
「不行,這些話不能等。」
「他們的意見是不是就代表意珊的呢?」
「信。我在柏城讀書時,就知道很多人從沒去過芝加哥,開車廿分鐘就可以到的地方,更不用說紐約了。」
那天晚上他父親從陳家回來,臉色很沉,他鼓不起勇氣問他父親陳家的反應如何,他父親也沒有對他說什麼,先把他母親叫進房裏去,說了半天話,後來他母親出來,只叫他早點去睡,有什麼事明天再談。他像抱了個很想打開看看而打不開蓋子的罐頭回房一樣,無論如何睡不著。等他父母都睡靜了,悄悄起來,推了車子,鎖了門,在街上亂騎,轉來轉去都在仁愛路,連雲街和臨沂街一帶,繞著陳宅附近打轉。
吃中飯的時候,他父親沒有回來,他再也忍不住。
他緩緩的搖著頭:「問題不在我。」
他爸爸的聲音慢慢的高了。
「那麼意珊怎麼說呢?」
「小哥忙的是正事,她又不是不知道m.hetubook.com.com。」
他轉過身,站在街口叫對街的三輪車。一路回家,兩人都沒有交談一句話。
「這件事用不著你操心,我和你爸爸會辦好的」
「你就和我走到她家門口。」
「是意珊嗎?」
「我沒有怪她的意思。」
「我已經對你說過了,我已經答應了系主任,所以,即使要把意珊犧牲掉,也只好那樣了,何況她沒有我,照樣可以走。」
「那來這麼多人呢!怎麼,小孩子晚上不睡覺的?」他憤憤的對走在他旁邊,走得從容不迫的天美說。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說老實話,我並不喜歡她而且覺得她不一定適合你。但同時我又覺得,她不是個壞女孩子,而且適合不適合,只有你們兩人才能決定的,別人是看不出來的。我看出來的一點,就是你不願就此放棄她。」
眉立終於讓他進去了,而他講的當然不止幾句話,講完了也沒有立刻就走,但當時不知是他膽子還不夠大,還是眉立特別的保守,除了撫摸她吻她之外,他們沒有做別的事。
「恐怕是第一次來。也不稀奇,我知道台南有個老太太,已經七十多了,從來沒有到過臺北,信不信由你。」
他急中找不出任何理由,「萬一我騎車回去給汽車撞死了呢!」
「那你就這樣講好了。」
「當然在車站嘛,媽說你會來接的,我等了快二十分鐘了。算了,我自己叫車子回來。」
「你還要什麼?」她故意問,見他沒有勇氣問出來,微微一笑說:
「讓我進來,眉立,我只講幾句話。」
他父親不響,而天磊卻沒有站起來的意思。
天磊忽然把才抽了幾口的煙按熄了,站起來說:「不談了好不好?沒法解決的問題,多談有什麼用?」
他母親不以為然的看了他一下,也沒說什麼,三個人吃完飯,天磊要天美陪他出去逛,兩人就出了門,臨走,他說:
「看見這麼多人,這麼熱的天,我倒真又不想留下來了呢!」
「小哥,如果是為了意珊,你又決定要走了,我倒覺得並不是不合情理的。但千萬不要不敢承認真正的理由,而東拉西扯的去找點理由來搪塞自己,讓自己舒服點。」然後拋不帶一絲笑的瞪著他說:「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麼早就回來了。」他母親說。
「那我怎麼好問?」他父親十分不耐的說。
他沉思了半天,慢慢喝著茶。
他們在山上繞了一圈,坐了公路局車到車站,天磊提議他們到青龍去坐坐,第一次和意珊單獨出來她就帶他來青龍的。
居然是天美,他眨眨眼:「咦!你在哪裏?」
「她什麼時候回來的?」天磊插嘴問他母親。
終稿於一九六六年四月二十日紐約
「意珊是個聽話的孩子。」他母親說。
天磊忽然文不對題的問:「你呢?你覺得她怎麼樣?」
「媽帖子到底發了沒有?」
第二天他父親一早就出去了,不給他一個詢問的機會。他母親因為天美要來,吃過早飯就去買菜,囑咐他十一點去接火車。他一人百無聊賴的在家等時間過去,在他三十幾歲的年齡裏,他不知曾有多少次痛心過——真正的心痛——時間的無情逝去而自身尚無成就。但事實上,有多少時間都在等待中——多數是無謂的等待——逝去的!
天磊又感激又慚愧,又害怕又高興的,在她頰上擰了一把,「你這小東西,就是鬼主意多。」
「我一點也沒有怪人家的意思。不過他們怎麼決定呢?」
「爸爸你這話就不通了……」天美說。
「所以……」
「現在很紮實,不會鬆開了。」她說。
他父親說:「你等什麼人的電話?」
街上擠滿了人,拖著木屐的,穿著又不像百慕達褲又不像內褲的短褲的男人,穿著薄綢https://m•hetubook•com•com開叉裙而忘了穿襯裙的女人,有的拎了皮包,有的領了孩子,有的揮著涼扇,有的推著單車,滿街一片嗡嗡的聲音,好像閉在帳子裏的蚊子。剛剛在館子裏涼爽下來的身體,又被行人的推擠和聲音惹出了一身大汗來。
「天磊,你留下來的事,我根本是不贊成的,但是你已經是上了卅歲的人,這種事當然由你自己決定,那天我就問過你,萬一你留下來而要犧牲了她,你說你也顧不得了,既然有這個存心,為什麼還不能把這件事放開呢?爸爸這兩天為你跑陳家,想辦法說服他們,如果他們還是不肯,又何必強求呢?天涯何處無芳草,也是你自己說的。」
「眉立,讓我進來。」他哀求著,「只一分鐘,我要對你解釋一下。」
「你發瘋了嗎?」
「為什麼?」
他在牆外躊躇半天,也不知是哪來的膽子,冒著手被牆頭碎玻璃劃破的險,縱身爬進牆去,來到她窗前,弓著食指輕敲她的窗,她開了一絲縫,壓著聲音說:
她很快的搖了搖頭:「我不去,你應該一個人去。」
「你既然知道了,也好,我看樣子你和意珊的事希望不大,剛剛我們還在談,也難怪陳家,他們這幾年的希望讓你一下子戳破了,既然有一個現成的候選人,自然就順手抓住。我雖然沒有和意珊談,但陳家倆老的口氣我聽得出來的。」
「天美的話也有道理,誠民,讓他自己去跑一趟也好。」
「那當然。只是我現在強自把家和定亞和小蓉蓉擺在這個慾望和我這個人之間,看不見它,也就不想了。」然後她半試探半調侃地說:
「我也不知道,你爸走時她還沒有回來,不過陳家兩老認為你的決定太突然,令他們沒有防備,所以希望你暫時不要去找意珊,讓她好好想想。」
他將它緊緊捏在掌心裏,向前騎去。
「誰知道。爸爸沒有提到她。」
「我沒有說她不該和別人出去啊!」天美帶點笑說,「我只覺得有點湊巧,怎麼正好昨天他們來找她呢?也許她一直在和他們一起玩。如果真的那樣,對小哥有點不公平就是了,瞞著他。」
「爸爸剛從陳家回來,陳伯伯把一切都告訴了他。陳伯母不太喜歡姓莫的人品,說他沒有你持重可靠,樣子也不如你大方,陳伯伯倒不在意這些,但他怕別人說閒話,說他為了女兒出國,將她硬塞給人家。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覺得姓莫的所學的一行,要比你的有出息得多。所以爸爸也有點氣陳老,覺得他太現實,太不顧和他多年的交情,他說,他推手不管了。」
她就站定了,站在行人流裏,好像在流動的溪水裏一根不動的木條似的。
那支煙一直燒到他食指。還是天美看見了,替他拿下來,按熄在煙灰缸裏。
她母親不響。
他父母坐在客廳外面的走廊上乘涼,家裏都沒有開燈,只有牆外的一盞路燈的光,天上的幾粒星光,忽來忽去的螢火蟲光照著他們沉思的臉。他母親有一搭沒一搭的搖著扇子,他父親有一口沒一口的吸著雪茄,雪茄裏出來的煙淡得幾乎沒有,恍恍的飄到玻璃窗外的夜空。好像有什麼蟲在後園的角上叫,也有遠處的吠聲,更托出客廳裏的悄靜,他們進門,他父母同時抬起頭來。
「剛剛爸爸在電話裏說,不知那姓莫的,怎麼知道你不回美國的消息,也曉得了你們中間有點問題,今天一早就去約了意珊到野柳去玩,還向她求了婚。」
「眉立,我求你。」
「我只要求她對這件事的瞭解就夠了。」
借著路燈的光,大家都把眼睛放在他臉上,他對他們順序看了一眼,就決然的走到玄關,套上鞋,帶子也不結,就推著車出了大門,一縱身上車,帶著天美從大門口拋出來的:「祝你好運呵!」飛快的騎向陳家的方向。
跨過一條線,人可以在一和圖書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裏。
他們叫了輛車子一直開到陽明山去,天磊回來之後還沒有去過。上去之後覺得陽明山的景色與他記憶中的不同了,比他記憶中的成熟,蔥蘢,像從一個少女而進入少婦,但沒有以前那麼純淨了,鮮紅刺眼的亭台樓閣像一件不合式的衣裳,罩在一個應該不|穿任何衣裳的身上,破壞了公園裏完整的氣氛。但寧靜還在,也許這是周日的下午,沒有很多遊人之故,他們在茶室裏對坐著,各人叫了杯茶,望著外面的噴水,噴水下沒有了櫻花的樹,以及樹下,毫無抵禦的曬在烈陽裏的草地。有些遊客,一家大小,坐在樹蔭裏吃自己帶來的便當。肅靜的下午可以聽見他們飯盒子開關的聲音。
他就窘在一頭。
回來後才幾天,他都可以閉著眼把報上登的大概內容背下來。第一版總是那些可愛的,看了令人舒服的讚揚新聞。第二版總是那些可惱的,看了令人不舒服的社會新聞:某人為幾塊錢而殺人,某人為酒家女而跳樓。其實在美國報上天天登著更叫人毛髮悚然的偷搶殺亂的消息,他看了就忘,到底不是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同胞。第三版永遠是關於青春美貌的明星,用的永遠是明豔而俗得不能再俗的形容字眼。第四版,做學生時最愛看的文藝版,現在他從不肯花上五分鐘去讀它。但是為了殺時間,為了等時間,他耐心的卻一點也吸收不進的逐字讀著。
「媽,到底怎麼回事,爸爸昨晚回來怎麼說?」
「辦法總會有的,看你能不能說服她。」
「不知道他們想不想去?」
「你看你,說話總是這樣沒大沒小的。」她母親說,打了她一下頭。
在她家門口轉了半天,有滿肚子的話想對她說,卻又全部的帶了回去。
「但是她卻和他出去了好幾次呢!」他母親說。
他有點氣他母親的一語雙關。
「你看見那人沒有?看得那麼集中精力,好像從沒看見過這個地方似的。」
電話是他父親接的,他很想問問他父親一早不在是否去了陳家,但父親的聲調很冷漠,使他馬上自衛地也裝出漠不關心的聲調問:「有什麼人打電話找我嗎?」
「小哥,怎麼回事?」
他忽然覺得喉嚨發乾,高聲叫堂倌拿熱茶來,茶拿來了,他埋怨說:「你們這家做的東西好鹹!」語調一點也不客氣。那侍者十分不高興的嘀咕著走了。天美連忙站起來,叫天磊去付了錢就走到街上來。
有的站在小路邊拍照,微微曲著腿,緊緊的擠著一隻眼在對距離,擠得把臉扭成一個痛苦的樣子;有的用草帽遮著陽光,站在草地的正當中,向上望著,噴水,紅欄、茶館,以及山坡亂草。
「那麼你們為什麼不讓小哥自己去問意珊,把話說明了,如她不願意,小哥也好死了這條心,何必坐在這裏空猜測呢?」
「如果沒有發,就不要發,發了的話,要登一個報聲明,或想其他的辦法通知人家。」
眉群是她的小妹,兩人睡在一間。
「爸,你今天見到意珊沒有?」見他父親要否認,加上一句:「天美對我說了的。」
兩人去看了場電影,出來酷熱稍稍減了一些,他又提議給家裏打個電話,兩人在外面吃了東西再回去。
一隻螢火蟲飛進走廊來了,一亮,照在天磊的臉上。他徐徐的站了起來。
他把煙掏出來點燃了,把空的煙盒捏成小小的鐵硬的一團,在桌上來回的滾著,滾了幾回,紙團就鬆開而不圓而滾不動了,他又將它緊緊捏在手心裏,變成一小團,又在桌上滾,這樣反覆了好幾次,滾得煙盒紙張一點稜角都沒有了,變成軟軟鬆鬆的一小堆。
同樣是愛,不同樣的是出發點。
「有道理,」天美說,「我不想去美國,大概也是這個道理。自己從沒分析過。」
他母親很不高興的白了她一眼:「你又來多嘴。意珊也沒有定給你哥哥,
www.hetubook.com.com她當然可以和別人出去玩。」
「他們當然很失望,你能怪人家嗎?」
「那麼讓我進來,我待一秒鐘就走。」
「沒有啦?」
沒有比一盞孤寂的燈及一聲聲寂寞的笛聲更令他覺得一切都是空的,無用的,沒有意義的,而又找不到解答的了。
「怎麼決定?他們也不能完全做主。一切還要看意珊自己。」
天磊也不正面回答,拿了單子就點了許多小吃,小籠湯包、炒干絲、大鹵麵。鹹菜肉絲麵等等一大堆,東西來了之後他每樣都嘗了點,卻又吃得不多。天美的胃口也不好,吃完了,還剩了滿桌。他們擦了臉,喝了茶,天美問他去哪裏,他稍一猶豫之後說:
午夜後的東門町,只剩下油條攤的小風燈和按摩者的笛聲,燈光給了黑濛濛的街路一絲光亮,笛子吹醒的卻是說不盡的對逝去的年華的遺憾,以及對許多不可彌救的舊事的悔恨。
他連忙擺手搖頭的說:「中國片謝了。隨便你罵,不愛國也好,假洋人也好,反正我不看。在美國,我連好萊塢製片的電影都不大看,太差勁。」
「小哥,你不要忘了,她也許愛你,這點我看得出來,但是她更愛去美國,這點你我都看得出來。」
「你發神經!」
他搖搖頭:「有的根本不想到任何地方去。有的怕動。有一個人說,如果他去紐約玩一次,回來一定不能過原來的生活,所以寧願不動。如果他什麼地方都不去,他並不覺得生活欠缺了或遺漏了什麼。」
意珊不是眉立,因此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感情,和眉立在一起的愛完全是沒有顧忌的狂熱,可以吵,可以翻臉,然後可以放肆的和解。和意珊,他多少帶點成年人的含蓄以及成年人對少女那種迎合心理似的慣縱。唯恐使對方生了氣,不知該用什麼手段使她不生氣似的。
他母親一面將白切雞往天美碗裏挾,一面說:
「所以,如果你認為她想去美國是件壞事的話,當然,你不妨就借此算了,把她忘掉。如果你覺得她想去美國這件事並不是她的毛病,而是屬於目前這個時代的,那末,我認為你不該就此放棄她。」
「這東西,」他爸爸說,「就是藏不住話!」然後他抽了兩口雪茄說:
「聽話是一回事,終身大事又是一回事,她總不能為了要出國把自己丟給張三李四。那個姓莫的,她對我說過,她根本沒有興趣,更談不上感情了。」
起稿於一九六五年三月十六日艾城
「你小哥忙著別人的事,要我是意珊,我也不高興。」
如今在意珊家的牆外打轉,雖然很想看到她,問問她,和她親熱,但他現在連用石子打她的窗的勇氣都沒有了。
屋子全黑了,只剩意珊的房間有燈,好幾次,他衝動地想丟個小石子進去,敲她的窗——到底不敢。
「但是人總該有好奇心的,到新地方去看看,到別處去走走,這是種最基本的欲望。」
「這樣反而會把眉群吵醒的,我求你,講完了話就走,人格擔保。」
當時他一點不喜歡那派偽裝的情調,但是在臺灣待了兩個月之後,覺得青龍比起一般幾乎帶著污濁的黑咖啡室,實在要高明得多;裏面沒有什麼人,樓上只有一個半老的男人坐在屋角的座上打盹,任avel的Pavane For A DeadPrincess從他耳邊流去。
「我的意思是爸爸不懂女人的心理,你想,小哥忽然改變了主意,即使她肯依,仍舊願意嫁給他,她也不能自動的表示,總要小哥形式上先徵求了她的同意,得到了她的瞭解。我認為小哥應該去,當面問個清楚。我是女的,自然比較瞭解女的心理。而且意珊的性格,我也知道得比你們多。」
「我看他還是不必去自討沒趣,她不來找天磊,就表示得很明白了。」
「那當然,我們通和-圖-書了那麼些年的信。」
天美插嘴說:「剛剛媽對我說了,意珊和爸爸一起回家之後,立刻就出去了,姓莫的兄弟來找她去參加什麼會。」
「如果她愛我,她怎麼可能由我一送,就送給了別人?」
「你不要這付高高在上的樣子好不好?」她半笑半嗔的說,「有的人家,一家八口,擠在一間六個榻榻米的臥房,這樣熱的天,你叫他們怎麼去睡?你才來兩個月,當然看不慣,如果你住定了,自然對這一切都會習慣的。」
「那麼你……」
「問題倒不在我能不能說服她,而是在她是否能自動的瞭解我。」
「你不用嚇我,我一點點都不怕。」但是她聲音也沒有那麼決絕了。他知道她是最迷信的。
「就看在這一點上,你就不要再洩氣了,走吧,快去,阿翠又把那架車子給你借來了。」
「她是否向陳伯伯他們表示過?」天磊說。
以前他和眉立在一起,常鬧小彆扭,鬧完了各自嘟著嘴回家,之後他又睡不著,騎車繞到她家去。她家的牆頭不高,他把一隻腳踩在墊上,縱身上來,可以看得到她房間的窗子。有一次,他記得很清楚,在一個同學家(現在一點也記不得那同學姓什麼,只記得他住在長安東路)開舞會,眉立和法學院一個姓保的自稱小白臉的同學多跳了幾支舞,他就很生氣,送眉立回家時車子騎得飛快,一句話也不和她說,把她送到了家,放她下來,她還沒有站穩,他已縱身上車,騎著走了,還聽見她啊呀一聲,險些跌倒的驚呼。他嘿嘿冷笑了兩下,「活該,」他說。不知她聽見了沒有。回家之後,馬上十分後悔起來,覺得自己在舞會中及在她家門口的行為,都不夠君子風度,又不知道她真的跌了跤沒有,跌倒哪裏,有沒有擦破皮,愈想愈不安,重新起來,溜出大門,騎得飛快的到她家的家門放了車,來回的躑躅。最後忍不住,把車倚著牆,人就站在坐墊上,可以看到她房裏還有燈,輕輕叫了兩聲眉立,她沒有聽見,或是聽見了沒有理他。他急不過,跳下車來,拾了兩個小石塊,站回坐墊上,朝她的窗子輕擲,她才來開窗,一見是他,先是一驚,繼之更生氣,砰的一聲把窗子關上了。
「那有什麼辦法呢?」
忽然電話鈴大響,他從沙發椅上跳起來把話筒抓在手裏:
街上已涼了一點,仁愛路上高大的棕櫚像一股挺直的力量,向他閃來,他一手扶把,吹著口哨,一手放在長褲袋裏,口袋裏有一粒圓而硬的東西,掏出來一看,就是天美幫他包得很結實的煙盒紙。
「有什麼好想的!反正有現成的人巴不得她說一聲好,立刻可以帶她去黃金國。」他說,匆匆把碗裏的飯吃了。「我也不在乎。」
「我倒不是想意珊,而是你,你不能這樣接二連三的在這方面……」
「那她……」
「小哥怕擠,又不要看電影。」天美說著就進她那個小斗室去換衣服了。
天美帶他進了樓外樓,坐下來說:「不見得是片子差勁,大概是你心神不定吧?」
他父親問天美在不在邊上,要她聽電話。她一接,對方就連串的講了許多話,天美就嗯嗯的答允著。他在一邊乾著急,想知道父親說的是不是陳家的事,她把電話掛斷了,他馬上問她是什麼事。
「哦,沒有。」他父親簡潔的說。
那夜之後,他們每鬧彆扭,他都去了她家,不是為了向她道歉,而是想去她的床上,但眉立再也沒有開過窗,任他怎麼叫,怎麼擲石子。試過幾次之後,他也就放棄了,雖然第二天在學校裏看到她時,他總忍不住說:「何必呢。你遲早是要讓我進來的。」
「那麼,你並沒有放棄她的意思?」
「你還不走,把眉群吵醒了怎麼辦?」
「媽,」天美換了件直統的長衣出來,「她和姓莫的一起出去,不見得就表示她要嫁給他,也許她只想激激小哥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