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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人三部曲2:滄溟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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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媽媽,你們怎麼啦?我是在恭維人家哩。陸君,以後我們可要交交朋友啦,一切拜託。」
可憐的人……
「張科羅就是張科羅!」他竟然也會這樣說。近三年間的相處,他從未聽到過從他嘴裡說出這句話。甚至想都不能想像他也會說這句話的。一直以為他根本就不知道有這麼一句話的。他的鼓勵、他的溫情、他的慈祥,這一切,原來都是假的——不,原本也許是真實的,但當他的女兒開始考慮到要嫁給一個臺灣人的時候,「張科羅就是張科羅」了。
「可是……檀那樣恐怕……」
「可是我喜歡他。」
「是的。如果唸醫專,我爸爸一定會允許我們的。」她這麼說著,又讓微微的紅霞掃過了臉頰。
「好吧。」
「爸爸,他專檢就可以派司了。他要考醫專,我相信也不會有問題的。他……」
「當然知道。七八個月,要認識一個人,夠長了。」
可是這次卻完全不同了。她跟在父母之後,一進店門,聲音就揚起來。
「我是說專檢派司了以後。當然到日本去考上級學校吧?」
「你家裡供不起是不是?」
維樑清清楚楚地體會到,說這話時的文子,簡直就換了一個人,渾身散發著一種莫可名狀的柔情,而再不是那種東京的「摩登少女」了。這是她的另一面,可是維樑覺得這才是她的真實的一面。他可以確信,她是愛他的。為了這樣的一個可愛女性,盡一切能力來爭取榮譽,這豈不就是我份內的事嗎?他想。
好不容易地,維樑才找著了一句話。
文子也不再那麼頻繁地要他陪著出遊,還常常在深夜裡,為了仍在苦讀不輟的維樑弄來一些點心,言詞上的激勵,更是一有機會就向他送過來。這些都是瞞著父母的耳目偷偷地做的,不過有時當著頭家夫婦倆面前,彼此不發一言,祇讓雙方眼光交會那麼短暫的片刻,也已足夠使維樑的熱血澎湃起來,重新下定決心:光是為了她,也要成功。不錯,前面兩個關卡都是天大的難關,但是「精神一到,何事不成」,祇要有決心,必定不難「鎧袖一觸」,把這堅強的敵人打倒的。這幾句松崎頭家屢次用來勉勵他的箴言,也常常給了他一份力量。
「哎呀……」維樑吃驚了,愣愣地瞪住她。
不過,愛情畢竟是可靠的。祇有愛能戰勝一切。祇要她堅定——不錯,她是堅定的,一定堅定的——還有什麼障礙不能衝破?大不了與她相偕一走了之。逃得遠遠地,永不再回頭。天地畢竟是廣闊的。那時,就會祇剩下我與她兩個人,沒有任何第三者。那會是個多麼美妙的天地啊。我會保護她,愛她,用全生命來保護她,愛她,給她愛,給她幸福,給她一切……
「爸爸擔心的是你的將來,你當然知道,爸爸年紀不小了,很希望有個人來繼承我們的家業。你是爸爸的獨生女兒,我家的責任全在你肩上。」
她又紅了一次臉。那白|嫩的臉,那樣地掛上了晚霞的彩色,真是美麗動人。維樑心口起了一陣劇烈的砰動,血潮也猛地衝上來了。
從事六三法撤廢運動、臺灣議會設置運動等活動的人們之中,主要的多半是那幾位,可以說他們也正是臺灣的民族運動的要角。他們那麼輕易地就進入維樑的心中,取代了大哥維棟的地位。他們之中有三數位還是與大哥一起唸過書的前後期甚至同班同學,正是臺灣總督府國語學校培養出來的高材生。相較之下,大哥祇能長年蟄居鄉村,一直當一個「教諭」,這其間的距離,真不啻霄壤之別哩。
「連我也不明白的,這真怪,是不是?不過你還是有所不同,日本人大概沒有像你這麼『漢衫』的,有一種exotic的味道。」
事情是在去年春發生的。三月中旬,頭家女兒文子從日本隻身來到臺灣與父母相聚。文子是松崎夫婦的獨生女兒。十二年前,松崎夫婦來臺時曾經一起來過,那時她還是個六歲的小女孩,可是一家人才安定下來,她就得了一場大病。還好這場大病並沒有奪去了她的小生命,可是健康情形遲遲不能復原,老是病懨懨的,人也衰弱異常。父母認為是因為水土不服,年紀太小,無法適應這新環境,所以把她送回東京老家,由祖父母來帶。兩年前,曾經利用暑假由東京來臺,與父母團聚過,一方面也藉此試探是否可以在海島上住下來,結果情形相當不錯,所以這次從女學校畢業出來,便決定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臺與父母同住。
才兩年,一個人會變得這麼厲害嗎?其實這一點也不足為怪。就拿維樑自己來說,雖然他自己不覺得,可是如果他能夠完全以客觀的眼光來看兩年前的自己與現在的他,那麼他也會發覺到判若兩人的。文子就一眼看出來了,而且一語道破。他已經有一付沉著、睿智而且極富男子氣概的外表,尤其那濃眉下的一雙眼,更不時閃著沉沉的光芒。她說他「漢衫」——雖然他自己還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是一點也不假的。
「聽說你專檢快要派司了。」
「這孩子,呵呵……」做母親的也掩口而笑著責備。
「還有物理和化學兩科。」
他們是向頭家講好去農業試驗所,然後到板橋的林本源花園的。可是那所農業試驗場祇有一些林木,儘管種類達四百多,很有一些異果奇木,可惜她一點也不感興趣,很快地就出來,驅車直往板橋。維樑與文子並肩坐在街車後座,與妙齡異性坐得這麼近,使他很感拘束,可是她卻一點也不在乎,還指指點點地,問這問那問個沒完。
「你嗎?真是個『漢衫.波伊』啊。」她說。
「爸爸……」
「不要這麼說。樑,我會珍惜這種感覺的。你一定不知道,安全與可靠,這對我來說就是一切。」
「這不行哪,我不太喜歡做個商家的太太。而且陸君也……」
「陸君……」她緩緩地轉過身子說,口氣似乎陡地加上了一抹柔情。「你將來有什麼打算呢?」
「我……我……」
「怎麼沒什麼。一直就覺得你對他的樣子,有點不可靠的,果然是這樣。」
天氣忽然熱起來了,文子脫下了居家和服,換上了一身洋裝,胸部鼓起來了,裙子下也裸|露著大半截小腿,配上黑色的半高跟皮鞋,渾身如一隻輕燕,又美又活潑。維樑雖也感到莫名的誘引,但他內心裡是有分寸的。對方是高嶺上的花,而且是異國人,此外家世、教育程度,在在都有一大截距離,他不敢存有非份之想,縱令文子的美曾使他產生過遐思,為之心旌搖曳了一陣子,也立即給他摔脫了。「我才不這麼傻,會去想她」——這就是他常常告訴自己的話。
「文子,你難道對陸君有特別的感情嗎?你不是說那祇是好意嗎?」
臺北四五月之交多雨,難得有好天氣。到了五月下旬,好不容易才來了晴和的天氣,於是維樑得以第一次陪文子出門。
「謝謝你……小姐……」
「呀,完全是老樣子,一點也沒變哩。爸爸,那本書還在那兒,那本是『社會與思想』、『東洋思想』,還有那幾本。」
「為什麼不說?」從頭家的口吻可以聽出,他在漸漸激動、發怒。「他不是『張科羅』是什麼?」
他會把她遣回東京去的,他說出的話一定做得到,他就是那樣的人,祇因她愛上了一個臺憑人……
「我是說,那樣的地方,恐怕不太適合你去。」
這一年的最後一個月的中旬某一天晚上,時鐘才敲過八點不久,由於一連下了幾天雨,北風呼呼地颳響著街頭的電線,大概不可能有顧客上門了,所以維樑就照例提早關好了店門。上過廁所,正想躲進樓梯下的小房間時,他聽到從樓上傳來稍稍高亢的談話聲。
「爸爸,愛是神聖的。」
維樑確定她會錯了意,竟也禁不住紅起了臉,不過好在她沒看他,所以很快地就平靜下來了。
「充分的好意是什麼意思?真不像平常的你啊,文子。」
「……」他祇能深深鬆一口氣。
「……」維樑搖搖頭。
日子靜靜地流逝,夏天去了,秋天來到。在這些日子裡,每隔一段期間,文子就要央求父母讓維樑陪她出去玩。松崎已看清維樑確實是個可靠的人,也就多半允許。他們於是把行程放遠了些,基隆的一些古蹟,如諾特.霍蘭城、埃丁堡城堡舊址,淡水的紅毛城舊炮臺,還有草山溫泉、北投溫泉等也去過了,都能玩得盡興。在家裡,他們不太有機會交談,縱然她有話想談,礙於父母前面,也都不敢暢所欲言,祇有這種出遊的場合,才能把想說的話肆無忌憚地說出來。
他微笑了一下,沒有答,其實他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確實是個有敏銳感覺的女子。
頭幾天,她不是跟父母一起去拜會朋友、親戚,便是在家裡接待來訪的客人。可是過了約莫十天,便吵著要維樑引導她出遊了。松崎頭家初未同意,說要出去,爸爸可以帶你出去,真地也一連幾天帶她出去,看了一些名勝,諸如博物館、臺灣神社、動物園、劍潭、和-圖-書圓山貝塚,外加明石總督墓、乃木將軍母堂墓、北白川宮能久親王御駐營之地、鎮南護國禪寺等。這些地方雖也是觀光者必至之地,但大體上來說,也沒有什麼特色,毫無趣味可言,文子很快就看過而且厭膩了。於是做父親的拗不過這可愛的掌珠,祇好下令由維樑來陪她出遊。
「其實都是碰上的,我真地是運氣好的人啊。」
維樑的身子又激烈地震顫了一下。頭家從來也不曾提過這個字眼的。
「祇要你能立志考醫專。」她又加了一句。
「愛!你竟然說是愛!文子,你知道愛是什麼嗎?你來臺灣,也不過七八個月啊。」
文子的聲音又低下去。
「好比認識了你,能常常與你在一塊……」維樑說到這兒,忽然兀自一驚。下面本來是想說「叨了你的光,所以才能常常出來逛」的,可是說了一半,竟發現到文子的臉上掃過了一抹紅霞,結果這麼一頓,下半句話就失去了說出的機會。
一次,兩人到烏來去遠足。從萬華上小火車,約半小時到新店,再乘臺車,格冬格冬地被搖了兩個多小時才抵達,看看蕃童教育所、物品交易所以及幾幢蕃屋,還有「白簾之瀧」瀑布等,回來已入夜了。這一次兩人談了不少。維樑已摔脫了所有的拘束,而且能以完全平等的身分問話或答話了。他明白了她剛來時所說的「漢衫」,原來就是美男子之謂,是「外來語」,近年才在東京流行起來的話。還有她熟悉臺灣的一些情形,則是因為她來臺以前,用心地讀了一些有關臺灣的文獻與報導之故。
當他想到這些時,現實就把他的這些綺麗的念頭轟的一聲炸得粉碎了。你能給她安全嗎?能給她幸福嗎?能給她一切嗎?憑什麼?憑你家鄉的那幾塊旱田嗎?那幾幢破舊的爛屋子嗎?你的雙手有多大力氣?掙得到幾個錢?豈不是一切都不能給她嗎?那些日本仔也不會放過你的。那一身黑,那把佩刀。你往哪裡逃?你豈不是自身的安全都無法保障嗎?
「將來嗎?」
「陸君,到底怎樣?你答應我嗎?」
然而預料不到的——也許是不可避免的結局,竟那麼快速地就來到。
「為什麼?」
「爸爸,請您不要說這樣的話。」
「叫……」
文子回答了,可是聽不清楚。
「爸爸也許是老頭腦,不能十分明白你們年輕人的意思了。可是,我就照字面來解釋吧。好意終歸祇是好意,可以說也是充分的好意。不過……」
「什麼運氣。是實力啊,我猜憑你的實力,一定不會有問題的,看你那種用功情形就知道。我聽我爸爸說過了,開始讀書以後,才兩年就有那麼多科派司,尤其英語與數學,一下就派司,真是奇蹟哩。」
也許說者無心,聽者卻另有一番領會。說起來也是的,臺灣人與日本人,豈不是原本就一樣的嗎?不!他趕快打斷了自己的念頭。並不一樣,她是日本人,日本人就是日本人,臺灣人可不一樣啊。不過外表上確實是無分彼此的。祇要她不開口,在龍山寺也好,城隍廟也好,大概不會有人看出她是日本人吧。
「哎哎,你這人,怎麼老是吞吞吐吐地說話呢。可是什麼?」
「你真……」她背過了身子,「怎麼說這樣的話呢?壞人……」
維樑明白了她的心意。這是怎麼一種演變啊,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事實,但事實明明擺在眼前,不容他不相信。從此,他讀書更用心了。這一次的專檢,剩下的兩門功課一定要及格,過了年的二月,升學考試期也會來到,醫專——這才是他的最後目標。為了連闖這兩關,不但物理化學要苦讀,其他國、漢、英、數、生物也非從頭再唸不可。他成了一團火球,日以繼夜地痛下苦功。
「別再叫我小姐。」
如果他們真地來了,她也許可以保護我,把他們趕走。噢噢,陸維樑,你竟然要一個女人來保護你嗎?可笑啊,可笑。也許不必吧。她會有辦法的。她會說服父母,得到他們的同意。她會堅持。她堅持,父母又能如何?
維樑真想上前抱住她,荒山裡四下無人,他可以這麼做的,至少也可以握握她的手,可是他怎麼也鼓不起勇氣。不,即使他有勇氣,雙腿卻似乎在那兒生了根,一步也舉不動了。
「我exotic嗎?不見得吧,我的眼睛不是藍的,頭髮也黑啊。」
「爸爸,這沒什麼啊。」
「一定要考取呵。」
「哎呀,陸君可是變了不少哩,以前就沒這麼說過話。而且這麼『漢衫』啦。」
「你也沒變哩,想起來啦,你是陸君吧。」
「你知道他是臺灣人嗎?他是和圖書『張科羅』啊。」
「為什麼讓他們知道?我們偷偷地跑去,溜一圈,誰也不會知道的。」
不用說,陸維樑內心中也屢次地興起過一種衝動的,那就是放棄目前的一切,連專檢也好,普文也好,一概摒絕,投身於那偉大的行列當中,就是粉身碎骨、肝腦塗地,也無所顧惜的。可是他到底有自知之明——或者也許是一種自卑感也未可知。因為那些鬥士們都有輝煌的閱歷與學歷,寫起文章來更令他有可望不可及之慨。至少參加文協為會員的人,多半是醫專、師範等學校的學生。自己算什麼呢?一個貧農家的孩子,祇畢業了公學校,如果貿然參加,人家也許不致於拒絕,不過也祇能做一個默默無聞的渺小角色吧。要從事運動,這當然也無所謂,不過既然要幹,那就不如更充實自己,培養更多的實力,更高遠的眼光,再來參加也不遲吧。正如松崎頭家所說,先取得了資格,這才是首要之務,然後想辦法跑到東京去留學。家裡誠然是負擔不起的,大哥也不可能有此能力,那就苦學吧,一面工作一面讀書,那時就可以參與其中,好好地幹一番了。
有一次,他還問過她對他的觀感。
但維樑畢竟也是受到現代思潮洗禮的人。自由戀愛的風氣,正慢慢地浸潤到東方來了。在東京,這已是不新鮮的事,尤其一些新的文學作品,很多很多就是以戀愛問題為主題的,可見這是時代的趨勢。再者,自己雖立志將來要投身抗日的民族運動,但愛情誠然是另外一回事。愛是沒有國界的啊。
「不要說了,文子,這事情,爸爸絕對不能允許。你媽媽必定也一樣。」
「我也不太明白。我很少去過的。好像也會有女孩去,不過一定很少的。」
在幾次維樑所聽到的談話裡,她確實是在堅持,有時是哭著懇求,有時甚至說如果迫她回東京,她便要從船上投身太平洋的波濤裡。可是都沒用,松崎頭家比她還要堅定。不知有多少次了,早晨維樑看到她起來時,兩眼哭腫著。
「文子。」頭家從旁叫了一聲。明明是裝出怒容來的,但眼角嘴邊的笑意卻不曾消失。
不過他有時也會想到,這一點不致成問題。所謂「日臺通婚」,已經不少往例了。據說,不少到東京留學的人,都娶了日本女子為妻,在臺灣的日本人,偶爾也會有鼓勵通婚的言論,認為那是「日臺融和」、「同化」的不二法門。不過維樑當然也知道,這些言論多半是口是心非,充其量也祇是鼓勵在臺的日本男子,娶本島女子為妻而已。而事實上,在臺的日本男子娶本島女子的絕無僅有,日本女子嫁給臺灣人的,更從來也沒聽說過。在這種情形下,與文子相愛,豈不是不智之舉嗎?她的父母,還有她周圍的日本人,恐怕沒有一個會贊成的。周遭都反對,結果不是會落得一場空嗎?
「爸爸,您要我招贅,是不是?」
「是嗎?」
好久好久,維樑接不上話,文子也緘默了,祇是把眼光投得遠遠的,好像要掩飾內心的狼狽一般。
車子出了市區,在田野上奔馳。在沉默片刻之後,她忽然改變了話題。
那些從事設置臺灣議會請願運動的人士,以及在「臺灣青年」雜誌上發表言論的人們,成了陸維樑心目中的英雄。尤其是甫於大正十年十月間在臺北大稻埕靜修高等女學校成立的「臺灣文化協會」的人們,因為地點那麼近,雖然未能躬逢盛會,一睹那些鬥士們的真面目,聽聽他們的言論,但他是格外感到親切的。如果不是受人之僱,行動有所約束,他也一定趕去會場,就是做一個旁觀者,也可教他感到與有榮焉的滿意感。
這也是維樑第一次從她嘴裡聽到「愛」這個字眼,因此他渾身震顫了一下。他幾乎聽不下去,可是怎麼也沒法離開。
「我有這個意思,不過當然不急。」
「很對不起,我好像說錯了話。」
「你說對他有好意?」是松崎頭家略帶驚異的嗓音。
她也問起過有關維樑將來的事。
「機會要自己造啊。我們過些日子再一起出去,你可要事先想好一個可以告訴爸爸媽媽的路線啊。」
「謝謝你,我會盡力的。」
「別開玩笑,人家是正經的。」
「不!」她的語氣忽然加強了,否定了他的話。「你一點也不怪。你怎麼不懂呢?」
文子說罷,這才一本正經地鞠了個九十度的躬,害得維樑紅了臉,連忙也鞠躬為禮。
「我怕我不是這麼了不起的人。」
當維樑第一眼看到她時,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文子。兩年前的暑假她來臺灣時,她還是個女孩子,人瘦瘦的,眼光m.hetubook.com.com舉止好像都有一種怯怯的陌生感,住在臺北的一個月間沒有出去過多少次,而且非父母同行,便一步也不肯踏出店門。那時,維樑來到臺北也不過三個多月,還沒有完全脫離對新環境的陌生感。他與她同在一個屋裡,碰面的時候是不少,可是她從來也沒有正眼看過他一眼,更不用說交談了。早上維樑照規矩說一聲早,深深地鞠躬,她也不曾看過他,祇是依禮俗欠欠身,低聲地回說早而已。當時維樑就覺得,也許她知道了他是本島人之後,錯以為他就是會馘人頭的生蕃吧。
「謝謝你,小姐。」
「喜歡!」松崎頭家叫了一聲。
「傻瓜。」
繼而眼光一轉,掃過了整個店面,最後停在站立一角的維樑身上。
去年(大正十一年)陸維樑正是這樣一個二十歲的現代青年。
「那就是啦。我去了,不會有人知道我是日本人,好比你去了東京,不會有人知道你是本島人。我們原本就是一樣的啊。」
「是,小姐您好,一路辛苦啦。」
他,原來也只是個「日本人」……
「醫專嗎?你要我考醫專?」
於是一天夜裡,他悄悄地溜回家了。他沒有留下一個字,更沒有互相叮嚀珍重。他相信她會明白他的意思。愛過,也被愛過,這也是一種滿足。他就是懷抱著這破碎的滿足感與滿心的依戀,離開那家書店的。
「這孩子。」頭家娘也有話傳出來。
「嗯……」
「馬鹿。他怎能跟日本人比!『張科羅』就是『張科羅』。」
「傻瓜。」她低聲說了一聲,倏地又把身子轉過去,這才又加了一句:「我不知道啦。」
「誰跟你開玩笑來著?我也是正經的。你與普通人不同,與一般日本人也確實不同。」
她也回應似地把臉轉向他,眼裡露出一種堅定的光芒,動人極了。
「我好像成了一個怪物啦。」
「是啊。」
溺水者,連一根稻草也要抓。他死死地抓住這麼一根稻草,等待奇蹟出現。可是他不得不發現現實並不如此,稻草畢竟發生不了作用。
「是啊,所以我說你一點兒沒有不同。哎哎,我自己也不懂啦。」
維樑吃了一驚。她怎會知道這些地方呢?而且她這種女孩,又怎麼可以跑到那種地方呢?「你肯帶我去看看嗎?」
「陸君,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你陪我出來玩嗎?」
同樣情形,文子也變了。那是一身大紅大花的和服,胸際綁著金黃帶子,頭髮散披下來,末端微鬈,臉部薄施脂粉,身材雖然不高,但正是女人的適度高矮,而且亭亭玉立,美得教人不敢逼視。女大十八變,真是一點也不假。
「我想,說不定有辦法的。也許我可以請我爸爸幫你。」
「維樑,你願意去考嗎?」
「文……」
話雖聽不清楚,可是不曉得怎麼,維樑忽然覺得胸腔裡起了一陣莫名的騷亂。他原本無心這麼做的,可是雙腿竟不由自主地一級一級地上了樓梯。上到約莫一半,談話聲就清晰了些,可以聽到幾個片斷了。
「怎麼不同?」
「這很難說。如果運氣好,能過關也說不定。」
有金邊的黑帽、黑衣、黑褲、腰邊一把佩刀,那是日本仔,日本,曾經使少不更事的維樑,聽到一句「日本仔」或者「日本」,那一身黑與發亮的佩刀就會憑空在腦子裡映現,使他逃得四腳不著地。而松崎頭家的身影,竟爾那麼自自然然地就跟這腦子裡的黑影子重疊在一塊了。
「別說啦!」做爸爸的終於決意似地說:「如果妳不聽話,爸爸要把你送回東京去。對啦,你一定得回東京去。你不能在這兒,根本就不應該讓你過來的。」
於是問題的焦點,集中在她的心了。她是否真正愛我?這可能嗎?在維樑的印象裡,日本女子都是高傲的,根本不把臺灣人放在眼中的。如果是一般情形,那麼日本女子,又是那麼美貌,受過良好教育的,實在不可能愛一個臺灣青年。維樑也認得幾個與松崎偶有來往的日本少女,也有若干常來書店走動、買書的。這些女孩,他根本就不會想到與她們相愛,甚至可以說,她們在他眼中,根本沒有異性的感覺。文子可能與這些少女那麼不同嗎?她是否祇把他當做玩弄的對象?他不得不承認,文子在好多好多方面,的確與她們截然不同。她不認為臺灣人是不潔的、懶惰的、卑屈的、狡猾的。維樑就曾問過她,她的回答是這樣的:那種人,日本人也有,在日本也隨處可見。什麼人都一樣,有好的也有壞的。
「可是……」
「想是這麼想的,可是……」
「他也是一個人,而且是有為的人、了不起的人,比任何人,和圖書任何日本人都不遜色的。」文子也拼命地為他辯護。「爸爸,至少你也不能否認這一點,是不是?」
「文子。」
「哎哎,樑。你真把我考倒了。老實說,我祇知道你不同,怎麼不同,我真說不上來。不過我也有一個確切的感覺,你與日本人一點兒也沒有不同。真地一點也沒有不同之處。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這話聽來矛盾可笑嗎?」
其實逛那種地方,並不需要怎樣安排,祇要出遊後回到臺北,時間還不太晚便可以很輕易地往遊。在其後的幾次外出的機會時,維樑便利用這樣的時間把她帶到龍山寺、城隍廟等地方。城隍廟旁的永樂市場也去過了,西門市場也瀏覽過。她對小吃並不怎麼熱衷,雖也試嘗了幾種,但食量不大,能吃的東西也就極有限。據維樑所知,一般的日本人是絕少涉足那種小吃攤的。來到臺灣的,還有住在臺灣的日本人,對「臺灣料理」,無不交口稱讚,可是那些風味絕佳,最富臺灣料理特色的小吃攤,卻不去光顧,這是因為他們認為那種吃食,實在不雅觀,坐在路邊人來人往的地方吃,實在有失紳士風度,再就是他們認為那些食物都極不衛生的緣故。當然,其心理基礎不外是自以為高人一等,不願與劣等民族,尤其是那些市井之徒為伍而已。可是文子卻能打破這種觀念,這是維樑萬萬想不到的。
維樑聽不下去了,悄悄地下來,躲入梯下小房間。他跪坐在那張矮桌子前面,渾身的震顫一直在繼續著、廿燭光的檯燈從矮桌上把光線投射在他臉上、胸上,房內的空間有一半以上,被他的影子遮住。他奮起全身的力量,想遏止顫抖,可是他越是用力,身子就抖得越厲害。彷彿有無數枝利箭朝他身上各部分飛過來,插|進去,腥紅的血潮從他那孤獨無依的身上殷殷流出來。
經過這樣的接觸之後,維樑終於明白過來。文子確實與一般日本人不同,尤其與一般日本女性大不相同。維樑這兩年來經常與日本人接觸,早就感覺出他們絕大多數抱著一種優越感,認定臺灣人確乎是劣等的民族,懶惰、骯髒、迷信、貪婪、膽小、懦弱、卑屈、狡猾、陰險,這些惡習與低劣品性,都集中在臺灣人身上,因而根本不放在眼裡。維樑就從來到店裡的顧客的神色上,經常感到這種輕蔑的眼光。可是文子就不同,她與他,明明有主從之別,卻完全以平等看待。也許她是在東京長大,未感染上輕視臺灣人的惡習才會如此的吧,維樑這麼判斷。
「這樣啊。」她想了想又說:「你們本島人的女孩不會去嗎?」
「你是說……」他喉嚨乾燥著,不容易說出話來。「你是說檀那樣會允許我們……」
文子的這話,加上那一臉的紅暈,使得維樑心口忽然莫名地起了一陣震動。為什麼呢?他不明白自己,也不明白文子,但他很快地就想到了。她的意思,當然是爸爸會允許她的請求,供他唸書,不過可能還進一步意味著允許她和他深一層地交往,甚至結婚。不過他一時沒敢確定這一點,因為這畢竟是太嚴重太不尋常的事。
「不要那麼生氣吧。」太太在說:「文子一定會聽話的。是不是,文子?我們也不一定一直讓陸君待在我們家。」
「爸爸,真是的,充分的好意就是充分的好意啊。」
「好的,祇要有機會。」
「猜不到嗎?我是想請你帶我去看看有純粹本島人特色的地方,好比龍山寺啦,城隍廟啦……」
然而事情卻在未曾料及的情況下,來了一個重大的變化,使得他的這個遠大理想,一下子化為子虛烏有。
「真不簡單,明年大約沒問題吧?」
「我也說不上。我覺得是那樣。」
維樑知道她是堅貞的,唯其如此,他也相信她會從船上跳入太平洋。他不要她死。剩下的唯一的路,是自己隱身而退。
「不懂也沒關係。」她說:「不管怎樣,你是個給我一種安全、可靠的感覺的人。我覺得,有了你,我大概什麼也不會怕的。從來也沒有人給過我這樣的感覺,你就是這樣的人。」
然而,當他自覺到真正地愛上她時,心裡不免也有些矛盾。她終究是日本人,是異族,與漢民族是截然有異的,更何況這異族,正是騎在臺灣人頭上的宿敵。他還懵然無知於所謂民族運動、民族自覺,最後要爭取的目標到底是什麼,不過至少他明白,臺灣必須有自治的議會,臺灣總督的專制必須改革,易言之,在臺灣的日本人就是他們要抗爭的對象。陸維樑,你已經決心要獻身這神聖的事業,還能跟這樣的女孩相愛嗎?這就是他內心裡一個不易解決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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