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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人三部曲2:滄溟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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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四叔一家人住在丘陵邊緣的低窪處,也快五十年了,是阿四叔的父親仁望叔公時,由九座寮搬過來的。從那時候起,他們便靠雙手來開田闊園,辛辛苦苦從事墾殖。以他們陸家人特有的勤勉與儉約,要完成一份基業,原本也不算太困難,然而正當他們的田漸肥,茶樹漸大起來時,竟然碰上了一個最嚴重的人禍——「走反」,所有的土地被日本官方收為「官有」,從此背上了一份永不能卸下的沉重包袱——田租,等於收入減少了恰恰一半。這還是平年,萬一碰上旱澇,收入還可能減少七成、八成,因為照一般慣例,租穀因荒年而減的數量,是極有限的。
「嗯,是的,阿四叔,你教我好不好?」
那三個人離去了,還有六七個人跟上,一看就知道他們與逢春這一班人不同。想必就是從事運動的人吧。而不知在什麼時候,原先站在一塊的幾十個人,已經散了,一個也沒剩。
最近,他學得更乖了。懂得不去惹她生氣。好比這次不告而別,她老人家一定不會放過他的,所以他就沒事人似地從後門進屋。以後找個機會,裝著在忙著做什麼的樣子,便可以應付過去。他十分明白,母親成了個非常容易受騙的人了。
特別是阿四叔這一家,近年來可以說是一連串的流年不利。自從那年,老伴和兩個兒子得了「黃萎病」,相繼過世以後,家道就一蹶不振,一直陷在日益增加的債務之中無法自拔。拖欠的租穀,換算成款子,數目已近一千個銀,而且利上加利,以後還會越滾越大——這個數目,如果到庄內別處,可以買下差不多三甲中等的田,一家溫飽是不成問題的。
這份「請願書」,主要內容是請求降低租穀,並將歷年積欠部分分期攤還,另外附帶地也聲請肥料價格降低到南部製糖會社的標準。這「請願書」遞上去以後不多天,會社方面就差人把代表人阿四叔傳了過去。維樑本想陪阿四叔去的,可是會社方面透過庄役場來了一份通知,要庄役場派人同去,不要有別的人陪同。這件事是維揚來告訴阿四叔和維樑的。聽這位堂兄庄長的口氣,會社方面顯然已經和警察分室聯絡好,如果有「不逞分子」插手,便會發生對當事人不利的後果。
今春春耕前,會社當局竟然又宣布了肥料漲價。會社當局雖然也說明漲價的理由,諸如:因為世界性的不景氣,工商業普遍萎縮,以致幣值稍見低落啦,原料減產,以致肥料廠也不得不跟著緊縮,供求發生不平衡的情況啦,聽起來倒也蠻有道理似的。但一般農民當然不能夠領會這些——他們根本就不願領會,不為什麼,祇因幾角錢也是錢,足可要他們命的。更何況他們已經有知識分子出來領導他們,蒙蔽的手法再也行不通了。事實擺在眼前,中南部的製糖會社配售給蔗農的肥料價格偏低,就是鐵的事實!
「唔。是阿樑頭啊。」老人微微地側過了頭。
「肚子好餓了,大姊。」
而後,土地「拂下」了,地主換成了「日本拓殖會社」。在日方而言,除了像阿四叔那樣的農民們開墾出來的田園——即所謂之「無斷開墾地」——之外,其餘均聽任其荒蕪,不能有效利用,以增加總督府的收益,是非常可惜的。招請農民來開墾,花費太多,農民們又因為開墾了,也得不到土地,加上土質貧瘠,永遠佃耕,實在無利可圖,所以不會有人願意來幹。於是官方便引進財閥的力量,以廉價放領(即拂下),讓財閥運用龐大的資本,來開拓這一類土地。於是那些農民們便與窮苦結下不解之緣,祇有叫苦連天的份兒,會社名下五百多的佃戶,幾乎都或多或少地負了債!
維樑連忙把它握在手心裡。掌心柔柔的,似乎微微滲著汗水。接著又與蔡、陳兩位互握了一下。
在一個農家,多子多孫固然是家道繁榮的首要條件,但如果兒子生得晚,也是枉然。在這種情形之下,阿牛古在綱崧的家,自然就被付託了非常吃重的重任。也真難得他有那麼一付耿耿忠心,每天天才朦朧亮,他就跳下床來,內內外外地幹活,晚上更非到天黑,絕不入家門。分家的第二年,綱崧自己有意,老母與兄弟極力贊成,族裡的幾個長輩也不反對,於是阿牛古由長工一變而為入贅的婿郎,與維棟的大姊柑妹結婚。
維樑未加思索就穿過了製茶間,來到正廳。果然不出所料,阿四叔正在那兒的一把靠牆的木椅上坐著,若無其事地抽水烟袋哩。雪白的山羊鬍子一晃一晃地。
「我有兩條腿啊。不,是快沒有錢啦。」
維樑趨前。心口咚咚地響著,不知說什麼才好,祇得猛可地鞠了個躬。
「這有什麼好看的?」
說起來,維棟幾乎是在阿牛古背上長大的——正如維樑在維棟背上長大那樣。平時一有空,維棟就爬到阿牛和-圖-書古背上,央著他帶他去玩。捉魚、捕蟬、抓蝦蟆等,阿牛古能使維棟高興的名堂可真不少。每逢鄰近幾個庄有平安戲,阿牛古那寬大結實的背脊,是維棟最好的交通工具。在戲坪上的一大群觀眾當中,阿牛古的肩膀上頭,更可說是為維棟而特設的座位哩。維棟十六歲那年,所以會進入公學校讀日本書,部分也是受了阿牛古的慫恿。「阿棟古,你是讀書命的人,不像我,生就的長工命。日本蕃的書大概也是書吧,人家比咱們行,說不定書也是行的,何況現在是日本蕃的天下啦。去讀讀看吧。」
「是樑叔啊。」抬起的面孔上佈滿著滴滴的汗漬。
「聽說你們這兒出了雲蛾?」
「該去見見那個日本婆仔的。難道不想去見她了嗎?」
阿四叔想了片刻,像是拿不定主意的樣子。維樑根本就沒有想到過什麼膨風茶,聽到老人提起才忽地起了好奇心的。普通的茶,如果每百斤能賣到二十個銀子,那是最好的價格,足以讓茶農們欣喜若狂的,而膨風茶每百斤從未少過九十個銀!不過製這種茶的人極少,原因是製法困難,能製造成功的,非常有限,萬一失敗了,那種茶是沒人要的。就算成功了,出路也堪虞,僥倖碰上識貨的收茶販子,才能賣出去,否則必需自己送往臺北找顧客。每斤九十個銀的價格是人們之間流傳的說法,事實如何,也祇有確曾賣過的人才把得定。一般農戶是不相信的。「一斤九十幾個銀?呸!哪有這麼好的臺澜?」於是這種茶——明明也是一種烏龍茶的——給加上了「膨風」兩字,意思是說:「那是騙人的!」
農民離開土地就沒法生存,而土地是不能沒有肥料的。因為沒有肥料,農民們縱有再大的本事,也種不成作物。土地是他們的僅有的依據,而肥料則是他們的命脈。拓殖會社深知農民們的這個弱點,朝這個弱點,狠狠地來了一記痛擊——說不定去冬以來農民們屢次的「申告」、「請願」,使會社方面覺得非好好地給農民們一個強有力的下馬威不可,才使出了這毒辣的手段的吧。而這手段,適巧又成了火上加油之勢,使得這一場農民運動,越發顯得波濤汹湧了。
維樑沒再開口,也沒停止腳步,一逕地跨入左邊的廂房。那是寬敞的製茶間,總共有六個人正在手忙腳亂地幹著活。一腳踏進,就有一股熱烘烘的空氣撲面而來,茶的濃郁香味,幾乎使人窒息。兩個在炒,兩個在揉,最後兩個在焙,沒有一個人停下手來看這位闖入者,維樑也不想打擾這些忙碌的人們,雖然那包括維浪父子在內的六個人全都是他所熟悉的。他掃視了一周,獨不見阿四叔那一頭白髮與下巴上一撮雪白的山羊鬍子。
「哎哎,阿四叔真是好衰啊。」人們相信,茶園裡出了雲蛾,是霉運當頭的朕兆。
赤牛埔在靈潭陂庄西北隅,東接新店仔街,北連梅壢庄,是一片丘陵地,土質貧瘠而乾旱,大部分的土地都聽任它荒廢,祇有低窪處,還可以略加利用。爬過丘陵,那邊就是崩坡、淮仔埔、五角林一帶,總共不下數千甲地,好些年前便已「拂下」給鈴木系的「日本拓殖會社」,雖然名為官有地,實則被日本資本家壟斷了。
姊丈說,阿四叔那邊的茶園發現了雲蛾,所以大伯要他抽下身,去看看自己的幾塊茶園,是不是也有了雲蛾的蹤跡。柑妹聽了,嘆息著說:
「歇什麼。」姊丈就要出門了:「我還是回去大伯那邊吧。」
「好哇,阿四叔,我會好好學的,雖然我不知能不能學會。」
「對啦,想起來啦。」阿牛姊丈點點頭。
會社方面連番地派人來催討,已經使許多佃戶走投無路,今春起,他們還把混合肥料價格,從每袋四圓四角八,提高為四圓六角三,「硫安」更從每袋九圓一角二提高為九圓四角一,每袋竟然漲了差不多三角之多。一般而言,水田所需的肥料,每甲約為三十袋之譜,每袋漲那麼幾角,原也算不上多麼了不起,然而他們已經知道了他們這拓殖會社的肥料,比別處的貴了好多。例如中南部的幾家製糖會社,混合肥料每袋是三圓三角左右,硫安則為七圓六七角上下,相差竟達一圓多。這些肥料是從日本內地運來的,可能廠牌不同,但是價格也實在不應該相差這麼多才是。
「為什麼呢?反正沒事啊。」
「教你嗎?」
就在維樑吃飽時,姊丈回來了。
「不……」
「出去外面一下而已。」
「你去了新店仔?為什麼不坐自動車呢?」
「辦法是有的。你住下來,讓我慢慢地指點你好了。」
會社方面那種橫蠻不講理的冷酷態度,把農民們激怒了。反抗的情緒迅速地擴大,新店仔、淮仔埔、五角林等庄的農民們也紛紛響應,日本拓殖會社的五百餘戶佃農,差不多有三分之二,參加了這個運動,不僅受蟲害的梅壢一帶農民要求減少租穀,連其他各庄也都為他們過去所受的苛酷待遇而發出www.hetubook•com.com了不平之鳴。
「你回來了。」柑妹看了么弟一眼,淡淡地說了一句。她確實沒有時間多理睬他。
臺灣過年前後的一段期間,他找遍了赤牛埔和淮仔埔的五六十戶農家,鼓勵他們起來反抗剝削。在他們的心目中,地主都是高高在上的,田地給不給你們耕,大權在握,換一種說法,就是給不給你們一口飯吃,全憑他們高興與否。日本仔更是騎在他們頭上的主子,生殺予奪,全也是憑高興不高興。如今他們的地主——日本拓殖會社,也就是具有這兩者身分的可怕東西,他們自然不敢輕易地就起來反抗。所以維樑的這項說服工作,著實費了不少口舌,歷盡千辛萬苦,最後總算得到他們的首肯,由維樑寫了一份「請願書」,蓋上了大家的印,遞了上去。
「午飯挑去了?」
「那你就歇一會,我這就去跑一趟。」
維樑確乎也是勤快的人,一口氣跑到崗頂一帶,在一大片茶園繞了一周,細心地看了個遍。崗頂的茶園正在採摘,十幾個女人個個彎腰曲背,快速地使用著雙手猛摘不停。他上前去看了看,並與摘茶女人交換幾句無傷大雅的笑話。還好,雲蛾確實沒有在這裡發生。
許多年來,他們這些農人都是慣於忍受的——他們又怎能不忍受呢?因為那一片焦土,一場刀光劍影的血腥記憶,還歷歷猶在眼前。他們曾經反抗過。當他們明白了異族的鐵蹄即將踩上他們流了無數的血,灑了無數的淚,好不容易才開闢出來的田園時,他們勇敢地站起來,握起他們的田塍刀、鐮刀,還有鳥銃那些傢伙,衝到三八步槍、機關槍前面,拚死拚活地周旋到底。
大姊面容憔悴而蒼老,額上幾條深紋,刻出她這大半輩子所受的辛勞。打從二月份起,蒔田、除草,清明一過,茶樹便猛抽新芽,很快地就是春茶、夏茶、六月白,那六月頭的緊工時節才夠瞧哩。頭一頓飯一定是在燈盞火光下吃的,掌廚的她,不用說是在這以前兩個時辰便得起來生火、淘米、煮飯。這期間的五頓飯——三頓正餐與兩頓點心——便可讓她忙得歇一下手的工夫都沒有。晚上總得團草把團到近半夜,才能停下忙碌,在床上躺那麼一會兒。往往是才矇矇矓矓地落入夢鄉,雞便啼叫,非起來開始忙碌不可了。這就是她這幾十年來幾乎沒有多大變動的日常生活。
經過這次的折騰,阿四叔再也不肯聽維樑的話了。甚至還埋怨維樑給他惹來了這一場麻煩。維樑的第一次工作,就這樣受到挫折,不過收穫也是很不少的。那些遠在新店仔、梅壢等地的領導人,都認識了維樑這個人,還把他看做是可敬的同志,要他經常互相連絡,彼此合作。這一來,維樑不再感到孤獨了,也覺得鬥志較前更高昂起來。
現在,他們逐漸覺醒了,逐漸明白過來了:原來,生活不祇是忍受而已。時代的光芒,開始照耀到矇昧的角落。人們開始懂得,除了「人之初、性本善」之外,還有民主、科學,外加民族自決、自由平等、人權等等。於是有人敢爭取六三法案的撤廢,也有人以請願的方式,爭取議會之設立。在臺灣中南部,也屢屢發生了製糖會社的爭議與糾紛。有人不服於肥料配售和甘蔗收購等價格的出入,也有人揭發會社方面的鄙劣的剝削手段。浪花一陣陣地被激起,波紋也自然而然地盪漾開來。維樑近來從事的工作,便是屬於這方面的。對於天災以及某些人禍,也許忍受常常是生存之道。但是,對於人為的壓迫、欺詐與剝削,如果仍然祇知一味地忍受,那便是愚昧了。維樑就是要讓農人們明瞭這其間的區別,鼓動他們勇敢地站起來,爭取他們所應爭取的基本權利。當然,日本拓殖會社下面的佃戶,總共有五百多不是維樑一個人所能為力,事實上維樑甚至也不是這個運動的領導人。他祇是新近才加入的一個小角色而已。事情起因於他從臺北回來後,風聞阿四叔一家人的困境,便到赤牛埔去看看他們,瞭解了這可憐的堂叔一家人所面臨的情況,同時也明白了以新店街、梅壢庄方面的黃清江、黃石順、楊春松、謝武烈、簡吉等人,正在從事組織農民,與日本會社抗爭的活動,於是他未加思索就加進了這個陣營。六三法案撤廢運動、文化運動等,一直都是他所嚮往的,他既然自認還不夠資格參加這些,此刻身邊就有可以讓他就近參與的運動,正也是他所求之不得的。因為它們名目雖各有異,心理動機與目的,完全一致,那就是運用和平的手段,來與統治者抗爭。
載著皇太子的列車進站了。在一泓死水般凝住的空氣裡,煞車聲尖銳地震動著人們的心板。而他們已交出了月臺票,出到柵欄外。
姊丈是到大伯那兒做茶去的。分家時就約定,製茶的用具不必分,將來摘取的茶菁,照老樣子大家來合作,然後依照摘取的茶菁數量來分。這原也是權宜之計,不過這許多https://m•hetubook•com•com年來,大家合作得相當好,不但減少了購備茶具的錢,還提高工作的效率,也很能連絡各家的感情。
「這是我的朋友,姓陸。阿樑,快來見過簡先生。還有這位是蔡先生,陳先生。」
「是真的。別又數說大家都忙著,我一個人沒做事,還要最先喊餓。我可是走了好遠的路回來哩。從新店仔。」
「這是什麼話。幾年前,我們不是去湳背崗看過的嗎?那一次還是我先看出來的哩。」
「姊丈,」維樑插了一口說:「我去看好啦,這些日子,你一定忙累了,我來替你跑這一趟吧。」
聽了這一番話時,維樑倒是心裡想:才沒這麼好的會社哩,坐牢就可以不還錢,這簡直是夢想。那些臭狗仔,才不會這麼便宜就放過人家的。然而,他們究竟會使出怎樣的手段呢?維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不過這倒也成了他的興趣所在,同時也激起了他更熾烈的鬥志了。
自動車通車,還不過三四年光景吧。輕便臺車一直都是唯一的交通工具,上一趟新店仔,坐自動車成了一件時髦事,並且在人們心目中,也是一樁最高級最豪華的享受。一角五的票價當然是昂貴的,不過維樑也並不完全是為了替哥哥節省這一筆開支,主要是因為他實在沒有理由,也沒有必要花費這筆錢。十公里,不過兩小時路程而已。像他這種已經失去了收入的人,口袋裡並沒有多少錢,走路才是正當的。
媽祖生一過,家裡就忙起來了。田裡蒔好的禾稻,已經泛出了盎然生意,綠色漸濃,頭遍草也蒔好,緊接著就是春茶的採摘。大姊與大姊丈兩人,忙得像一對土撥鼠——原來他們這個家,也就是靠這一對夫婦來支撐的。
「下次吧。我真地非回家不可。」
「真的!」維樑可是真正地高興起來了。
「見了也沒用……還是不見好。」
「哼。」
「阿遠!」維樑一到禾埕就叫了一聲。
當時,日本人來臺灣已整整十年,屠殺、縱火、一片焦土的記憶,不再那麼鮮烈了。因此在當時來說,這一番說詞,卻也頗有一種純樸而持重的力量。維棟便是在這一年春天,進了公學校的。在叔公的學堂裡讀讀大學、中庸,在池邊吹吹嗩吶,在松樹林拉拉胡琴的日子,也就這樣結束了。
這已經二十年以前的事了。維棟他們這一家人,簡直可以說,就是在阿牛古一手呵護下挨過來的。起碼的溫飽不用說,綱崧過世時的喪事,能辦得像個樣子,維棟維樑兄弟倆之得以成為一個讀書人,無不靠他那一雙特大號的巴掌與一身肌肉。
他從那三個人的背影所領略到的,是一種無可如何,但也絕不灰心的淡然意味。可幹的事,可行的辦法,還多著呢。這小小的失敗——不,連失敗都談不上,祇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頓挫而已。來日方長啊……那背影所無言地訴說著的,豈不就是這些話嗎?
「活該!」
大姊罵了一聲,卻也為他張羅了兩樣菜:蘿蔔乾和芥菜,是留著給家裡人吃的,有中型碗各一大碗。飯裡蕃薯簽佔了大約一半,而且還是撈的飯——這些都一如往常。維樑也一如往常地吃了三碗。在吃的當兒,姊姊不停地嘮叨著,不外都是說的人早已說膩了的,聽的人也是聽膩了的話。諸如要他學好囉,不要再讓老人家擔罣著囉,該跟玉燕做堆囉,不要亂跑囉之類。她似乎並不指望弟弟傾聽,而弟弟也明知姊姊並不真地指望他聽,所以他便照老樣子大口大口地扒他的飯,三口五口地,一大碗就吃掉。這種飯也同樣地美味可口,甚至比嫂子那兒的飯更甜更香。唯一的缺點是不耐飽,不過把肚皮撐得鼓鼓脹脹地,倒也有另外一種舒適感。
尤其使維樑回味無窮的是簡醫師的談吐。他那場與日本仔的辯論,說得若無其事,卻予人一言一語,一經說出來,立即會在空中發出迸裂的火花一般。
「一下而已!阿母找了幾次都沒找到,你的皮可要拉緊些啦。」
當維樑來到阿四叔家時,已近黃昏,屋前的禾埕上攤滿了茶菁,有一個人正在用雙手「弄茶」——雙手捧起一大捧茶菁,然後擺動雙手讓它紛紛掉落。這是使茶菁水份蒸發快些,提高香味的製茶頭一道手續。那是維浪哥的二兒子,十七歲的志遠。他半彎著腰身,努力地弄著。從那身影與動作,可以清楚地看出工作正在緊張忙迫的階段。
「大姊。」一進後門就是廚房,姊姊柑妹正在忙著。
當前,時序已進入農忙緊工時期,農民們沒有心思和閒暇去從事什麼活動,祇有拼命工作的份,所以事情倒似乎稍稍平靜了些。不過維樑很明白,說不定這正是暴風雨前的一陣寂靜而已。事實上阿四叔也說過了:「欠款我是一時還還不起,可是這有什麼辦法呢?我明明不是不願意還,祇是沒有錢而已。他們能把我怎樣?抓我去坐牢嗎?好,那倒真好,我去坐牢也沒關係,祇要能不還錢,反正這把老骨頭,用處也沒多少啦,不是嗎?」
https://www.hetubook.com.com天早上,維棟和維樑兄弟倆一塊從新店仔的家出門。維棟要弟弟一起坐自動車,維樑原也有這個意思的,可是走了一段路,他就覺得又不是要趕時間,便推說有事,與哥哥分手,看看那一班車開走後,便走路回家。
「可是家裡有事的。」
阿四叔嚇得腿都軟了,可是事情還是得弄個分明。這膽小的無助老人上了一趟會社,結果受了一場驚嚇,狼狽而返。不用說,會社方面的說詞還是那一套,不准他隨便遞「請願書」,否則要撤銷租佃關係。
他的步子踏得又大又快。偶爾有輕便臺車隆隆地響著鐵輪通過,他都不屑多看一眼。由他那種昂首闊步的姿態也可以看出來,昨天歡迎皇子時的那一場興奮,猶如冒著青烟的餘燼,還在他的內心深處微微地燃燒著。簡溪水、蔡培川、陳保元等,都是報紙上出現過不少次的風雲人物,維樑還在「臺灣青年」上讀過多篇他們的言論。在他的印象裡,他們都是顯赫不可一世,以他自己的地位來說,還是高在雲天上的人物。而在臺北火車站的月臺上,居然有了機會與他們站在一塊。
然後,他們被迫接受了新的主人,也接受了忍受的命運——不錯,他們不知從那一段歲月起就懂得了這個字眼——命運。他們從老遠老遠的祖先年代,從住在中原的時候起,就懂得了這個東西的。洪水來了,這是命;乾旱,這是天意,蝗蟲來了,是註定的;胡人入侵,也不例外。他們失敗過,他們被打倒過,然而他們從未被消滅過,因為他們是永遠不會被消滅的民族,即連命運之神也似乎明白這一點。
「真是。快成了的事,怎麼又讓他吹了呢?」
「好!」老人忽然用右手拍了一下木椅的扶手說:「阿樑頭,你是讀書人,大家說你聰明,也許可以學會的。我就教給你吧。」
這位阿牛古可真是維棟、維樑一家人的臺柱,如果沒有他,這一家人應該怎麼過日子,簡直教人無法想像。阿牛古在十二歲時就從鄰庄鄔屋莊來到陸家當長工,起初祇是做一些雜務與放牛、刈牛草一類的小活。但是他人不但長得快,各種莊稼活兒也學得快,十五六歲就已經是陸家四個長工當中得力的一員了。
「膨風茶……」維樑陡然一驚,一時不知如何說下去。那是用出過雲蛾的茶菁製造的一種特殊的茶。
那悠閒的模樣,那若無其事的口吻,加上那白花花的山羊鬍子,倒使得維樑忽然感到自己是在瞎緊張了。不錯,這真可笑。雲蛾的出現,雖然稱得上嚴重事態,但也不算多麼了不起,三年兩載的,附近幾個庄裡總得發現一兩起,人們雖然認為那是一件很「衰」的事,卻也是稀鬆平常的。
「哎呀。難得阿樑頭願意代替你跑的。」大姊也埋怨似地說了一聲。
這些日子以來,維樑已經懂得如何避開母親的氣頭了。如果從正門進去,母親一定會詰問去了哪裡,為什麼家裡的事這麼多放著不管一類的話。母親的火氣升得夠快,然後動不動就握起扁擔或者掃帚,狽命地打過來。那種滋味,他已經嚐過不少次了。甚至記憶還可上溯到十歲那一年。那一次,他從仁智叔公的學堂裡偷偷地溜出來,跑到蛾眉溝去抓魚,弄得一身是泥。他被命跪下來,承受母親的扁擔。好在他發出的第一聲哀號,就讓姊丈聽到了,挨了四五下,才被姊丈救開。那以後,每次被命下跪挨打,也都習慣地奉命唯謹。
「你還有事嗎?」逢春問。
「阿樑頭,你是想學做『膨風茶』嗎?」
「是的,我聽說阿四叔這邊茶園出了雲蛾,所以趕來看看。」
逢春也沒有再堅留他,於是兩人就分手了。其後,維樑逛了些地方,看看熱鬧,傍晚時分才南返。在新店仔的哥哥家住了一宵,回到家已是中午時分了。
維樑靈機一動,在屋裡轉了一圈,找著了母親,迅速地告訴老人家要去看看茶園裡是否有了雲蛾,就裝出忙迫萬分的樣子出門而去,連問一句或插一嘴的工夫都不給母親。
當年初,維樑插手進來的時候,事情已經在黃清江、黃石順等人的領導下,轟烈烈地幹了幾個回合。他們號召梅壢一帶的農民,向會社提出請願,要求減少租穀。此舉自然也不是憑空提出來的,主要原因是梅壢一帶的農田發生蟲害,稻穀收成約略減少了三成到四成之譜。不消說,會社方面沒有答應,反而把去交涉的農民代表狠狠地訓斥了一頓,並以撤佃為要挾,這是去歲冬天的事。
逢春的所謂辦法,維樑不必聽也可以猜個八九不離十。維樑知道,那的確也是一種辦法,卻不是像他這種人所能做的。因為他親身體會到的是愛情並不就是肉|欲,肉|欲向來是他所排斥的。他十分尊敬逢春的大稻埕的市井俠士氣骨,但事關愛的問題,他以為他跟他是截然有異的和圖書
「真希望我們這邊不會有……」姊丈也略為黯然地說。
他回報了這結果,然後直奔赤牛埔而來。
「哦?」維樑把眼光從漸漸往北門那邊走去的人們身上收回說:「沒有啊。」
「當然是真的。」老人起身,把水烟袋放在桌上說:「我也正好缺一雙副手,他們現在都抽不開身子,你來了正好派上用場哩。」
那時,阿牛古二十三歲,早已發育成不愧於他的名字的強壯的莊稼大漢子,更使親戚們稱道的是他有一副誠實忠厚的心腸,勤勞賣力不用說,還有一種對主家忠心耿耿的秉性。
當逢春把面孔湊過來,向他耳語說那就是某某人的時候,他感到心口突然跳起來,氣息都窒住了。那清瘦的人,就是簡溪水嗎?在獄中進進出出也不知多少次了,也許就是因為在獄中受夠了折磨,才會瘦成那個樣子吧。雖然表面上看來好像不十分健壯,但那一股鎮定自若,卻又有一抹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的確是不同凡響的。另外那兩位,微胖的蔡培川,短小精焊的陳保元……
「你要看我做膨風茶,對嗎?」
這位實際上是一家之主的姊丈,往常都很少與維樑交談,倒不是彼此之間有什麼芥蒂,相反地,維樑對姊丈是由衷敬重的,而姊丈也十分疼他。
然後,維樑幫著逢春把布條捲起來,他們這一班人馬上便從奉迎的行列退出。那時,也許是受了逢春的感染吧,維樑內心裡也湧起了滿腔失敗後的悲憤,可是看到領頭走在前面的簡醫師他們三個人的鎮靜的背影,心情卻那麼奇異地平靜下來了。
「玩幾天再回去吧。在我那裡住好了。」
逢春在肩上扛著那隻捲起來的布條。這時,他忽然拉了一把維樑的袖口,跨幾個大步趕上了前面的三人。維樑也慌忙跟上。
「放心,跟我學,包準你成功。來,我們去看看。」
「阿四叔……」維樑一連喊了兩次。
老人腰桿挺得筆直,看樣子,他也振奮起來了。
這樣的一個漢子,正也是綱崧所最需要的,因為他一連生下三個女兒,才有了維棟這大兒子。兄弟們在一塊時,祇覺得女孩生得多,除了有美中不足之感以外,也沒什麼,分家後情形忽然不一樣了。維棟還是少不更事的小孩,聰慧過人,深得祖父寵愛,不忍心教他學莊稼,反倒被遣到仁智叔公那兒讀書,粗重的活兒從來沒碰過。不僅如此,維棟這小孩還對「子弟班」特具興趣,橫笛、嗩吶、胡琴等樣樣都一學即會。書本放下來,總是一管在手,跑到屋後的松樹林或屋前的蛾眉溝畔,吹奏個沒完。直到許多年以後,族裡老一輩的人都還取笑他,說他到十六歲那年還是一有空就吹吹拉拉,除了偶爾牽牛去吃吃草、泡泡水以外,什麼也不會。
「哪有人這個時候歇著的,」姊丈頭也沒回。那魁偉的背脊,在平靜裡似乎還帶著一份不屈的傲氣哩。
當時,維棟、維樑兄弟倆的爸爸綱崧還在世,綱崧跟他的三兄弟也尚未分家。維棟十三歲時,父親和兩個伯父一個叔父分家了,各立門戶。一個近三十個人的大家庭,忽然變成了四個小家庭。由族戚的安排,長工們也是用拈鬮的方式決定歸屬的,綱崧這一家那麼幸運地抽到了阿牛古。
自從辭了臺北的工作回家以後的近四個月間,他也遇到兩次這種情形,可是他學乖了。命令下來,他就開溜,入晚才溜回來。次晨母親氣消了,都沒再提起——也許是忘了,也許已不再有那種氣力來揮動扁擔了。是的,母親可真是老了哩。
「嗯,玉燕剛挑去。你又跑得沒人沒影的,去了哪裡?」
「多謝。」簡醫師伸出了手。
「你認得出嗎?」
阿四叔一家人對這運動,一直都反應不夠熱烈。這一方面是由於阿四叔為人憨直忠厚——該說是怕事吧,同時也由於赤牛埔的農民祇有二十幾戶,在整個的農民運動激盪的地區來說,是屬於偏僻地區,所以那些領導者很少跑到這個角落來鼓吹的緣故。這一點,對維樑來說,簡直就像是專為他留下來,提供給他的活動場所一般。
維樑聽到姊丈說,阿四叔那兒的茶園出現雲蛾,是在從新店仔的維棟家回來以後的事。
玩幾天,那是一項強烈的誘惑,可是他沒這個心思,家裡人在忙著了,而且故鄉那邊還有事。阿四叔、阿浪哥他們的問題,非解決不可。真想住下來玩幾天的,離開臺北快四個月了。可是他還是不由自主地說了個不字。
「是的。這麼快就知道了?早上才發現的。」
姊丈姓鄢名牛古,今年已四十四歲,正如他的名字所顯示,壯得就像一隻烏黑的大牯牛。維樑一家人,男的多半有五尺七八,屬於相當高的一類,但是這位阿牛古卻還要高兩三寸,有六尺那麼高,在近鄰算得上是條大漢子。一頭短髮雖然斑白了,不過四時都紅光滿面,雙肩上各有一大塊筋肉隆起著,背上也是一塊塊紡錘形的肌肉,清楚地俘凸著。特別是那雙手掌與腳板,人稱特大號,不僅厚實,而且強勁有力。
「我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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