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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人三部曲2:滄溟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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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隊?幹啥?」
維樑覺得,聽著逢春的話,常常都會不能自已地感到熱血沸騰起來,但覺渾身躁熱,似乎每條肌肉都因忽然湧現的奇異力量而繃緊著。他突地被挪進一種莫可名狀的感動當中。那也正是他的祖先的血液,他們可以用鳥銃和田塍刀,去對抗人家的機關槍與大炮,為什麼不乾脆把皇太子幹掉呢?那不是更能表示出臺灣人不是好欺侮的嗎?他差一點就禁不住把這種想法吐露出來。但高逢春那鎮定自若的胖臉,無形中給了他一種壓制力,阻止他這麼想。他祇能這麼說:
「你看過嗎?」
當維棟被校長先生召到校長室,聽到了這命令的時候,他沒法相信這樣的事會臨到他頭上。他感到大地微微地在搖晃,神志似乎就要不清了,整個人彷彿都要崩潰。但是校長先生那張胖臉就在眼前咫尺之處,細瞇的眼睛在發著懾人心魂的銳光,連那撮鼻下的小鬍子都好像跟往常不一樣了。
他並不冷,但覺心口在跳動著,渾身發熱。
「有啊。難道你不知道?」
好比堂房阿四叔與堂兄維浪哥的事,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維棟在近幾年來也聽到過一些有關他們父子倆的事。他們也都是榮邦公派下的子孫,在維棟來說是遠房的堂叔與堂兄,在鄰庄耕幾畝「官有地」,父子倆辛辛苦苦耕了二十多年的地,至今猶貧窮異常,最近還因為欠「會社」的租穀,面臨絕境,說不定可能遭撤佃的命運。維棟因為長年在外,老屋的人們的情形,已經不太熟悉了,所知道的事也不十分真切。不過傳聞裡,他們是遭到一些變故的,例如十幾年前阿四叔母與阿浪哥的兩個弟弟相繼得了奇病,先後過世,因了這變故,他們第一次舉債,以後就一直陷溺在困窘的境地之中。這是「命」,人力是無可如何的。像他們父子那麼勤快的人,就是打零工做長年,幾十年下來也可以掙得一份家產,無虞溫飽。這不是命運之神的捉弄,還會是什麼呢?
「道光手是這樣,光緒手、宣統手也是這樣,如今的明治手、大正手,又怎麼會不一樣呢?我開了,我便會納稅啊。不然,誰給皇帝老子納稅?」
「你看,」維樑說:「像阿四叔這樣的農人不知還有多少,光是日本拓殖會社下面就有五百多佃戶,他們知識有限,憑他們自己的力量,絕對沒法和會社抗爭的。我認識關心這件事的幾位朋友,我已經下定決心為那些農人們出一份力,與會社周旋到底,不達目的不休……」
「是總督府啊。」維樑隨他的手看過去,看到了聳立在天邊的圓塔形建築。
維樑還向維棟提出了一些數目:合資會社三五公司有三千七百餘甲,南隆農場四千餘甲,今村農場一千六百甲,日本拓殖會社擁有水田三千甲,臺糖會社在臺灣各地的土地更達十萬三千甲,幾個官營移民村合計也有萬餘甲。這些還祇是平地的土地,山區的林野地更不得了,合計有二十萬甲以上,歸三井、三菱會社所有。臺灣的農地大多數原本就沒有多少,這種奪取土地的結果有多麼嚴重,實在無法想像。許多許多的農民都失去了耕作機會,祇有當一名零工或小佃人,為製糖會社或日本仔農場用血汗與勞力來換取低微的「賃銀」,維持可憐的生計。這是什麼?說是奴隸也好,牛馬也好,總之這種生活不是人過的。可是他們能夠不過嗎?
可是這一場內心的創傷,他並未向任何人訴說,連唯一知己的大哥,他也隻字未提。當大哥對他的忽然出現顯示驚詫的眼光,問他為什麼回來時,他也祇是以淡淡的口吻回答「臺北待膩了,不想幹了」而已。他的心腔裡已有了一條新航路,那就是為臺灣人爭取福祉。在他的感受裡,這是一條夠明顯的路,但也是渺茫模糊的,因為那些從事臺灣議會請願運動、組織臺灣文化協會以及發行「臺灣青年」的人們,全都是有錢有勢有地位,而且學問高深的。他自認還沒有資格與他們為伍,他常想:將來,我到了能夠也在「臺灣青年」發表言論的程度時,再加進他們陣容之中也不遲。他有了個結論:這是一樁回天大事業,相較之下,感情的事實在太渺小了,這種兒女私情,深藏在自己心中深處便夠了,又何必向誰提起呢?
調動時的忙亂,好不容易才告一段落,新的服務環境也漸漸能適應,交互地回新店仔的家與九座寮老家的生活,也習慣了。當前祇剩下搬家的問題尚未解決而已,不過這一樁,不久也可以解決了。家是非搬回來不可,月麗表面上是不置可否,內心是不願意搬的,不過維棟明白,她也很瞭解不搬是不行的。以後就是選個適當的日子,付諸實行便可以。這兩三天,維棟總算有了些平靜的心情,卻不料突然又來了這麼一個嚴重的事態。
今年已是第三次的請願。二月間,請願委員就抵達東京,展開了一連串的活動。他們除了再重複過去的努力之外,還在東京街道上遊行,散發傳單,做街頭演說。當時在津田沼飛行場從事飛行研究的臺籍飛行https://www•hetubook.com•com家謝文達,更駕機在東京上空散布傳單數十萬張,一時轟動整個東京市。
維樑祇是跟著逢春移步。逢春終於也站住了,維樑緊靠著他站立。維樑不敢多看四周,不過也裝著若無其事地左右瀏覽了一下。那麼多的面孔,沒有一張是熟悉的,連似曾相識的都沒有。有兩三個人的身影衣著,彷彿看到過似的,也許是一路上跟他和逢春不即不離地走來的人,但他不能確定。
其實維棟不僅如此,他還必須做一個好教師,因為調到故鄉的公學校不久,他就被安枝校長看中,給派上了一樁極重大的工作,那就是「御前講話」的指導。
陸維樑與一位住在臺北時結交的好友高逢春,此刻正並肩坐在城牆上。對面是一塊修剪得極整齊的草坪,有幾棵高大的樹,其中一棵,枝椏伸展到那幢洋樓的二樓。那是好美的樓房,迴廊呈一穹一穹的拱型,裡面都是落地長窗,外牆與柱子全是白堊的,屋頂卻是赭紅色。想當年,它必定是白牆紅瓦,每當夕陽落入對面觀音山之際,天上萬道金光,照映得河水粼粼閃爍,那雪白的牆壁,必也被映得霞光鮮豔的吧。
然而,照維樑的說法,他們的貧窮,一大半是官方造成的。例如「官有地」這個事實就大有問題。原來阿四叔的那些土地,確實也是他們陸家人的,是一百多年前榮邦公派下的大房天貴公買下的一大片未墾地的一部分。可是日本人來臺後,先後沒收參加抗日義軍的人的土地,不久更開始了地籍調查,展開了全面性的巧取豪奪措施。
真好像變魔術似的。這面小日本旗是哪裡來的呢?難道有人交給他?維樑確實沒看見一路上有人交給他什麼東西。他是怎麼藏在身上的呢?想著想著,維樑的心情就鬆弛下來了。
維棟第一步選了五個自己班上的學童,有三個男的兩個女的,作為候選人員,讓他們背講稿,然後再一一糾正發音及腔調,淘汰了其中一男一女。每天的課上完了以後,都把選中的兩男一女留下,一次又一次地讓他們練習,常常到日落西山才放他們回去。
「我知道你的意思,這責任,的確很重大。我的意思,想來你也明白的。由本島人教師教出來的本島人學童來表演,我以為更有意義的。不是嗎?」
「哎呀,這不是和什麼神社的大祭一樣嗎?」
那麼會是什麼樣的行動呢?他實在想不出,不過信雖然簡單,但對維樑卻產生了很大的吸引力。就算是祇能看看熱鬧,跑一趟臺北不也是蠻有意思的嗎?
郡役所方面已有命令下達,這一個名額,由郡來辦選拔會,各校均須派學生參加角逐。各校預選,應當注重「國語」純正,品貌端莊,最重要的是家世要絕對「清白」。家世可疑的,不可靠的,或者上一兩代人反抗過日軍的,甚至平時稍有不恭順言論的人家孩童,一概在摒除之列。
維樑暗暗佩服高逢春的鎮定工夫。真的,這個胖子是這麼談笑自若,嘴邊還不時漾出笑意,根本就不像知道一件重大的事情即將發生的人。反觀自己,心口一直都在跳動著,呼吸也微微急促著,非用一番努力,便無法克制,也無法掩飾。
「我知道的。」維樑祇好把心意透露出來了。「我祇是感覺到,那麼多人在努力,可是我卻躲在鄉下……」
在阿四叔、阿浪哥父子倆的立場,這也還罷了,更糟的是他們有個古老的墾荒時期流傳下來的觀念,認為個人努力去開拓、墾殖,以後便可以將墾地擁為己有。根據阿四叔的說法,是這樣的:
「不!」反射般地答了一句,這才期期艾艾地說:「因為……這責任太大了,所以一時……」
其實兄弟倆相距十幾公尺而已,祇因人太多,而維樑又沒有經過維棟的前面,所以沒有看到。
「對,是四年前蓋好的,前後一共花了八年時間。記得是明治年的時候就開始興工的。八年間,三百萬銀子……」
「是!」
「有所行動」!這種說法,電流般敲擊了維樑的身子。會有什麼行動呢?不用說,在維樑腦子裡直覺地產生的聯想,是「謀刺」、「暗殺」。伊藤博文是在哈爾濱被暗殺的,更近的有大正九年韓國親日派巨頭閔元種,在東京火車站的鐵路飯店遭了同樣的命運。那時,維樑剛上臺北不久,第一次體會到天天與報紙接觸的新奇況味,尤其當時天天佔據重要地位的有關這件事情的報導,給予了他非常深刻的印象,至今記憶猶新。他們難道也會採取這種激烈的行動嗎?政洽性的暗殺,雖然不是稀罕事,不過維樑很快地就明白過來,這是不太可能的,因為從事臺灣議會設置運動、文化運動的人士,都是高級知識分子,他們的宗旨,原本就是要排除像北埔事件、噍吧哖事件那一類激烈行動,而以法理來爭hetubook.com.com的。
「警衛啊。」說的人忽然壓低聲音:「因為他們怕臺灣人反,行刺。」
「日本太子要來啊。這很有趣哩。」
「太陽好像有一點斜了。」高逢春看看錶,向陸維樑使了個眼色,就從牆上下來。維樑也跟著下去。逢春領先走,維樑從後跟上,沒有誰說一句話。走過草坪,繞過那幢洋樓邊,然後走到街上。附近有三五人影,但是沒有人互相交談,人人都似乎漠不關心。
「陸君,你說怎麼樣?你怎麼不回答?」
本地所屬的新竹州也定了種種「御奉迎」的措施,例如農作物品評會啦,什麼什麼展覽啦,提燈遊行啦,放烟火啦,皇太子所到之處,打算用一片旗海來填塞一切空間,自然也不在話下。此外,由各地發動臺灣民間的大鼓、大鑼、八音班的遊行隊伍,連七爺八爺亦將給抬出來,也被當做是臺灣民間自動自發的赤誠流露的表現。不用說,那是各分室各派出所的大人下達的命令。
維棟聽了幾次弟弟的話,對弟弟的變化,不僅驚嘆而已,還確實覺得開了不少眼界。他痛切地發現到,自己所知實在太少太少,而且太淺薄太淺薄了。那些事,他原本以為自己也知道的,可是聽了維樑的話,他才明白過來,原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在背後還大有文章哩!
「你是說直訴嗎?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也可以這麼說,這也是一種姿態,一種攻勢,就說是一種宣傳吧。造成一個事件,讓人們更明白我們仍然在行動,仍然在爭取。這事件讓大家親眼看到,讓報紙報導出來,這就夠了。」
「是……」
像朝陽街這樣的大街固然是如此,轉入小街巷弄,情形也差不多,祇有城隍廟一帶,以及永樂町的那所市場附近,似乎還充滿著活力。這裡是所謂之「城外」,正是本島的平民階級聚居之處。街道大約祇有兩丈多寬,不過倒也不乏富商巨賈的店鋪住宅。尤其再穿過一道曲折的巷子,轉到港町,更顯出純粹本島街衢的特色。
已是另外的一天了,但距天明還有一大段冗長時間。他可以去敲大哥家的門,可是他不想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他選擇車站的候車室,做為他的那個療養所。他一直忍著不讓自己哭,不讓淚水滴下。候車室大約有十坪大。一盞也許是二十燭大小、裸|露的電燈懸在屋頂的中心,昏黃的火光照出幾把長板凳。三面都是玻璃窗,可以看見街路的幾盞路燈與月臺上的燈,都發著潤溼的微光。
「那是說,這件事不一定能使請願運動成功嗎?」
維樑是接到這位好友的信,昨日急遽北上的。高逢春在信中告訴維樑,從他的一位參加請願運動、文化協會的遠親聽到了一個重要消息,他們那些從事民族運動的人士,正在計畫著要利用太子的來臺,有所行動,最好能馬上來一趟臺北。
「沒聽說過。」維樑想了想才又說:「三年前我上臺北來時,已經蓋好了。對啦,記得那時蓋好還沒多久。」
他也曾留心地察看過,希望能看到哥哥維棟——他倒不希望哥哥也能看到他。哥哥雖然告訴過維樑,他奉命到臺北迎接皇太子,不過維樑可沒告訴哥哥他也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願意哥哥知道他也來了,祇是覺得還是不讓他發覺比較好。
時間明明還早,可是在前站這邊的月臺已被人群站滿了,有好多的黑帽、黑衣褲,小腿上裹著綁腿的警察站成一線,一片旗海就擁擠在那條線的後面。
「你的工作,影響雖然祇是在鄉下,但這也是最基本的工作。我相信你早已知道這個道理,不必再有懷疑才是。你回去鄉下不過三個多月啊。怎麼就消沉了呢?」
「你就好好準備一下。講稿先給我看看。你也不必太緊張,我自信自己的選擇不會錯的,你來幹,可以說再恰當不過了。你一定成功的,放一百個心,放手幹下去就是了。」
「不對,陸,這是大家的事,每個臺灣人的事。祇要人人能在份內盡一己的努力,我們的力量就會強大起來,達到目的的日子也會更近的。你可千萬不能自卑。」
他在昏暗的一角落座。他靜靜地讓忍住多時的雙淚迸流而下。
「臺北才不得了。到處豎了彩門,家家戶戶還得掛燈籠,店門都特別裝飾了。」
「你記性真好。」
「嗯……」
維樑也希望能在那些大花大紅的和服女子當中發現到文子。快四個月了。四個月來祇能在夢中與她一見。醒著時,她的影子也常會覓得一些隙縫,從層層遮擋中鑽出來,出現在他的腦膜上。可是他每次都狠著心把那影子抹掉。她被遣回了東京嗎?不致於吧,自己既然隱身而退,她沒有理由被遣回。讓她和父母團聚著,這是維樑所能做的唯一的對她的貢獻。這小小的貢獻,使維樑感到那麼一絲可憐的滿足感。
他哭了整整一晚。
沒有辦法,他祇有硬著頭皮幹下去了!
但是,他沒有找到她的影子。
於是他們辛辛苦苦地在原有的土地附近,找些較平坦的土地來開墾,不知流了多少汗,多少淚。結果如何呢?這些都成了「無斷開墾地」,他們不但不能擁有土地與收成,還是犯法的行為!www.hetubook.com.com
「那是當然的。我們還要一次又一次地努力下去。恐怕不是三五年的事哩。」
安枝對維棟所草擬的講稿,倒頗稱讚了一番,不過也認為有些地方需要再加斟酌。結果校長親自動筆修改,又花了一番工夫,才算定稿。
他費盡力氣,絞盡腦汁,寫了一份講詞草稿,送給校長先生過目。在這篇需時兩分三十秒的講詞裡,他極力裝進了三百六十萬島民的感激與惶恐,說這不僅是領臺二十八年以來,同時更是自有臺灣歷史以來,所有本島人的最大榮耀,並表示誓做一個堂堂正正的大日本帝國臣民,將來長大後要為帝國盡忠,為社會盡力,以副天皇、皇后兩陛下以及皇太子殿下的眷愛。
「看,今天可看得好清楚哩。」逢春指了指東南方。
「你哎什麼?你當然不能把事情看得太簡單。這幾乎是百年大計啊。」
「沒啥稀奇。以前清朝時,嘉慶君也來過。」
「嗯……」維樑猛地點了個頭。
「不是我記性好。」逢春憤然地說:「那是每一個臺灣人都不能忘記的。因為它的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是臺灣人的血汗啊。不,應該說,它是用臺灣人的血肉與骨骸堆砌起來的。」
「我明白了。我祇不過是一時感觸罷了。我不會消沉的。逢春,你瞧我的吧。」
這一年的四月,皇太子殿下要來臺灣「御行啟」。這是自日本「領臺」以來二十多年間空前的,也可能是絕後的創舉,在臺灣的日本人為了歡迎皇太子殿下,把整個臺灣島都擲進惶恐與瘋狂當中。惶恐的是殿下竟以金枝玉葉之身,不辭遠路奔波,不畏蠻荒瘴癘,為了一親這「新附之地」上面的「民草」,前來這海島,萬一在歡迎的事宜上有什麼疏忽、差錯,那真是不得了的事。日本人竟鼓動三百六十萬本島居民,說是為了這「光榮」、為了這「恩寵」,必須舉島一致,運用所能想到的一切方法,來表示衷心感戴與惶恐之情。這就是連日大幅度地在報紙上刊露的消息。還有,為表達赤誠,某地的什麼人發表了怎樣的言論啦,表現了怎樣的行為啦,這一類報導,更是連篇累牘。
結果仍歸失敗。
感傷常是一個人的療養所,尤以年輕人為然。在那兒,人們常能獲得治癒創傷的機會。維樑離開書店,漫無目的地搭上了夜車南返。怒吼的北風、漆黑的夜,也許這就是他所期待的。一小時多之後,他就到了斜風細雨裡僅有幾盞孤燈的新店仔車站的月臺上。在風聲裡,雙腳踩上砂礫的細微聲,窸窣地傳入他的耳朵裡。
「還有,當天你當然是那個學童的引領者,可以享受參與御前儀式的最大光榮。那個場面,當然是要『紋付、袴』的,也要準備。」
那是大稻埕一帶。那裡雖然也是張燈結綵,停仔腳外廊的柱上都掛著寫有「御奉迎」字樣的燈籠,但街道上的行人卻與平時毫無兩樣,甚至在那許多裝飾物襯托下,毋寧是顯得有些冷清的樣子。
「是。」
有嗡嗡的人聲,不過並不高昂,一種肅穆而又緊迫的空氣,佔據著整個空間,但這祇是維樑個人的感覺。其實那些穿大紅大花和服的婦女們倒是笑逐顏開的。不久就可以「拜見」到尊貴的皇太子殿下的高貴尊容,這種期待好像使這些人多麼開心似的。不過留著鬍子,紋付、袴打扮的人,臉上倒也是一派嚴肅。那種面容清楚地訴說著:那麼尊貴的,「現人神」的「御子」,就要來了。那是他們心目中的「大君」,萬世一系的神之子,也是他們以向他效忠,為他而死是最大光榮的君主。這樣的人,竟然要來到這南方的小島,真是令人誠惶誠恐,也真令人感激涕零的一件了不起的事……
既然話要說得得體而且流利純正,那就非有日人教師來指導不可。然而這位充滿赤誠的安枝校長卻另有所見,認為此舉不僅僅是表達奉迎的一片至誠而已,一方面還要用事實證明,領臺二十多年以來,在臺灣從事教育的人,確實是努力以赴,使得島上的臺灣人,已經能夠操一口純正的日語,用以奉慰皇太子殿下的「大御心」。
四月廿五日,皇太子殿下終於抵臺,當天的行程是在基隆上岸後略事休息,接受歡迎儀式後,乘火車到臺北。抵達臺北火車站是在下午兩點半。
這第二次請願運動是在縝密的計畫與部署之下展開的。他們除了依照正常的程序提出請願之外,還分訪東京的各政黛派別的領袖人物,招待記者,更請同情此舉的代議士提出臺灣議會設置建議案,做了萬全的努力。結果仍受到總督府方面的強烈反對,再遭「不採擇」而https://www.hetubook.com.com被擱置。
一行人在校長安枝帶領下,坐一程巴士來到新店仔,然後搭北上的火車。車上是空前的擁擠,雖然坐的是二等車,可是座席已不容易找了,祇有校長夫婦可以坐。三等車那邊更不得了,人行道上都站滿著乘客。車上也都是人手一支日本國旗,遠看有如一片旗海。沿途所經過的每一個市鎮、村莊,毫無例外地都氣象一新了,家家戶戶高掛日本國旗,並且張燈結綵,尤其那些張掛在門口的對對大型燈籠,整齊地排列成一直線,把大小街路點綴得喜氣洋洋。
「當然是啊。」
原來臺灣議會設置請願,第一次向日本帝國議會貴族院與眾議院兩院提出,是在大正十年元月卅日,在請願書上簽署的有一百七十多人,大多數是在東京的臺灣留學生,在臺灣的則不過林獻堂等十個人而已。由於田健次郎總督向議會表示了明確的反對態度,所以頭一次的請願在上下兩院都遭受了「不採擇」的命運。
「是。」
多天以來,不僅是校內同事間,連街路上、小村子裡,人們一碰頭,莫不以這件破天荒的大事來作為話題。按日本式的話來說,這是「皇太子殿下的御行啟」,不過在一般民間,就成了「日本太子來臺灣」。
正如這名稱所示,這兒是與大陸沿岸各埠通商的碼頭,沿淡水河的緩緩巨流,聳立著高大的城牆。碼頭上,麕集著無數的大小帆船,處處可看見荷式、法式的白堊牆壁,有迴廊的洋樓點綴其間。不用說,都是靠貿易致富的人們的邸宅,間或也有若干洋商的住居。
但是,周遭卻是這麼寂靜,除了遠遠傳來碼頭上的一些人聲外,四下卻是一片寧謐,連風都止住了。
「拿著這個。不要緊張。」逢春又加了一句。
見了高逢春才知道,他們的所謂行動,是向皇太子直訴,就是所謂之「告御狀」。
現在,他們是在使用了一切方法之後,束手無策了,所以想向皇太子直接提出訴願。不過高逢春還告訴維樑,這事是在極祕密的策劃中,因為如果事機不密,萬一被日本當局知道,必定會遭受阻礙,所以他們不願被人知道,僅由幾個主其事的人透過可靠的親戚,告訴極有限的人,請他們到時候能到場,造成一種不大不小的聲勢,在不致成為「騷擾」、「大不敬」的情況下,達成直訴的目的。
臺北街頭情形更熱烈,更絢爛。他們這一行人因為時間還早,便決定去新公園休息。一路上也都是燈籠與旗海,祇要閉目一想,便可想像夜間這些燈籠都點亮了的景象。大小街道上,到處都是一片人海,不用說是為了歡迎皇太子殿下,而從附近擁進臺北市的。
「太子會看嗎?他不怕被生蕃馘去頭?」
繞過正面的希臘風格宏偉建築的博物館,來到多種熱帶樹繁茂著,一片鬱鬱蒼蒼的林地,在喧嘩鼎沸的人聲中,傳來一種曲調奇異的音樂。原來在音樂堂那邊,生蕃舞已經上臺表演了。好多好多的人,把音樂堂前面的廣場密密層層地圍住。平時那麼冷淡靜謐的地方,怎麼忽然會擁過來這麼多的民眾呢?真令人匪夷所思,不過有一點倒是無可置疑的,那就是:這種昇平景象,確實是日本人來臺灣後二十八年以來所僅見——但這也祇是「城內」而已,臺北市區內的另一個角落,卻呈現著另一番景況。
「不錯,是總督府。伊娘的,蓋得那麼高。花了差不多三百萬塊,真是的。」
「哎……」
「有熱鬧好看啦。」
聽的人臉色一變,噤口不敢言了。當然也有更多竊竊私議的。說是太子人又醜又矮,因為大正長過「棉花」。也有人肯定地認為將來來臺灣的太子是「假包」,因為害怕,所以由一個替身來。
從事實際的行動,一直都是維樑所想望的,尤其參與那些有地位、有錢有勢的大人物的請願運動、文化運動,更是維樑所夢寐以求的。此刻以這種方式來參加,雖然扮演的祇是無名的龍套角色,但至少也屬於實際行動,在維樑來說,不僅沒有不滿的感覺,而且還深感光榮,對好友高逢春之能夠看上他,適時地給他來個通知,更是滿心的感激。
「你不是要拒絕吧?」
「沒有!那是古早古早的事。」
「三百萬嗎?有那麼多啊。」
「嗯。」
這種結果原本就在他們的意料之中,在計畫中這還祇是一個開始而已,而這個開頭,確實也收到了預期中的效果,因為他們這舉動,經報紙報導,立即受到了日本全國的注意,尤其當林獻堂回到臺灣以後,更受到了臺灣無數民眾對待凱旋將軍般的熱烈歡迎。林獻堂與幾個同志還到臺灣各地去演說,暢談請願運動,所到之處真是萬人空巷,人人爭睹林氏的丰采,無形中收到了極大的宣傳效果,因此第二年他們又再發動請願運動,簽署人便驟然增加到五百幾十個之多。
逢春左看右瞧地走著,步子也踏得平穩緩慢。那胖胖的軀體,好像是個剛從鄉下來的草地人。維樑盡力壓抑著自己,不使顯露絲毫的毛躁與不安。他回頭看了不少次,但沒有人群,也沒有一個人往他這邊看,就和*圖*書和平常一樣。
逢春還說,眼前那所洋樓裡,參與行動的人大約已到齊,正在密議,請來的外圍掩護人員,也早已化整為零,在附近待機。而高逢春本身還有一個祕密使命,不但要指揮外圍人員,還要在這城牆上擔任警戒任務,萬一有什麼動靜,便進裡頭去通報一聲。
這天一早維棟就趕到學校。他是全身文官打扮——這時的文官已不再有那些閃亮的金邊與金鈕釦,從上到下一律黑色,幾個本島人同事也都一樣裝束,祇有未「任官」的「教員心得」是穿西服打領帶的。日本同事,從校長以次,一律「紋付,袴」。他們把家眷也都帶來了。女人不用說也全是和服,腳下則為「白足袋」與「草履」,她們那種裝束,真可說是大紅大紫,乍看恰如一叢叢開滿花朵的花樹。
「不要老是回頭看,當做沒事吧。」逢春向他說了一聲。那神色完全是若無其事的。並且同時交給他一面小小的日本旗。
逢春已經把步驟告訴了維樑,參加直訴行動的人大約十幾個二十不到,假裝成歡迎皇太子的民眾,這些人的外圍需要四、五十個人手,把他們圍在核心,以便萬一受到干擾時,有足夠的人手阻止干涉,並給予他們保護。這也就是高逢春、陸維樑這些人的任務了。
「別傻啦。不過聽說軍隊也會出動的。」
「你看,我們能成功嗎?」
即在大哥調差回來以後,雖然為時尚短,相處的機會還沒有多少次,但是總算也促膝傾談了若干次。在這幾次的傾談裡,他也絕口不提在臺北的往事,不過他的話倒是說得不少,而且常是侃侃諤諤,熱情洋溢。
郡的選拔能不能通過呢?萬一失敗了,該怎麼辦?還有,如果僥倖通過了,那更不得了。想到那個場面,那尊貴的東宮殿下,無數的大人物,要讓自己所教的小學童上臺說話,真使他禁不住感到暈眩,簡直不知如何是好。校長先生看上他,是表示看得起他,器重他,這是件光榮的事,而能參加那種場面,更是無可比擬的光榮事。可是萬一在那種場面竟不能做到完美的程度,不僅是個人的失誤,也是校長先生的、以及整個學校的失誤,甚至也可能被認為是整個臺灣教育、臺灣統治的失敗哩。我真恨不得自己有勇氣向校長先生推掉這個差使。理由是現成的:不能勝任啦,日語恐怕不能講得純正啦……但沒有一個行得通。
這麼意氣軒昂,這麼悲壯。也許弟弟是對的——這怎能說是不對呢?正如前幾天他所感覺到的,弟弟忽然成了一塊巨石,聳峙在身邊了。也正如維樑所觀察到的,哥哥雖然能瞭解他的話和行為,可是他畢竟是個「明哲保身」的人,他不會有所作為的,他祇能做一個好兒子、好丈夫、好父親,如此而已。
照說,所謂地籍調查本是現代政府的不可缺的工作,查明何處已開墾,面積多少,業主為誰,作為行政管理以及課稅的依據。但是日本人那麼兇惡,「走反」時的屠殺與縱火情形,人們記憶猶新,又加上許多農民無知、怕事,結果調查時許多農民都不知插標,變成無主的土地。既是無主之地,日方自然收歸官有,即成了「官有地」,赤牛埔、淮子埔、五角林一帶的山野,就是這樣變成官有地的。日閥當局為了搶奪臺灣人的土地,經過精心設計,造成了這種結果。這些土地,總督府當局一方面為了使它發揮最大的效用,另一方面也為了討好日本的大資本家及製糖會社,一大筆一大筆地「拂下」,造成資本家壟斷臺灣土地的現狀。
「在臺北嗎?」
「才不祇啊。連生蕃都給調來了一大群,有的要跳蕃舞,也有唱杵歌的。」
他們在後站買了月臺票,進了站內。人漸漸多起來了,到處是「日章旗」,在眼前晃盪著,招展著。
糟的是他們耕的土地是「官有地」。官方早已經把那些土地「拂下」給「會社」了。他們必須照租約向「會社」繳納租穀,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他們衣食不繼,而且拖欠租穀,越拖越多,這不是命運不濟又是什麼呢?因此維棟對他們雖有滿心的同情,卻也是無可如何的。
維棟他們這所學校的全部教師放了一天假,奉命到臺北去奉迎,維棟還被命攜那三個候選學生去看看。根據校長的說法,這是練膽子,同時也有一點慰勞的意思在內。
於是這個天大的責任,降臨到維棟身上!
在州廳所在地新竹市,更有網羅各機關、各界的官員、縉紳以及學生代表共同舉辦的奉迎儀式。在這場儀式上,將有許多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上臺致奉迎詞,這就是御前講話。他們這個靈潭陂所屬的大溪郡也分配到一個名額,選一名學生代表恭述歡迎詞。根據安枝校長的說法,這實在是令人誠惶誠恐的、無可比擬的最大榮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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