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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人三部曲2:滄溟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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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如此,然而當大夥要畢業時,未剪的同學全都發起狠,剪掉了!他們到底受了新式教育,聽得多,看的也不少,世界的潮流既然如此,以新時代的新銳一代自居的他們,又何能置身於潮流之外呢?
「要做功課啊。」
「沒關係,大哥,不必為我難過。其實我不在乎渺小,渺小的人,正也有渺小的事好幹的,不是嗎?」維樑臉上的陰影,很快地就消散了。
「得先買幾雙鞋子啊。明天我就訂製幾雙皮鞋,還有拖鞋也要。」
好些日子以來,為了爭取「御前講話」的榮譽而手忙腳亂的時候,許多煩惱倒不容易浮現在腦海裡,此刻心情稍見平靜,它們就又出現了,而且還來得那麼執拗,那麼難以排遣。更何況今天另外還有一件使他痛心,使他牽罣的事。
他的這些憂慮,原來竟然全是多餘的。回到家,什麼事也沒發生。母親不過是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當他喊一聲阿母時,低低地應了一聲,也沒再說什麼,就讓他輕易地闖過去了。許多年之後他才聽到,原來是維揚堂兄在維棟回家前就來看過維棟的雙親,為維棟的學成即將榮歸而道賀,順便也談起非讓兒子剪掉髮辮不可,說不定已經剪了,因為那是大勢所趨,誰也無可如何。維揚身為九座寮庄保正,有他的地位,而且還是他們陸家第一個剪去髮辮的人,所以說起話來,也就發生了一些作用。當然,維棟也明白,絕不是這位堂兄的幾句閒話,就動搖了父母,實在是因為剪辮子已成了一時的風尚,陸續有人剪,時代之流真地已沖到這偏僻的鄉間之故。
「不行!」逢春從旁迸出了一句,語氣強烈,但嗓音仍然壓低著。「誰也沒有剝奪一個大日本帝國臣民向皇太子殿下表示奉迎敬意的權利。」
「可是,你學校裡的那些日本先生會笑你吧。」
做弟弟的苦笑了一下。
「是難怪的。老人家都是這樣。」
「你們到底是幹了什麼?」維棟問。
他真想安慰弟弟,可是如何安慰呢?——我們也可以幹一番事業的,我們是有大好前途的,因為我們年輕,尤其是你,又聰明,又有抱負,加上滿腦子的新知識……然而,這些話,以他的立場,他的對事物的看法,恰巧是不能說的。
「你不知道那孩子,近來一天到晚哼哼唱唱的,」
「你既然知道我上了臺北,怎麼以為我這麼快就會回家呢?」
警官陸續趕來幾個,憲兵也被請來了。
月麗的腳是八歲時才包的,比一般包腳的人遲了兩三年。而且也不是包得太緊,更從來也沒有被迫著把纏腳布縫死過。她是可以隨時解開的。
「難道你不承認我們奉迎皇太子殿下的誠意嗎?」
好像這一番陳述,給了妻不少安慰吧,她的面孔漸漸地恢復了柔和與嬌媚。
「不慣也得慣啊。過過就會好的。」
「會有什麼?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我看到了你的,在臺北火車站月臺上。別想瞞我。」
「新綠薰風……」
月麗也興奮地開口問這問那,諸如從哪兒來的,吃過了飯沒有,好久不見,又長大了之類。維樑也一如往常,盡他的可能,以滑稽明朗的口吻應答著。
「我不管。姊姊,你不也是喜歡唱的嗎?」
「我幾時長吁短嘆來著。」他微微感到一股憤然。
聽到這裡,月麗就放下女紅,嘴裡咋了一聲就站起來。維棟知道妻要去鄰房制止兩個小女兒唱歌,便說:
「沒關係。這孩子,大概傳了我的愛音樂的血統。就讓她唱吧。唱歌也是一種功課。」
「你啊。」母親的話鋒尖銳地指向父親。「我原本就不讓他去讀日本書的。你看,讀了日本書,就想做日本狗了,祖宗都不要了!」
「大概不會怪你了。當然不會的,我相信。」
逢春說了這些就伸出另一隻空著的手,用雙手緊緊地握住了旗杆。那胖嘟嘟的高大身材,那堅決的面孔,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之概。一瞬間,外圍的幾十個人之間,激起了騰騰殺氣。
「不。」逢春簡短有力地回了一句。
「是啊。」
「那我們就棟個日子來搬。」
「嘟!」
「是有尾巴的支那人,是不是?」
「你這人……」
不在乎……維棟在心裡反覆了一句。是不在乎嗎?他明明知道,其實是在乎的,雖不是大大地在乎,但心底裡總有那麼一丁點疙瘩,實在沒法否認。那是一種虛榮https://www•hetubook.com•com吧。怕跟不上時代,怕被日本同事取笑。然而,他恐怕也不能否認,他是有那麼一點點的願望,希望能藉此以博取校長以及日人同事的好感。
「阿母過世以後就該解的。可是當時心裡好難過,實在捨不得阿母一死就違背她的意思,所以心裡想,周年忌過了再解吧。以後周年忌過了,還是覺得有些不忍,這樣一拖就拖下來。阿母死了已經快四年了呢。」
維棟又沒入隨著若有若無的輕風吹過來的水聲中——其實他並不是在聽,他在憂心如焚。讓他心急的事,委實太多了,而且每一樁都令他感到十分棘手。三天後便是「御前講話」選拔的日子,他得帶領一個學生到郡役所去參加選拔會。讓哪個去呢?三個小朋友都不錯,可就沒有一個特別突出的。就讓全體同事來決定吧。問題還是那以後,選出來的同學——也就是他一手教出來的那個小朋友,能否順利通過郡的選拔呢?萬一落選怎麼辦?安枝校長一定會失望的,他的信任,恐怕也會一筆勾銷了吧。就算僥倖選上了,可怕的還在後頭。「御前講話」——光是想像那種場面,就教人感到窒息。他不知已經想像過多少次了,每次都不能自禁地呼吸急促起來,渾身微微顫抖個不停。還有就是搬家的事。看樣子,家是非搬不可,但是這個家已住了十年歲月,在這裡結婚,也在這裡初為人父,兩個女兒也都上學了。這個小鎮,簡直就成了第二故鄉,不,毋寧可說是第一故鄉了。如何捨得搬離這樣的地方呢?而且搬了以後,月麗可能住不慣那鄉居生活,孩子們也必定過不慣,上學近兩公里的路也太艱辛,這都是無法否認的事實啊。
「不敬罪?不要開玩笑,我們誠心誠意表示敬意,怎麼會成為不敬罪?」
「由他們去好了。我不在乎。」
維棟還記得很清楚,他是把這個意思先向月麗提起的。那時兩人結婚快一年,大女兒也已經在她肚子裡好幾個月了。雖不算新婚,但彼此還正在濃情蜜意之中。維棟提起了四五次,終於把月麗說動了,月麗這才向母親稟告。哪知母親竟勃然大怒,把女兒訓了一場,這還不算,連帶地使維棟也被數落了一頓。
「你們不是另外有企圖嗎?好比……」維棟說不上來——他又一次把話吞下去。
「讓她們唱吧。」
維棟就是那時下決心的,祇差沒動手。回來後不久放年假,回到家,他就找了機會向父母親提起這件事。那時,街上已有一些年輕一輩的,和常到外面去的人剪掉了。傳聞中,也有若干人因為自行剪了髮辮,被父母親狠狠揍了一頓的,這也正是使得維棟未敢造次的主要原因。結果,父親雖沒有表示什麼,可是母親卻大發雷霆,把維棟狠狠地訓斥了一頓。
「我怎麼會瞞你。」
也許是後藤認為時間迫促,不應當把事情鬧大的吧。也可能他已敏銳地嗅到,這些臺灣議會請願圍的人們,正是有意把這個奉迎的場面弄成一發不可收拾的情況吧。總算稍稍收斂咄咄逼人的氣勢,向簡醫師欠欠上身說:
「後藤警部,」簡溪水醫師莊重地表示:「我們的舉動出自一片至誠,並沒有不對的地方。你這個決定,不太輕率了一點嗎?」
「大哥,不知你想到哪裡去了。放心吧,我不會幹傻事,那些請願團也不會的。我以前不是告訴過你嗎?」

「不算遠。四五十分鐘可以到的。」
「我現在正忙著,等這一陣子忙完了,再打算吧。」
「大哥,我真願意參加他們那一夥,他們活得可真熱烈,可真有意義。」維樑臉上的英氣消失了,換上一抹痛苦之色。
「是的。」
「留著尾巴幹什麼?」
「真不行嗎?」
「維樑,你今天上臺北,對不對?」
窗外是小溪,有十來丈寬吧。對岸的燈光發著微黃的光,毗連的屋宇在月光下清晰可見。小鎮的夜並不寂寞,尤其比起故鄉九座庄的夜,更是有如不同世界。不過在剛從臺北回來的維棟的感受裡,這新店仔的夜,還是闃靜得令人不好受。
「這沒什麼不好啊。」逢春微微漲紅著臉。
「咦?我不能講話?為什麼?警部大人,你說這是為什麼?」
「我如果嘆息了,那也不是為了搬家的事。」
妻無可如何地坐下去了。歌聲揚起。好m.hetubook.com.com清亮的童聲。那是令人禁不住聯想小天使般可愛的小女孩的身影的動人歌聲。

火車的氣笛聲傳過來了。正是二點三十七分,一分也不差。
那是今天在臺北火車站月臺上發生的事。皇太子抵臺北火車站,照行車時刻表是下午兩點三十七分。像是距兩點半還有幾分鐘的時候吧,離維棟這一堆人大約十公尺不到的地方,突然起了一陣騷動。幾個憲兵咯咯地踏著皮靴,從維棟他們的面前跑過去,神色那麼慌張,一雙雙眼睛幾乎要爆裂出來,下唇也都緊繃著。出了什麼事呢?彷彿有一種莫可名狀的緊張氣氛籠罩過來,壓得人幾乎透不過氣來。
「什麼?」
「阿母。我沒這麼說啊,祇不過是剪掉辮子罷了。」
「我也說不上來。」
唱畢,姊妹倆又爭執了幾句,也就靜下來,好像回到功課上面去了。
「我看……」
「……說個日子好啦。」妻的略帶幽怨的聲音,使得維棟的思緒戛然而斷。
「我說不要包腳啦。回去鄉下,包著腳不能好好地走路。解了算啦。」
維棟突地感到這弟弟,又成了一個陌生的人。是的,弟弟就祇有抱起小女兒來親時,或者與月麗交換著那種類乎玩笑的話語時,才是他所熟悉的。
「一趟要五十分鐘,嚇死人了。萬一碰到下雨颳風,怎麼吃得消。」
妻不響,低下頭又開始做她的活兒。一小塊半月形的黑布,已繡上了幾片綠葉,一朵大紅的牡丹花也快繡完了。不用說那是要做鞋子的吧。
從臺北回來的路上,他一直想著這件事。他很想奔回老家,證實弟弟是沒事的,甚至連臺北也未去。然而,回自己的家的誘惑畢竟大了些。急也沒用,如果弟弟沒有上臺北,那就什麼事也沒有。如果上了臺北,並且已經回家了,這也證明沒有出事。萬一弟弟沒在家,那就什麼也不能證實。算了吧。他終於接受了同事們的建議,把三個學生託付給一個同事,離隊回到家裡來。
「是的,拜託。實在沒有時間再爭持下去了。」警部說了這些就掏出懷錶看看,忙迫而焦急,額上冷汗直冒。
頭一句還沒唱完就被打斷了。
「誰知道呢?」弟弟狠狠地從鼻子吐了一口氣,咬了一下大牙說:「表面上確實祇是這些。也許是『臺灣議會請願團』幾個字,教他們看不順眼。」
「年輕人都是這樣的。」
「是啊。」
「這才叫飯哩。忽然肚子餓起來了。大哥,我真是饞嘴是不是?」
「是阿叔!阿叔,阿叔來啦!」是春蓉。
「不是這個意思,是什麼意思?說說看。」
「輕率?也許吧。」後藤冷笑了一下說:「後果一切由本官負,有話請到署裡來談吧。」
「好比什麼?」維樑的眼裡忽然又加了一種冷冽的光芒。在這一瞬間,他的那雙濃眉與端正的鼻梁,也忽然似乎有了一股奇異的懾人力量。
就在這短短的一瞥裡,他的眼光在人群背後捕捉住了一個背影。
「怎麼沒什麼,不是鬧了好一陣子嗎?」
「忙什麼呢?還早著。」
兩人再也不能回一句了,祇得悄然回到自己房間。
逢春正要下跪,但被警官阻止住。
「唉……我不剪就是啦。」
妻還是沒響。說呢?還是不說?如果說嘛,真不知從何說起;不說嘛,她恐怕不能諒解。維棟感到左右為難。
「逮捕?憑什麼?」
「我嘆息了?」
窗外,水聲還輕輕地響著。月也越昇越高了。
「簡先生,拜託你。如果你不肯聽,我祇有切腹,向殿下謝罪了。」
「跌倒?誰跌倒過了?我一大把年紀了,幾時跌倒過?走路快要做什麼?我們又不必去跟人家比。」
渺小!天哪,弟弟說他好渺小哩。維棟從這話痛感到一股切實的意味。不錯,自己雖能贏得不少鄉人的豔羨與尊敬,其實豈不也渺小得可憐嗎?尤其在日本人面前,簡直渺小到連一塊路上的石頭還不如。
「唱一遍吧。兩人唱,唱完再做功課。好不好,姊姊?」
「不。還是搬吧。這些日子,我也漸漸想通了。不管怎樣,這樣下去終不是長久之計。我已決心,要把腳解了。」
「可以啊!」
「不知將來阿嫂搬回鄉下以後,吃得慣家裡的飯嗎?」
「要痛快,那就由你先來。馬上解。」
「算了。不解也沒關係。」
「就是啊。我就是這麼傻,抱著一縷希望,https://www.hetubook.com•com想證實在臺北看到的並不是你,祇是看花了眼罷了。」
「我,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可是,我覺得解了,方便多了,走路也可以快些,不必擔心會跌倒。」
女兒們的歌聲歇了以後,周遭又恢復原先的寧靜。祇有那淙淙水聲,還是那麼寂寞,有如大地的低咽,輕輕地撥動著維棟憂急的心絃。
想起來真好笑。快畢業了,不久就可以「任官」,當一名公學校教諭,穿上有金邊、金鈕釦的制服,腰邊還繫一把短劍去赴任。頭上卻依然一條長長的髮辮,拖到腰際,那怎麼成呢?同學之中,已有四五個人得風氣之先,早就剪掉了。早畢業的先期同學,據說也絕大多數在畢業前剪,校方更是三番兩次鼓勵大家剪,可是依然有那麼多的同學,就是下不了手。維棟也是其中之一。
「嗯……」
「而且我確實也不是他們的一夥。大哥,我們真是鄉下人,是好渺小的角色哩。」
「月麗,」維棟急切地踱到妻子面前說:「你真願意解嗎?」
有微微的淙淙水聲。
「你想幹什麼嗎?」
這也是維棟此際能說的唯一的話。
「那是對大些的學生講的,春蓉入學還不到一個月啊。」
維棟在這種情形之下,大勢所趨實在也沒法不剪,於是也剪掉了。他確實想到,這一來學成返鄉以後,免不得有一頓好打,說不定母親會照老例,掄起扁擔,把他揍得皮破骨斷。萬一真地如此,也祇好挨下去。
維棟就是在這時看到弟弟的。那些人退到月臺的後方,正要從整齊地排列著的奉迎人群離開。維棟雖然祇能猜測發生了什麼事,但究竟是不是正如他所猜測,他是無由證實的。也就是這樣的好奇心,使得他於火車進站,還沒停止之際,趕快回過頭又看了一眼。
維棟禁不住地想起以前自己剪去髮辮的情形,那種心情,豈不是和岳母的不許解開纏足類似的嗎?
「這不是承認不承認的問題。」
「現在?」
那是落伍的,跟不上時代的,不雅觀的,而且也太不方便了。天天早起得花不少工夫去梳頭、編結,像個女人家那樣的——那些日人教師一有機會便這麼鼓吹。
其實維棟早在進國語學校之初,即曾萌生剪去髮辮的念頭,祇是一直都沒有認真地想,直到去秋的畢業旅行,到東京跑了一趟回來,才有了確切的信念:非剪不可!他之所以沒有馬上付諸實行,祇是認為時機未到——不過他確信,這時機已不在遠。
「所以我才說是那些日本仔胡鬧的。寫的是『恭迎鶴駕』,光明正大,他們應該高興都來不及才對啊。」
「可是……」
不錯,那正是維棟與逢春那一班人。那白布條橫披的兩端都由一根竹竿撐著,逢春擎著一端,維棟站在他身邊,必要時隨時可以幫逢春的忙,也可以替換。他們這一面橫披布條是剛亮出來還不到幾分鐘的,卻不料馬上遭到近處的一位警官的干涉。
恭迎鶴駕臺灣議會設置請願團
「你瘋了?讀了點日本書,真的就想當個日本仔了?我真不懂,你不想做個臺灣人了嗎?」
「你不是正經的吧?」月麗突然地抬起頭。
維棟幾乎不敢相信妻的話是當真的。
最敬禮的當兒,他還在想,那個背影的確是他。在黑漆一團裡,我也可以認出來。錯不了。那麼他也趕來了。難道他真地已經參加了那個運動嗎?維棟從弟弟這些日子以來的言行,早已猜到他有這種可能,但一直不願、也不敢去相信。可是如果那個背影確是他,那麼事情已無可懷疑了。現在出了這種事,縱然還不知究竟出了什麼事,反正這一定是嚴重的。也許他會被抓起來。那時,他這個做哥哥的人,恐怕也免不了受到連累吧。會不會嚴重到使他的地位發生動搖呢?
「你說什麼?這裡沒有你插嘴的份。」後藤警部的面色倏然一轉,冷冷的眼光利刃般掃過了逢春。
「那就再吃一次,菜是現成的,很快就煮好。」
那天,畢業典禮開過,他就回家了。可是回到靈潭陂的街上時,想到在家等著的,說不定就是枝扁擔,他不敢回家了。在街上的一個親戚家住了一晚。那位堂叔熱誠款待他,使他得到了不少安慰,但他畢竟沒敢把自己的處境向他透露出來。一夜輾轉反側,終於還和圖書是想不到好的計策,最後祇好決心硬闖。
「唔?」他沒聽清楚,愣愣地看了一眼月麗。
「我不是這個意思的,阿母。」
「你拿著旗子,怎麼行『最敬禮』?」
「拖下去也不是辦法。看你不時在長吁短嘆的,乾脆早些搬回去算了。」
火車已停,他沒法再多看一眼。他必須照大家的樣子,行九十度以上的最敬禮。行過這個禮,上身可以扳起,但不能扳直,還要低下胸部以上部分。這是校長事先向大家吩咐過的。可以看殿下,但不能太直視,也不能看太久,能拜見那麼一眼,我們這一生就不算白活了。校長先生是這麼說了的。
從鄰房,突地又傳來歌聲。
「馬鹿!你真不懂嗎?」後藤呵叱了一聲。
「他們是什麼?」
「下雨可以坐車啊。」
「支那人!是支那人!對嗎?」
「你這人,做事總是不能痛快些。」
「妹妹不要唱了,人家要做功課的。」
新綠薰風,陽春四月,
來自九重,高天雲居,
越過八重,迢迢海路,
東宮太子,幸我寶島,
浩蕩皇恩,沐我黎庶。
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歲萬歲萬萬歲。
……………
……………
在一片肅穆裡,緊迫而又被壓低嗓門的爭論已繼續了好一會了。
「我高興怎麼做便怎麼做,不必憑什麼。」
「如今阿母一定不會怪我了,你說是不是?」
「我趕快去煮一點飯,一定餓了。」月麗說。
「吃了一碗點心,對嗎?」
「不要不要,阿嫂,我真地吃過了。」
「……」
「誰能搶我的旗子?過來試試看吧。」
「這個……」警官顯然不是這位詞鋒銳利的逢春的對手,有些接不上腔的樣子,不過倒也很快地就抬出了一個高帽子,狠狠地說:「這是不敬的,這會構成不敬罪。」
「難道你自己真地不知道剛才一連地嘆息了好多次嗎?」
簡醫師向逢春做了一個手勢。說來也奇怪,這個彪形漢子竟然不聲不響就迅速地把布條捲起來。簡醫師又做了一個手勢,他們都默默地離開了月臺,同時火車也進站了。
維棟獨自坐在窗前,聽那小溪細語。
終於有個「警部」適時地趕到,是北署的後藤,匆忙中問明了原委,立刻下了一個命令:
「咦?你不是常教她們做功課時專心做功課,玩時專心玩嗎?」
不久,維棟就勸月麗把腳解掉。這主要是因為當時日本仔提倡廢除纏足,所以維棟才會向妻子提出了這個勸告,當然他也覺得日本仔認為纏足是不人道、不衛生、不方便,這是非常有道理的事。結果遭到當時還在世的岳母一口拒絕。
「剪掉辮子罷了!」母親狠狠地瞪了一眼:「我問你,你沒有了辮子,將來死了怎麼去見祖宗?這不是祖宗都不要了嗎?」
「阿母好固執啊。」月麗嘆了一口氣。
「阿母,維棟也是一番好意啊。再說,現在許多人都解了。」月麗適時地插了一口。
「嗯,你說過了。」
「大哥,你想說好比什麼?」
「是那些日本仔胡鬧的。你看到那個布條吧,我們也是去歡迎皇太子的。」
「不行不行,說不行便不行。」
「沒什麼。」
「簡先生,這樣子實在不行的,請一定離開。請求你。」
「我不相信,恐怕不祇這些吧。」
「可是,功課得先做完啊。」
「我嗎?」維樑臉上有想掩飾之色。
害得大夥兒不得不把垂在背後的髮辮盤在頭上,想塞進帽子裡,可是有些人髮濃而且長,根本沒辦法塞入。那天晚上,大夥在旅社裡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辯論,有人主張立即動手,有人還是下不了決心。真的,也有幾個人剪掉了,不過祇是少數而已。
「人家解了,跟我們有什麼關係?你不能解,除非你不想住在我們這個家。懂不懂?」
「就是啊,現在不是蠻幹的時候了,沒有人那麼傻的。生命還是最可貴的。」
人們的眼光都被牢牢地吸住,投向那幾個憲兵所趕去的方向。原本那麼肅穆凝聚的空氣,就這麼輕易地被打破,在投射過去的眾人眼光裡出現了橫寫在一塊巨https://www.hetubook.com.com幅白布條上的幾個墨痕淋漓的大字:
果然是維樑,他正在把春蓉抱起來親著,春蓉雙手死勁地抱住叔叔的脖子,「阿叔阿叔」叫個沒完。維樑的面孔是開朗的,不過維棟倒覺得弟弟眉宇間似乎有著一抹苦惱的痕跡。
「維棟啊,你們家裡怎樣,我不知道。可是我這邊,絕對是不能解的。我包了一生,我母親也是,再上去,祖母、曾祖母也是,我的女兒怎能不包呢?」
這些都是遙遠遙遠的往事了,此刻月麗竟然表示要解開纏足,難怪維棟要大吃一驚。
「太遠了,那不行的。」
簡溪水醫師卻裝著考慮狀,分明是存心磨時間。
「維樑……」維棟幾乎也禁不住黯然了。
這時,橫披布條下的一位紳士模樣的中年人擠過來了,代替逢春與警官理論。此人即為著名的臺灣民族運動家簡溪水醫師。簡醫師外表堂堂一派紳士作風,但是碰到氣勢汹汹的日本仔,一點也不發生作用。簡醫師與逢春的發言情形,語言上縱有粗雅之分,內容與結果卻是差不了多少的。
月麗不聽維樑一再的勸止,還是匆匆入內去了。維樑把小姪女放下,吩咐她們好好做功課,兄弟倆這才進到內房坐好。
「這不是『最敬禮』嗎?如果還不夠,『土下座』也行。」
「不必啦,我知道你能『土下座』,不過這也沒用。我不准你們這樣的旗子。快收起來,沒時間了。如果不收,我要把你逮捕。」
「嘻嘻……」簡醫師低聲笑了笑,向在身邊的蔡培川、陳保元等人耳語了幾句。他們也都無可如何地點點頭。
「當然啊。」維樑的口吻完全開朗了,甚至有些故作開朗的樣子。「我當然會幹些事的。不然,我成了個廢人、寄生蟲,那才叫糟糕哩。過些日子,我會再上臺北找事做做的。噢!好香好香。」
「我當然是正經的。」
「我說我們搬家好了,你說個日子。」
「歡迎皇太子嗎?那怎麼會出那種事?」
緊接著,另一個聲音也飄過來了。
逢春一手握住竹竿來了個九十度的敬禮,而且還是畢恭畢敬像煞有介事的。
「搬家?怎麼忽然又提起這個呢?不是告訴過你,我們慢慢再打算嗎?」
「要買最好的!」維棟興致勃勃起來了。「我明天陪你去選。」
想來,這樣的時刻弟弟會忽然出現,必是有了某種特別的事吧。不錯,臺北火車站月臺上的那個熟悉的背影,一定就是他。可能當場被逮捕,也可能沒發生什麼,不管如何,他回來了,這就可以確定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這是維棟在看到弟弟的一剎那間所感到的最欣慰的事。
「哎哎,維樑,你怎麼可以幹那種……」維棟沒有說完便把話吞回去了,改口說:「後來呢?沒什麼吧。」
「阿母……」維棟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永遠也忘不了,是在他二十四歲那年,從總督府國語學校畢業出來的前夕,狠下心剪掉的。
「好哇!」維棟真是喜出望外。
「阿爸!看誰來啦!」忽然傳進來老大秋蓉的聲音。
那是飯香,由廚房那邊飄過來的。
「我一直擔心著,真的,還打算明天坐頭一班車在上班前回家去看看。」
走在東京街頭,他們那二十三個人的一群所到之處,不時都會惹來路人詫異的眼光。在臺北,街上行人之中很多還是留著髮辮,無人奇怪,可是到了東京,情形便大不相同。尤其當他們在上野公園遊覽時,更有一些孩童一無禁忌地瞪著他們,還要向大人問些諸如此類的話:
「當然。」
「那麼是什麼問題?」
它太熟悉不過了,幾乎使他無由懷疑。但是這可能嗎?那會是弟弟維樑嗎?萬萬不可能的。那不會是他。他在家裡啊……
「其實也差不多可以搬了。不,是應該搬了。這一個月來,你來回奔波,實在也難為了你。」她說。
「本官認為此舉足可構成一種不敬的行為,所以不准用這方式來奉迎,白布旗應當立即收下,有關人員也必須離開。馬上離開。」
這一番應對,也幾乎與往常維樑來時一般無二。
「多言無用。我要你們收下旗子,離開這裡。這是命令。」
「這也沒什麼,就是花費多些罷了。我正在想,為什麼不買一輛腳踏車來騎騎呢?」
夫婦倆交換了一個眼光,就起身迎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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