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維樑站住回過了頭。母親的下巴在微晃,眉心的一塊五角形皮膚發出閃光。還好,母親不像是在生氣哩。對呀,我又不是去「閒蕩」,是去阿四叔家做茶的。已經稟告過母親了,阿四叔答應給他二十圓,那是幾乎可以買到一車穀子的大錢哩。
「玉燕哪,飯不夠了,菜也沒有了。煮一碗湯給樑頭吃吧。樑頭,等一下,用熱湯泡泡飯吃。」
「我是高興哩。你難道不知道我是高興才哭的?」她笑著。
「文子……」
她陶醉著,酩酊著。朝陽照在她臉上,反映出微酡的動人色彩。維樑重新體認了她的姣美,日子彷彿在這一刻突地倒轉,回到去秋的那些相偕出遊的一幕幕往事上。噢!那是一段多麼美妙的日子呵。
「二十一還算早?人家不都是二十、二十一就有孩子抱了?」
「樑頭,好在你說那個日本妹仔不再來了,要不然,阿母絕不放過你的。」
玉燕仍不動聲色,不過倒也咕噥了幾聲。
「回去了。」原來是這樁事,維樑偷偷地舒了一口氣。
「也許正如你所說,有什麼力量在冥冥中安排著。不過如果這個安排,將來會使我們在一起,那時你當然不會拒絕我的,對嗎?」
我可以要她嗎?我多麼想要啊。阿四叔的膨風茶已有買主了,而且收了定金二十圓。他說賣出了以後要給我二十圓,可以向他先要來這二十圓吧,家裡還有一張三十圓的匯票,是松崎老闆寄來的,說是什麼退職金,一直沒有去兌現。有五十圓,過十天八天大概不致成問題,可以到新竹、臺中、臺南……然後,維樑的思緒忽然因為碰到一堵牆而頓住了。那是肉體的結合。他的血液狂奔起來,心口成了一座洪鐘,轟轟亂敲。那是不潔的,文子是這麼純潔的女性,豈可用卑鄙的慾望來沾汙呢?即令是她自願奉獻的。可是我是個男子漢,她就是這麼說了的。一個男子漢,豈能那樣平白褻瀆神聖。否則就不能接受男子漢這個稱號了。我會成一隻獸。我是嗎?不,不能夠。我不能夠啊……
「是你的老相好找你來了。快起來見她,是個漂亮的日本妹仔呢。」
「不,你不是這樣叫的。你叫我小姐。」
維樑可樂開了。似乎有什麼在胸口裡湧現著。是因為有蛋花湯吃嗎?或者另有原因,連他也莫名其妙。
一陣略為尷尬的緘默。
「可是樑,你沒有想到嗎?我們也可以結婚,永遠離開有我們的熟人的地方。去日本也好,祇要你願意去,我便跟住你。我不相信我們過不下去。赤手空拳去闖的人多著啊。」
「唉唉,玉燕哪,你不管他,誰管呢?」母親說了這些,忽然恍悟似地說:「呀,剛才你們不是也這麼說了嗎?誰說的?」
玉燕過來接去了菜籃,伸手抓了一把甕菜。
他走到一塊較平坦的地方,這才停了步子。路邊有一座古墳,一隻隆起的土饅頭,一塊墓碑,碑前有個扇形的小坪子,清明掃墓時的銀紙還散亂在墓上。沒有雜木,也沒有灌木,墓的正對面還是開朗的,可以眺望到寬敞的一片田疇農舍風光。這裡也是過去維樑屢次來沉思的地方。
「你比我所知道的,更偉大,更了不起……」這也是她的話。
維樑點點頭。對方已起身了,他祇好領先走。她的一言一句,都似乎有一種莫名的力量,使他感到壓迫,使他不由不聽。
她把埋進他胸板的臉抬起來。他自自然然地俯下臉,兩人就這樣交換了第一個吻。
維樑吃力地想著。他的頭垂得更低,腳步也踏得更快了。他已走過了街路,在通往老家的牛車路上疾走。每一個步子都揚起小小灰塵。
「文子……別哭。」
「我知道。可是樑,你儘管做你的工作,我願意等你。十年八年都無所謂。」
「你說一聲要我,我就是你的。你說啊。」
「……」
「那是說,你從一早起到中午,都跟她在一塊?」
「不是的。當然不是啊。」
「你能理解,我就最高興了。」
「嗯,也許不應該。可是我來了。我能不來嗎?」
「樑,和*圖*書我們怎麼辦?」
「我不應該嗎?」
「樑,你說你需要我啊。」
「好好,小兩口鬥鬥嘴也好。」母親樂了。
「阿母,二哥成了客人啦。」玉燕微微嘟起了嘴。
「我才管不了這許多啊。」
「誰要你帶她來的?」
「那就好。咱們是九座寮的陸家人,以後千萬別再去理日本婆仔。」
「阿母,就祇這一次,下次不會了。不會再來了。」
「是啊。」她撫摸著他的手腕,還執起來壓在臉頰上。
「聊聊罷了。沒什麼好談判的,本來就沒什麼。」
「這是不可能的,莫說你爸爸媽媽不讓你等,我也不願許下任何諾言。我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就算不這麼嚴重,坐牢總是不可避免的。我早已決心,這一生不結婚,把生命獻給自己的同胞了。」
「不能夠,文子,是個男子漢,我就不能說。」
「當然不會。你是個英雄,是個革命者。」
「我終於見到你啦。啊,多高興,多美。」
走過了一塊菜園邊,路就微微上坡了。斜坡上一片翠綠的茶園,相思樹把茶園隔成一塊塊的。那樹影帶來蔭涼。這裡路面寬了些,足夠兩人並肩走而有餘。維樑的步子慢下來了。他發覺到自己在期待著文子會趕上來與他併排著走,一如往日相偕出遊時那樣。唉……他偷偷地為自己的不爭氣嘆了一口氣。
「樑頭,我問你,你是為了她不願和玉燕做堆嗎?」
「樑,你瘦了好多,黑了好多。」她喃喃地,無限不忍地說。
於是他談起來了。從武力反抗到據法理以爭的臺灣民族運動,以及目前他所從事的與日本拓殖會社之爭。他堅決地表示,為了那些可憐的農民,他願意盡一切可能,抗爭到底。
「唉唉,阿母,是朋友啊。」
維樑苦於找不到適當的話。他原以為自己的心夠狠,可以隨便說幾句話把她打發走,或者氣走,可是他就是一時不知怎麼說才好。
「她。」維樑的手指指向玉燕。
阿四叔家的膨風茶,今天凌晨才把最後一批做完,那時已兩點稍過,維樑胡亂地吃了些點心,淋淋身子,倒頭便睡。不料好夢正甜的時候,被叫醒了。更意外的是,叫他的竟是玉燕。他老大不高興,幾乎要破口把她罵一頓,可是她早就摸熟他的脾氣,還沒等他發作,便用一句鋒銳如利刃的話,把他的脾氣連同睡意一股腦兒驅走。
「樑,你果然是個了不起的人。而且比我所知道的,更了不起更偉大。我為什麼不能瞭解呢?」她的眼光裡隱隱地透露出一種激動的光芒。
「嗯。不過我會想辦法讓對方知難而退。既然父母的命令不能反對,最後我祇有使用這一著了。」
回程,維樑獨個兒在同一條街道上走過去。他的腳步快了好多好多,頭還是低垂的——這祇是因為他正在集中精神想心事。不信那眼光可為佐證,它們正在發著寒光。
「樑……」
「我又沒帶錢。」
玉燕狠狠地哼了一聲,但已開始忙起來了。
「我有什麼辦法。」他來到餐桌邊,重重地坐下去。
「樑,你真是純潔崇高的人啊。」
「人家是人家啊。」
「樑頭,告訴你,你再不聽話,阿母可不放過你了。今年過年時候。聽到了沒有?」
「你說什麼啦?」維樑問。
「大哥啊。是那個日本妹仔央大哥的。」
「你就是這麼粗心大意。」她的語氣顯著地改變了,不再有那種冷冷的味道。「日頭來到頭頂上了,該知道怎麼辦才是。」
「唉唉,樑頭喜歡刺瓜湯,就刨一條下湯吧。等會我再去菜園多摘幾條,晚上好用。還有,雞蛋呢?如果還有,就敲一隻進去吧。」
「是她請的。」
「你就是不管樑頭。」
又落入沉默。片刻之後,她似乎恢復了平靜,這才又開口。
「阿母,祇是談談話罷了。」
「沒請你的客人吃午飯嗎?」
「啊,我好高興。」
「自從離開臺北回到故鄉以後,我一直都在這方面努力奔走。老實說,我在你爸爸的書店工作時,學到了許多東西,也明白了許多道理,要不是有那一段日子裡的讀書機會,我就不會有這種眼光的。並且,如果不是離開臺北,實際接觸到鄉下的農民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也不會幹這種工作的。說起來,冥冥中好像有一種力量,安排我的前進路線。我雖然不是命運論者,但是有時想起這種種切切,便不免覺得有所謂命運了。文子,我的奮鬥還在後頭,我不得已,我沒法丟下那些可憐的農人們。你能諒解嗎?」維樑這樣結束了長談。
「文子,原諒我,我不得已。」
「呃?」
「我知道了。」
「你不願意見我,是不是?」她又說。
「我早已下定決心,這一生不結婚了,我要把自己的生命奉獻給我的同胞……」這是他說的。
「文子,你明明知道這不是真的。沒有人能夠跟你比。你是這世界上唯一的,真正的,最美最純潔的人。」
「樑。」
「嗯……」
「我好心痛。我真希望能夠四時都在你身邊照顧你,讓你安心讀書求進,樑,我多麼希望這樣啊。」
送官、撤佃,是最狠毒的辦法……警察、執達吏……全都是他們的爪牙。畜生!難道我們就拿不出辦法嗎?
「樑……」
「我也不知道。」
維樑真想告訴她,如果你知道這裡充滿農人的眼淚與血汗,也充滿貧窮困頓,就不會覺得美麗了。可是他沉默著。
「是嗎?」
「日本妹仔,算什麼朋友!」
是愛人的人本能的敏銳感呢,抑或天生有那種超感覺,連文子自己也不知道。不管如何,維樑是被她找著了,而且正是在阿四叔家。
「我正要告訴你,下次如果她再踏進我們家一步,我就打斷她的狗腿。連你也一樣。」她老人家是說得出就做得到的,維樑心口又微微一涼。
「好吧,我知道啦。」他慢條斯理地下了床,又加了一句:「我先去抹一把臉,你可以走啦。」
「人家老遠來的,總不好馬上把人家趕走。」
「我是在反對你們日本人啊。」
「我真是狠下心的。文子,害你走了這麼遠。腳痛了吧。」
「文子啊。」
「你都聽到了,還問我說什麼。快啦,人家花廳裡等著。怕心都要焦了。」
「書也沒讀了是不是?我覺得,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我害苦了你。」
「回去了?什麼時候?」
維樑第一次回過了頭。闖入他眼簾的,是文子淚痕處處的面孔,以及那微帶怨懟似的眼眸。維樑驀地感到心口一陣疼痛。他想忍住,可是眼睛卻猛地起了刺痛。
「你是英雄、革命者……」這是她說的。
維樑連自己都不由吃驚於自己的話。以前,他從來也沒有這麼徹底地想過的,可是說著說著,竟然沒想過的事也衝口而出。彷彿自己原本就有這麼崇高的理想與悲壯的情懷,而這理想與情懷使他陶陶然起來了。
「唉唉,阿母,說過多少次了,是因為還早著,我才二十一歲啊。」
「嗯。」
「是嗎?我倒不覺得。」
她終於說不下去了,逃一般地上了車。在車上,她用手絹捂住眼鼻。隔著車窗,可以看到她在忍著,肩膀在微顫!
「好大的膽子,竟趕闖到咱們陸家來了,她到底來幹什麼的?不是談判吧。」
「當然不應該。我們就那樣永遠不再相見最好。」
「我問你聽到了沒有?」
「隨你。」
「樑頭。」低沉微沙的嗓音,卻有種奇異的力量。
「哼!你竟和她談了整整一個上午!」
「我雖然差一點想掉頭走,可是我明白了你的心意。你昨晚也是故意騙我不在這裡的。我知道,我不是傻瓜。所以我就不恨你。」
「哼。你不管她,誰管?」
「文子,我是不得已啊。」
「我不知道。」
「我知道。文子,別以為我沒有這樣的膽子和勇氣,我有的。我再差勁,也不會養不活你我兩人,看我這雙手你就明白的。」
「你一定要成功,你會成功的,會成為一個大人物,了不起的人物。別忘了,我的心時時都在你身邊。樑……」
那麼要如何更積極、更熱切地展開工作呢?……
「這次不許你再賴。」
「嗯……」
「我問你。那個日本妹仔呢?」
他那麼高貴地婉拒了她把自己奉獻給他的提議。這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而他做到了。他要做一個男子漢、英雄、革命者。
「不,我當然愛你,但,愛應當是純潔的。我們https://m.hetubook.com.com不能結合,那就應當純潔到底。我寧願我們這一段美麗的回憶是白璧無瑕的。文子,文子,求求你,不要讓我多痛苦。」維樑扭曲著身子,抵禦著鏤心刻骨般的痛楚。
是的,我非幹不可!這許多日子以來,雖也付出了不少心血,流下無數的汗水,跑遍了赤牛埔、淮仔埔、五角林等地,還老遠地到過臺北火車站與牛角郎陂的山頭上。然而,這一切,如今想起來,好像都還不夠積極,不夠熱烈,功效也等於零。
「她?」
「你說我們怎麼辦?」
「是啊。她比我美多了。」
「哼!」
維樑那佈滿血絲的睡眼,瞪得圓圓的似猶在已醒未醒之際。但他確實已聽清楚了,祇是不敢相信而已。不錯,他知道她來了。維揚家的長工阿河哥昨晚就來告訴過他。當時,他就不敢相信,可是不由他不信。他真想見見她,然而那又有什麼好處呢?當下他就狠下心,決定不見她,把阿河哥打發走了。他還三番兩次地叮嚀,一定要告訴維揚哥,他沒在阿四叔家,也不知去了哪裡,連維揚也一併瞞住。事後,他曾懊悔,也曾感到痛徹心肺的苦楚,不過想來想去,他還是不得不認為這才是明智的。他預料文子會就此死心,乖乖地回臺北去。
「我知道,因為你是男子漢。所以我才更愛你。」
維樑聽得出母親的口氣,他的確已應付過這個場面了,於是他來到廚房,打算找點什麼吃的。在街上的飲食店,他和她祇吃了一盤炒米粉。本來也想多叫兩樣菜的,可是她說不要,吃後還是她付的賬,因為他身上一個錢也沒帶。那一盤炒米粉還不夠填滿他半個肚子。
「我明白了。」她深深地舒了一口氣說:「我還是願意等,我是說試試。我父母早些日子已經為我安排了一樁婚事,不久就要相親。我儘量地在推,可是……」
「樑,我相信你是對的。我沒有辦法幫助你,更不能陪著你,可是我會為你祈禱著。神一定會保佑你,使你平安,使你成功。」
「文子……」
「不,你過去的恩惠,我不會……」
「我知道了。」
——怎樣?我們就是不理你們。你們還能耍出什麼花樣來嗎?縱使你們有孫悟空的七十二變本領,也逃不出我的五指啊。
「樑……」
請願書已遞上去了,會社方面硬是不理,連片言隻字的答覆都沒有,祇是把可憐的阿四叔傳去,狠狠地訓斥了一頓而已。他彷彿可以看到會社的那些四腳仔一付傲然不屑的面孔。
「我恨了你的。可是我不能夠。我發現到我更愛你。你是為了我才走的,可對?」
「她!」她倏地回過了頭。
她手裡提著一隻小菜籃,菜已棟好,整齊地放在籃裡。那是晚餐用的。
維樑祇好點頭了。時間之流終於拆開了這一對純潔的戀人。臨去依依,終須一別,維樑送文子到街口,時已近午,在一家小飲食店吃了簡單的午飯,文子也就搭乘汽車回臺北去了。
「請不要說這種話,我不想聽。」她側過了臉,極力忍著激動。
「嘖。」
兩人都喘不過氣來了,這才讓彼此離開。但僅透過一口氣,又貪婪地吻在一塊了。這樣繼續了好幾次。
「我說你拿飯盆出氣。」她冷冷地,頭也不回。
「為什麼不好?」
「樑,真是你嗎?」她的淚水又溢出來。
這會叫文子笑話的。英雄、革命者,簡直是笑話!對啊,那是笑話一個。不過我知道文子是當真的。我是個渺小的角色。孫先生才是英雄、革命者。想到他把那古老的大帝國推翻了,建立了一個新的國家,維樑禁不住整個頭腦都暈眩了。甚至連和簡溪水醫師、蔡培川、陳逢元那些人比起來,我都渺小得一隻螻蟻都不如呢。但是,這有什麼關係,我在文子心目中是個英雄、革命者,這不就夠了嗎?至少我要做個值得她把我當做英雄、革命者的人。做一個無愧於她所期許的人。
維樑不滿意地響了一下舌頭。玉燕聽見了,也知道了他的意思,但她是不會理他的。當然,他也不期望在這當口有誰會理他,尤其是玉燕。
所以這一男一女並肩走在街道上,雖然能引起人們的好奇,卻也沒有惹過來太多和圖書的眼光。當然啦,如果人們知道了那個女的是與他相愛的日本妹仔,而且還是他頭家的千金,那情形便可能大不相同了。
「好意思。」她嘴角往下一沉。
「小姐……」
「你不應該來的。」
「嗯。我不得已。」
「你不以為我是個『不逞分子』、危險人物嗎?」
「真是美麗的山丘啊。」
聲音從後頭飄過來。
「怎麼?就要趕我走嗎?」
「樑……」她反反覆覆地叫,好像這麼叫是多麼美妙的事。
「文子……」
「最後你會推不了的。」
「我看得出來,你想不理我……你討厭我了。」
「快別這麼說了。是我自己高興這麼做的,沒有誰害了我,更不會是你。」
她吃驚地抬起了頭看他。他也盯住她,一剎那他就下定決心要把一切告訴她。她會理解的,絕不會因為他反抗日本的統治而對他有所不滿,並且諒解他何以不能讓兩人的愛有個結果。
玉燕正在煮豬菜及收拾碗筷。維樑進來時,她回頭看了他一眼。兩人雖打了個照面,但沒有誰開口。玉燕自顧忙她的,維樑掀開了餐桌上的「毛攔」。那裡祇剩下兩碗菜,是蘿蔔乾和鹹菜乾,而且沒有多少片了。
「樑。你一定不知道,這些日子我想你想得好苦。我迫使自己忘記你,可是我就是不能夠。三天前,我偶然發現了你的住址,所以不顧一切找來了。」
「知道。當然知道。」
不錯,要幹!在上車之前,文子說:
「我知道的,因為你已有另一個人。她好美好漂亮。」
「我又不是故意的。」
「剛剛。」
「一個男子漢也可以愛人啊。難道你不愛我。」
「是啊,阿母。」維樑插了一口:「她才不管我會不會餓死哩。」
「文子……文子……文子……」聲音一次比一次高起來。
「談談?跟日本妹仔,有這麼多好談的?」
「真的?」
「……」
「樑,你說啊,我們怎麼辦?」
也許她趕不上。就讓她吃吃苦吧。他石頭般地緘默著,也不讓自己回過一次頭。她最好吃不消了,就此轉回頭。可是她的腳步聲繼續著。
「聽到了。」
「我幾乎又想恨你的。樑,你好忍心。」
維樑點點頭。
「不會的。樑,你一聲不響就走,沒有留下一句話一個字。」
「樑。你好狠心。我真恨死了你。」
她向他奔跑過來,撲向他。他崩潰了,張開雙臂,一任對方倒進懷裡。他緊緊地攬住她。「樑……樑……你,你怎麼不叫文子一聲呢?」
出了飲食店後,兩人是從靈潭陂的唯一的一條街道走過去的。卵石路,兩旁都是古老的商店。一個是素淨淡雅的妙齡洋裝少女,一個是戴頂笠仔,臺灣衫褲,赤腳的年輕小伙子。他外表是常見的莊稼人,面孔卻不是,即使是不認識的人也可以一眼看出,他不是尋常的莊稼漢子,而是有知識的。認識的人都知道他是當今庄裡最顯赫的門第的子弟,是庄長的遠房堂弟,也是公學校訓導陸維棟的親弟弟。儘管門第顯赫,可是人們也知道,如今的陸家已不再是當年有如土霸的陸家了,因為他們已漸漸沒落。人們祇知道,現在整個庄裡,就要數八角塘的涂姓人了。涂家人從日本人手裡得到了鴉片的專責權,還有一大片「拂下」的上等田,正在聚集財富——事實上已是庄裡的首富。儘管有些人背地裡偷偷地,而且不屑地說,涂家人是因為「走反」時,暗中為日軍帶路,出賣了自己的同胞,才得了那種好處的。可是這也無損於他們為庄中首富的地位。而庄裡有更多的人,祇認得財富,有財有富,便是最值得敬重,最了不起的家族。儘管許多人也明白,整個庄裡,就屬這個年輕莊稼小伙子的日語最流利最純正——有人斬釘截鐵地認為,比他那位訓導先生哥哥還道地——雖然這也可以構成受人刮目相看的條件,無奈他祇是個窮措大,而且還是靠在日本人書店當伙計學會的,這就使這種敬意打個很大很大的折扣了。
「管什麼啊。」母親進來了。
「我不願意多求,也沒有奢望,十天八天也好,我們在一塊過日子,甚至五天也好三天也好。」
「文子。」
茶園已走完,半山丘以上部分是雜木林,雜草灌木加上和圖書藤蔓,構成一種山的氣息,路也幾乎不成路了,因為有灌木的樹枝和草葉伸到路上來。
「你,你在說什麼?」他不覺霍然坐起來。竹床咿呀了一陣。
「吃了一驚是不是?」嗓音也是鎮定的,開朗的。
維樑進裡頭去,不一會兒便到廳堂,松崎文子獨自坐在一把竹椅上,玉燕果然已經走了。他心裡早已有了準備,打算敷衍幾句,把文子打發走。
太陽掛在對面插天山上,是個清爽晴朗的初夏早晨,腳下的草葉上,還綴著顆顆閃亮的露珠。那路太窄了,祇能一前一後地走,維樑領在前面,依然吃力地想著如何措詞。微風從側面吹來,偶爾也會有香味拂過面孔,那是文子的芳香。它幾乎令他沉醉,所以每次嗅到,他就趕快屏住氣息;可是嗅不到時,他卻又不由自己地盼望能嗅到。
「唉……」
「文子……」
「嗯。」
「你還想趕我走的,對不對?」
「……」
「那你倒說說看是為什麼?」
「噢。」
淚水在她那明澈的眼眸裡轉著。維樑也感到眼角熱辣辣的,他不得不擔心著,怕一不留心眨了一下眼,就會有淚珠滾落下來。
文子的那幾句話,一直在他的耳畔響著,還有他自己許下的諾言。儘管那是他當時才想到的——也許是受了文子的這幾句話的影響,他才會說出這種慷慨激昂的話語,但這也無關宏旨。總之,此刻的他,已經另有感悟。
坡路陡急了些,維樑還是照樣地走。他是赤著腳的,腳底踏在泥土上,有種清冽的感覺。他知道她的半高跟鞋一定不大好走,因此有意地稍稍加快了腳步。他覺得自己有點狠心。
母親沒吭一聲,卻定定地盯住他。這是低氣壓的朕兆,維樑本能地在心口上感到一陣寒悸。不過這情形他早已習慣了,裝著若無其事的跨過門檻,就要進入內房。
「其實也談不上吃苦,談不上折磨,我過的是普普通通的鄉下人的日子。」
「你第一次叫我什麼?剛才在屋裡,你叫我什麼,你還記得嗎?」
兩人打了一個照面,維樑陡地倒抽了一口冷氣。文子比他記憶裡的她消瘦了許多,臉上雖薄有脂粉,但給人一種蒼白憔悴的感覺。嘴角倒是掛著一絲微笑,那種笑,看來相當開朗。然而,那是真正的開朗,抑或是硬裝出來的,這就不是維樑所能知道的了。維樑幾乎是本能地,向她鞠躬為禮。
維樑開始吃飯。母親看看餐桌上,又掀開飯盆瞧了瞧。
「是人家要談的。」
「嗯。」
「還以為多麼遙遠,其實也不怎麼遠。」她又說。
「誰要管你。」玉燕毫不示弱。
「我還是勸你,如果有好的對象,那就安安穩穩地做個平凡的家庭的人吧。我真不願意這麼說,可是不得不說出來。」
「當然是真的。這是我的衷心話,沒有更真的了。」
「革命者!」在祖國就有這麼一個人。他推翻了帝制,建立了亞細亞的第一個民主國家。革命者這個詞,就是日本人給他的封號。維樑牢牢地記得那個人的名字——孫中山先生。
「你一定吃了不少苦頭。鞋子也不|穿,唉唉,你怎麼可以這樣折磨自己呢?」
——還是識相些吧。別再無理取鬧啦。不然,我們要對付你們有得是辦法哩。
「但是,我有一項重要的工作,需要我去完成。我是在賭著性命從事這個工作的。」
不錯,這是他和她的第一個吻——有生以來的第一個吻。那是鹹溫的吻,但也是最美最甜的吻。
「到附近散散步好不好?」
他取過了一隻碗和一雙筷子,掀開了飯盆蓋。飯也祇剩下一點,看來不過一碗多些而已。他盛了滿滿的一碗,碰的一聲蓋上了飯盆蓋。雖是無意,卻也確實重了些。
不知不覺間,維樑已回到家,平時他為避免與母親碰面,總是從後門進去的,這一次卻渾然忘了這個安全措施。一進門,母親正坐在正廳門邊的一雙矮凳上棟菜。維樑警覺過來,想拐到後門,但母親已經抬起了頭。他祇好叫了一聲。
維樑掉頭想走開,卻不料母親還有話哩。
兩人終於離開了。他扶她在一塊石頭上並肩坐下來。
這樣的文子,怎麼忽然又找到赤牛埔來呢?他感到滿腦門滿眼睛的睡意,就在這一瞬間裡倏然退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