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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人三部曲1:沉淪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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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二十七

信海老人處理這許多事,一點也不覺得費力,多半都是不加思索就採取對策的,而且看來都很得當,唯獨對剩下的一件事,他居然也感覺難以下手。不用說那是阿達生死不明以後,鳳春到底要怎麼發落才好的問題。
「我阿公說,如果妳不反對,明天就拜堂。他說兵荒馬亂,一切從簡。這也是。」
「是啊。」
「我能相信嗎?妳是千金小姐,我就好比……」
「好啦,好啦。」信海老人阻止著說:「阿財,你儘管吃好了,仁輝,還有仁烈,我們到正廳去商量。」
帶回了消息的是滿房長工劉阿財。那時已經是掌燈時分,一家人昨天才從逃難回來,大家手忙腳亂了一整天,清理好蝗蟲屍,帶出去的物件也收拾停當了。信海老人領著兩個兒子和幾個孫子在晚餐桌上坐下來時,阿財回來了。
「達哥……」鳳春幾乎放聲大哭出來了。
「噓——」立即從外面有聲音傳過來。
大家都看著仁智,等他說下去。人人眼光裏都有個疑問,舊案到底指的是什麼呢?仁智看出大家都沒有明白他的話,也就再加了一句:
「呃……」韻琴的腳步觸了電一般地震顫了一下就停住了。
「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這邊也可以給石房幾塊荒埔,你也不可太吝嗇呵。」信海老人說。
「別擔心吧,我看不會有事的,我們大家不也是剛回轉來的嗎?」
「仁輝啊。」信海老人開口了:「別忙成這樣子,阿岱又不是小孩,也許夜裏走錯了路。」
「……」鳳春還是沒法停哭。
「那是要吃好多年苦的。」
「不……達哥,不能說這樣的話了。你……你的孩子……」
「不知道。我們把那些日本蕃打死了幾十個,殺退了,阿達後來怎樣就沒法知道了。」
「啊……」鳳春的唇兒露出了一聲微響。
「是啊。」
「好吧……」
「我有一些早就準備的東西,先送妳用用,我大嫂那兒也有。明天我和我大嫂來幫妳佈置一下。」
「這倒沒什麼。」仁輝萬分苦惱地說:「問題是鳳春願意不願意。」
「沒有啊!」阿財吞下了飯說:「他一直沒有再來,以後都沒見到他。」
「跟我吃苦?」
哎呀……兩人都大吃一驚,她們都認出了那是張達。那是叫人不敢相信的,這個時候,而且又是傳來人可能已死的消息的這當兒。
「鳳春姊,妳一定要收下,雖然沒什麼,一定,好不好?」
「不!小姐……」阿達的聲音感激地顫抖著:「我不是這意思的。我要感謝妳,是妳使我懂得了怎樣做一個人……一個臺灣人……一個陸家的人……」
「琴妹hetubook.com.com……」鳳春要阻止。
「我有話說的……」又傳來聲音。
「沒有……」阿財倒給難住了,不過他很奇怪仁輝怎麼會關心那個彆腳貨。還是說了:「不過我們看到他的,他帶著日本蕃……」
其實,她們在看到一邊,看清了那是什麼時就已經掩住面孔了。
「不……」張達阻止住了,聲音卻也意外地強烈。「請妳……請妳不要走好嗎?」
在一場空前的洗劫之後,陸家人又得為一場祭典忙起來了。在創鉅痛深的當兒,這實在也是一樁值得大家高興一下,歡慶一下的事。因為出征而去的子弟們就要回來了!
在昏黃的燈光下,他和她互看著,無盡的恩怨,無盡的感觸,全融在那兩道眼光裏。張達在門邊釘住了一般地站著,沒敢再上前,鳳春是踏了兩小步,卻是後退的。說什麼好呢?兩人的腦子都失去了作用,連找尋一句什麼話來說的能力都沒有了。
「嗯,我願意的,為什麼不呢?」
忽然張達領悟了什麼似的,跨了一大步邁向前,同時雙手抓住了領口,向左右用力地一掀,雙膝也撲的一聲在那盞燈盞下跪下去。膝頭是朝鳳春的,那意思似乎部份是為了向她告罪,不過很明顯地那也是為了讓兩個女人看到他身上的肌肉,那兒縱橫地劃著鞭痕。胸前、背部、肩頭、找不出一塊完好的皮膚,有烏青、有裂口、有疤痕、有還在殷殷滲血的。張達身子一轉,膝頭轉向韻琴,於是她們看到適才沒有看到的一邊。
「現在。明天也許妳要和……」
「阿岱哥嗎?」阿財嘴裏塞著一大口飯,好不容易地回答:「他不是早回轉來嗎?」
「達哥……」鳳春說不出話,叫一聲就撲向他,從背後抱住了張達的脖子,把面孔貼在張達肩上啜泣起來。
「嗯。就是一輩子也不要緊。」
「那也該早回轉來了,已經這麼多天了。祇怕……祇怕……」
「不要哭,鳳春姊。嗨嗨……明天去打日本蕃的也要回來了,我二哥大概也要成親。我阿公說如果來得及,對方也同意,那就明天或者後天就把新娘抬回來,喜事先做,再來辦喪事。明天可會熱鬧一下哩。我阿爸已叫人去宰豬了。」
好不容易地,鳳春才止住了啜泣,嗚咽地說:
「是我教你吃苦了……」
「是我……小聲……」窗口有聲。
就在這時,兩個女孩都聽到了窗子輕輕地響了兩下。很像是人輕敲的,不過也可能是別的什麼。鳳春停了哭,詫異地看了一眼堂妹。韻琴凝神地等著,許久許久,又輕響了兩下。
韻琴的心也整個地溶化和圖書了,她在啜泣。
「我不要被別人看到,現在不方便的。」
「唉……」仁輝長嘆一聲說:「如今好像祇有這麼辦了……」言下頗有無可如何之意。
「我們有這麼多兄弟姊妹,我相信沒有一個會丟下妳的,我們大家合力,來為妳建立一個家庭,至少求個安樂是不會困難的吧。」
老人領先走出餐廳。來到正廳,這時仁智回來了,仁禎和仁德也一起過來。仁禎死了兒子綱亮,仁德則是失了阿青,兩人都是第一次得此噩耗。顯然兩人都是為了收屍的問題,過來要和信海老人商量的,眼睛紅紅的,倔強堅毅有如一塊岩石的信海老人,看到兩個年近半百的姪子,聽到他們幾乎同時叫出來的微顫著聲音的「海叔」時,禁不住地也老淚縱橫了。祇有頭房死了三個子弟,而他那一房和二房都沒有人死,二房的阿岱雖生死未卜,卻也還能寄一絲期望,而率領子弟們出去的則是自己的兒子仁勇,信海老人又豈能無動於衷呢?當下他就為兩個姪子安排,明天一早由阿財引導幾個人到安平鎮去找尋遺體收回來。
「誰?」韻琴的聲音不自覺地高起來。
「唉唉,輝哥,你又在顧慮這些,鳳春也是自己幹出來的啊。」仁智主張用高壓手段。
阿達怔怔地望著鳳春,等待她的話。可是久久地久久地,她都說不出來。
「是阿達哥嗎?」
好不容易地才收住的眼淚,看到韻琴悄悄地進來,又一次氾濫起來了。在暗淡的油盞光下,鳳春昔日的豐腴的面龐已沒有留下一點影子,祇有過多的苦楚在那兒刻下的一塊塊陰影。韻琴也不禁一陣心痛,一起哭起來。
「天哪……難怪要這麼快地就成親啦,什麼啦,好吧,那我們就一起走!」
沒多久,仁輝跟著仁烈慌慌張張地衝進來。
「是的,海叔,我也這麼想,所以才更覺得不好辦了。」
「進來吧。」
「好的。」
「新店,暫時祇能在新店了。我們會好好地幹,妳儘管放心好啦。那妳就回去,說鳳春已睡覺了,不要再有人去打擾她。」
「這樣吧。」老人又說:「太逼也不好,叫她走頭無路,不曉得會幹出怎樣的事來哩。讓韻琴去勸勸她吧,能說服她就最好。萬一不能,我們再想辦法。」
「也許幾十年,也許一輩子。」
「唔……」信海老人呻|吟著說:「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好的……」韻琴走到門口,突地又轉回來說:「我有幾件東西要送你們的,你們就由我家後禾埕過去吧,我會在那兒等著。」
「阿,阿財呀……」仁輝急得話都說不出來。
信海老人雖然和-圖-書受了很重的刺|激,不過回到家以後就完全恢復了平靜。現在得了這消息,馬上就行動起來,叫兩個兒子分別到頭二房去報信,還要各房派出三四個人來,打點好就馬上出發,連夜分赴南蛇坑和小北坑去接人。
「是啊,這也是大家的意思。暫時住一陣子,等平靜了,再蓋新房子。」
「好的,我就現在和你走。」
「那倒不必啦。」老人表示:「阿財既然是阿勇派回來的,仁勇所知的,也不出阿財回轉來說的那些吧。」
「……」鳳春又想起了什麼似地哭起來。
「唔,對啦。」老人點了幾下頭:「也許還是這麼辦好。仁輝,你想怎麼樣?」
「怎樣?」
韻琴沒再猶疑了,邁了兩步把面孔湊到窗邊。
「何不等阿勇回來再問清楚呢?」仁烈插了一嘴。
「石房為人忠心耿耿,敦厚老實,在這情形下也是一個較適當的人選。這並不祇是為輝哥你自己著想,一半也是為鳳春著想的。」仁智是第一個提出石房的人,所以也就不吝於為石房說幾句話。
「就在這兒嗎?」
「是,是。不過,不過……」阿財給信海老人的可怕臉相嚇著了,結結巴巴地說不出口來。
張達離去了,韻琴看了一眼鳳春,用眼光徵求同意,鳳春點點頭,韻琴把窗子關緊,油盞的燈芯也弄小,這才匆匆溜出去。很快地就回來了,後面跟著的正是張達。
「我知道。」
鳳春一直病喜病得很厲害,幾乎吃不下東西,勉強吃下的也都吐掉。特別是幾天來的逃亡路途上,她真是吃盡了苦頭,挨足了淒楚。移步已經很勉強了,還得一早走到晚。常常都需要母親或堂姊妹們攙住她才能跟上人家。好不容易地才回到家,得以舒舒服服地躺下來,萬沒料到,一覺未醒,壞消息已傳來了。在痛苦的煎熬下,她漸漸變得堅強了,已經有了自信活下去。張達就張達吧,總比嫁乞丐好,何況就是乞丐,也不一定就沒有發達的一天,然而等著她去挨受的,卻是張達引導日軍,而且生死不明的消息。於是鳳春一下子又給擲進絕望當中了。韻琴來看她,也就是她躲在棉被裏哭了一陣子的時候。
「那就……」仁智發言了,一開口就一頓,這才說:「我看得把舊案重提嘍。」
倒是這一動,促醒了鳳春的一部份自我。她說:
「我知道……」鳳春開始點頭了。
「剛才我聽到你們的話。我想那是一個好安排,不過我本來是想來請妳跟我一起走的。我被日本蕃打得半死,也昏迷了不知多少次,那時我就想到,如果我能活下去,我一定要重新做人,什麼苦頭我都和圖書要挨下去,用自己的力量闖出自己的天下來。我們兩個合力來建立我們的家,祇要妳願意。我是這樣下了決心的。可是……聽了妳的話,我不敢勉強妳了……」
「後來呢?」仁輝問:「給殺了嗎?」
「我願意的,達哥……」鳳春也堅決地說了。
鳳春含著淚送走了堂妹,這才忙亂地收拾一些衣服細軟。那麼奇異地,她不再感覺手軟腳懶了,相反地,有一股力量正從她的胸腔內汩汩地湧出來。
「那麼,那麼……」仁輝還想問。
「是的。阿錦伯是早先就料到會那樣的。他說阿達也是人,被打得半死,日本蕃又一定把維秋的頭砍給他看了的,沒有人受得了。」
「嗯。」
「達哥……」她微惴著,近乎驚悸地:「聽說……聽說你……」
「我想……鳳春姊,還是接受的好,實在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信海老人當下就叫阿財坐下來用餐,並要阿峻去叫石房找三個較年輕有力的長工,立即準備出門。阿峻請求同去,老人也馬上准許了。
「妳就說鳳春已答應了和石房哥的親事吧。」
「仁輝,」老人終於開始觸到問題了。「你看鳳春要怎樣安排好?阿達雖然沒有確實已死的消息,但我覺得凶多吉少,恐怕不存多少希望了。」
「還有阿達呢?」仁輝哭喪著臉問了另一件擱在心頭有如一塊岩石的事:「找著了沒有?」
「現在?」
消息有如下各點:戰事已暫時告一段落,出去的人要回來了,祇是有幾個人受傷,所以仁勇派阿財先回來,一方面是報信,一方面也請幾個人去接運傷者。先後已死的,除了維秋遺體已送回來之外,還有綱亮、綱青、老庚伯、邱阿來,都已就地暫埋,不過綱亮的遺體當時沒有找著,還需要再去找尋。受傷的有阿崑,在南蛇坑羅家,要兩個人去接,也許需要抬;其他的傷者都在小北坑,分住兩個民家;綱岑、維建重傷,要抬;綱振、綱嵩傷腳,走路相對吃力,若能有人幫助就更好,阿崙沒傷,仁勇也是輕傷,不過祇擦掉了一塊皮,能照常行動。
「是以前決定過後來又改變了主意的,就是叫石房……」
「是。阿錦伯說,那是沒法子。日本蕃把他綁著,銃口抵住背部。」
張達起來了,把鳳春扶到林沿坐下,然後穿好衣服。
「韻琴小姐。」張達轉向韻琴說:「妳是我們的見證人,不過要請妳保持秘密,直到我們能夠堂堂正正地回轉來,請妳不要告訴別人。」
「小姐……」阿達叫了一聲,細細的,幽幽的。
「什麼!」信海老人大驚失色,倏然地站起來。「他帶領日本蕃?」
「他把日https://www.hetubook•com.com本蕃帶到安平鎮嗎?」
這次是韻琴看了鳳春一眼。
「好吧……」
「不會,從井邊的邊門進吧,我去開。」
「哎呀……這麼快?」
「是阿岱的事吧,剛才,你沒提他,他到底怎樣了?」還是仁烈替仁輝說出來了。
「哎呀……我有孩子了?我們的……」
「是啊,你是指送維秋回轉來吧,可是他當天傍晚時分就再趕回去了!」仁輝急急地說。
「我……我走啦。」韻琴也是滿腔的感慨,在看到張達的一瞬間,她對他的鄙視與怨恨都一股腦兒消散了。可是腦子裏仍祇能無助地撲捉住一個思想:「我是該在這兒呆下去啦,應該迴避一下啦,不管兩人之間會怎樣演變,第三者是無能為力的,讓他們自己去敘敘,尋求解決之道才是。」當她想到這兒時,就輕聲這麼說了一下,低下頭迅速地從張達身邊走過。
看到七旬老人揮著熱淚,猶能把事情設想得這麼周到,兩個半老的姪子也就漸漸地堅強鎮定了,雖則淚水還是灑落不停。沒多久,接傷者的人們出門去了,信海老人才鬆一口氣,回到二房的仁輝的問題上面。
「什麼!妳願意跟我走?」
「好吧。可是……你打算到哪兒?」
「怎麼辦呢?到哪兒去找呢?莫不是……哎呀……」
「哎呀……阿岱呀……」仁輝幾乎哭起來了。阿岱確實是再次出門去了的,不過他喝酒誤了事,在靈潭陂打一仗,以後就帶著阿熊一家人逃難,可是仁輝當然不知道兒子幹了那些事,阿財更不可能知道。
好久好久,韻琴才止住了哭,問鳳春有沒有聽到有關張達的消息,並告訴她大人們商議的結果。
「哎呀……阿達哥,你起來吧。」韻琴好不容易說了這些。
事情也就這樣決定了。於是仁烈被差去叫女兒韻琴,由信海老人親自吩咐孫女,要她負起這個任務。韻琴對阿達一直都抱著惡感,內心裏她是不願有那麼一天以姊丈這個名稱來稱呼張達的。同時她也更不忍心那位她崇敬的堂姊硬被配給像邱石房那樣的人。如今情勢整個地改觀了,韻琴也聽到了張達引導日軍到安平鎮的事,雖然她能諒解,可是內心裏對張達覺得更不可原諒了。他難道不能用頭去撞石頭自殺?難道不能咬斷舌頭?難道不能拚死逃出日本蕃的掌握?祇要他逃,或不走一步,日本蕃必然會打死他的。他祇是貪生怕死而已。還是維秋有用,陸家人到底是陸家人,而張達就不是。現在張達生死不明,大家也不難猜到生還的希望非常渺茫,與其等那不一定回來的人,也許乾脆與石房成親了事,未嘗不是一條路子。韻琴就這樣接受了這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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