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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人三部曲2:滄溟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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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十一

維樑不得不想到事態的嚴重。武力抗爭既然不可能,如今祇有據法理來爭,而法理竟也不在他們這些可憐的被征服者這邊。維樑老早知道日人巧取豪奪臺灣農民的土地的情形,可是聽到黃石順這麼說,他幾乎禁不住絕望了!
「嗯……」
「怎麼會,又不是挑擔子。快告訴我情形怎樣。」
「你要我告訴你以後應該採取的步驟,很慚愧,我也還沒有具體的想法。我想再看看他們怎麼做,然後決定我們的行動,其實我也不願被動,不過目前祇好如此。最重要的是我們必需團結,不要有人亂了步驟。」
「好意嗎?」
李阿保知道了維樑答應,大喜過望,馬上拉開嗓子向裡頭喊:
「妙計啊!」維樑猛拍一下掌心,大叫:「我真沒想到。」
「阿菊啊,快把菜端出來。還有,煎一隻蛋,蘿蔔鬍還有吧。」
「可是那樣子下去,會怎樣呢?」
祇是維樑不善飲,對那濃烈的酒味,也祇覺得嗆人而且苦辣而已。可是老人一定要他喝半碗。根據老人的說法,累的時候唯有這東西最管用。祇要喝幾口,天大的疲勞也可以很快地就消除淨盡。
另外,確實也到了吃中飯的時間,並且預定中的五戶農家也跑完了,喘一口氣也是很需要的。
「我不相信你真以為那是我們陸家人的榮譽。我們陸家人也會出了這樣一個子孫,榮邦公會在地下哭的。」
但是,他依然不知如何著手,如何展開更具體更有力的行動,祇是一股勁地跑。他挨家挨戶去拜訪那些熟悉的鄉親,卻祇能不著邊際地聊些家常,問問春茶做得如何,稻子長得怎樣。他祇有一個模糊的意念,似乎非這麼拼命地跑,使自己勞累、吃苦,便會對不起給了他最大激勵的松崎文子。
「我衣服還多著啊。」
「好大的膽子,竟敢闖到我們陸家來了。到底來幹什麼?是談判嗎?」
吸完了這一筒烟,牛古姊丈就說要休息,默默地離去。
母親言外之意似乎就是這樣的。不錯,若僅就這話是針對松崎文子而發這一點來說,這話幾乎是近乎惡毒、嚴厲的,甚至使維樑都不免為此感到難堪的;然而若就陸家人傳統的家風與做為一個陸家子弟的立場而言,這話卻是義正詞嚴的,足以教維樑振奮精神的。這是一種矛盾,可是這矛盾在維樑心中奇妙地調和著,發而為一股奇異的力量。或許,這也是愛情所造成的一種奇蹟吧。
「別說了,阿母也不會同意的。」
「老卵。」
李阿保不由分說,把維樑按在木凳上,自顧進裡頭去了。
「心事是有。不過,也談不上。」
「藏起來?」維樑瞪圓了眼。「你是說把茶葉和穀子藏起來嗎?」
「還說沒做錯事!」執達吏吼叫般地說:「你難道不知道這樣就是犯法嗎?這是詐欺、妨害公務啊。」
牛古看到維棟不響,便又說:
這些都不是維樑所能解決的問題。可是顯然也不能放著不管。萬一真會有什麼,事前的準備總是必要的,正如今天的事,要是他沒有事先來通報,那麼事情的演變便完全不同了。
「我不懂什麼叫詐欺、妨害公務。你們要抓就抓好了,反正我抗不過你們。」
「為什麼?」母親睨了大兒子一眼。
「對呀,樑頭。」母親又說:「阿四叔那邊的工錢,還沒給你吧?」
大約半個鐘頭,維樑就來到阿四叔家了。
「辦法是有。我祇是奇怪他們怎麼要來這一手。我又沒說不還債。」
「樑頭,你怎麼啦?」母親問。
「我自己也捉摸不定,無從談起。」
首先詰問,呵叱老人欠債不還。可是老人否認了,表示有了錢一定還,去廟裡發誓也可以。繼而他們問春茶做得如何,阿四叔告訴他們,因為茶園裡出了雲蛾,茶葉被小蟲吃掉了一半以上,所以收成比往年差了一半的樣子。「不信我可以帶你們去看看,茶園受害情形,一看就知道。」阿四叔這麼說。他們當然表示不必看,實則他們是怕上山去看茶園的,因為那得走好遠一段路。
「阿四叔,你還可是什麼呢?得趕緊想辦法啊。」
「不會啦。真是,現在他們也不敢太亂來了,沒什麼好擔心的,大家都這麼做啊。」
維揚的微沙的聲音傳過來了。
「可是……」
「我二十一了。」
「是他這麼說的嗎?他怎麼會知道?」
「那怎麼辦?我的茶也拿了人家訂金的,到時交不出來,得賠一倍的錢啊。」李阿保聽到消息,急得差一點沒哭出來。
「不好啦……」維樑邊喘邊說:「會社和-圖-書那邊要來查封你的茶和穀子啦。查封,知道嗎?」
「是他。」維棟點了一下頭。
「好哇,你也轉回頭了,這叫浪子回頭。年輕時期,應當……」
「樑頭,你看我應付得怎樣?」幾杯下肚,阿四叔眼光有些混濁了,那灰白山羊鬍子不住地晃著。
「維棟,你不該說說他嗎?」
「當然是的。我不是浪子,也不回頭。」
「他們說這是詐欺,還有什麼妨害公務,是這樣嗎?這會很嚴重嗎?」老人似乎不免有些擔心。
菜也是阿四叔特別叫媳婦加上去的,一碟炒花生,外加一碗刨刺瓜。刺瓜用刨子刨成薄薄的一片片,加些黑糖和醋,味道鮮美,非常可口。雖然祇有這些,但在阿四叔家來說——當然囉,對維樑家來說也是一樣——已經是非常隆重的款待了。
「這沒什麼好想的,大家都這樣啊。這就叫躲債。」
維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在幽暗的油燈下,牛古那赤銅色的臉,無端地浮現了憂戚。他也是從心裡疼維樑的人之一,可是這若干年來,他已幾乎不認識這位小舅子了。他所知道的,是這位小舅子人挺聰明,可惜因為母親固執,沒有能讓他接受更多的教育,然後他上臺北去闖了。那兩年多間,偶爾也看過他回家,每次回來都不會忘記給姊夫一家人買些禮物回家。到這個時期為止,牛古也以為他與這小舅子夠親近的,也沒辜負他這做姊夫的人疼過他那麼一陣子。然而,這小舅子從臺北回來以後,他就覺得不再有從前那種親熱味了,而且他的所作所為,都不是他所能贊同的。可是他祇是個姊夫兼長年,沒敢有任何表示。他唯一能感到的,是這小舅子,說起來也是個可憐的人哩。
「是樑頭啊。一大早的,出了什麼事?」阿四叔的灰白山羊鬍子微微顫抖著。
「好好,二十一,和二十也差不多。」
「放心吧。」黃石順好像看出了維樑內心裡的焦灼,安慰般地說:「相信不會那麼嚴重。我也會給你一切必要的支援,這也正是我們的共同目標,不是嗎?」
維樑又焦灼又惶惑,不免懊悔昨晚沒有跟老卵聊下去。要不是他一時氣憤難抑,從那個堂兄庄長面前撤退,一定可以早些聽到這消息的。那樣的話,他就可以連夜趕往新店仔,向石順通報一聲,請他來幫他處理這突發事件了。至少至少也可以向他請教如何應付的。現在已經沒有這個時間了。法院是在新竹,法院的人來到赤牛埔,可能已近午時分——不,他們極可能昨日便已出門,先到會社,今晨很可能打早與會社的人一塊來的。
「查封啊。」老人還懵懵懂懂的樣子。
「我聽到了,你去阿四叔家做膨風茶,做得好認真,好賣力,對嗎?」
「知道。不過也祇是知道一點點罷了。」
「阿四叔,怎樣?他們來了嗎?是不是好好地把他們給打發過去了?」
「一會兒做做茶,一會兒又跑得沒影沒蹤的。」
「唉呀,光是這一來回就要四五個鐘頭啊。」
「差不多吧。」維樑說:「我也不知道,不過阿四叔,你已經讓他們白跑了這麼一趟,這就夠了。」
「有啊。困難重重。」
「維樑,你好像有什麼心事?」維棟問。
「如果他們問了呢?」
「也沒怎樣?那些狗仔,不會拿我有辦法的。」
「好像就在這一兩天內。對,揚哥就是這麼說的,今天或明天。」
「阿母,過幾天,大嫂和秋蓉她們搬回來了,那才熱鬧有趣哩。」
下午,為防萬一,維樑把另外幾家欠值較少的農戶也跑了個遍,讓他們都把東西藏好。可是他一直沒有碰見法院與會社的人,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有沒有來,所以雖然累得一身骨頭都似乎全鬆散了,還是回到阿四叔的家。
「這個我知道。可是……」
他們發火了。執達吏與會社的一個課長交互怒斥老人。
「對不起,我今天跑累了,揚哥,你們慢慢談,我先告退了。」
「那麼是來過了?」
「不是的。」維揚吃力地辯白:「我是真正的好意。就算有點教訓的味道吧,我至少比你年長一倍,也是一個……」維揚一頓,把衝到嘴邊的話吞回去,改口說:「嗯,你才二十,不是嗎?我四十了呢。」
「這可不一定哩。日本仔好狡猾的,任何手段都使得出來。你一有消息,一定儘快地來和我聯絡,我這邊也一樣,隨時會叫人去跟你聯絡的。」
維樑聽了這一番話,不禁大感驚恐起來了。對維樑來說,這是一項沉重和-圖-書的壓力,他沒有多少經驗,也自認懂得不多,如果真地發生這種事態,他該如何應付呢?
「沒有發展嗎?有困難是不是?」
「阿棟,你知道他在做什麼嗎?」
維樑跑得好快。心情雖然不免有些著急,但比剛才的氣急敗壞的情形好多了,祇因他從阿四叔那兒明白了有這麼簡單的妙法。剛才阿四叔那懵懂的面孔,幾乎叫維樑急死了,可是想到老人很可能仍然用那一付面孔——甚至可能裝出更懵懂更糊塗的面孔,加上一付可憐兮兮的樣子,把會社和法院派來的人耍得團團轉,而且又一無所獲,維樑就禁不住綻開面容,兀自好笑起來。
「坐牢就坐牢吧,反正我沒有做錯事,我不在乎。」
「今天沒有外出嗎?」維揚那厚厚的雙唇微鬆著——那也是一種笑的表示吧——眼光盯住維樑問。
「可是黃先生,你也知道那些土地,原本就是他們的。那是我們陸家祖傳的。阿四叔不能把它斷送在自己的手裡,那會叫他不想活的。」
黃烟的苦澀味在空氣中輕輕地升騰起來。
「難得一家人能這樣在一塊吃飯。」
「他們會要錢啊。」
「這個我也不太明白。我想……還是不必擔心吧。」維樑雖這麼說,但心裡頭也很是不安。他們會這樣就干休嗎?會不會進一步採取其他手段呢?如果會,那又該如何對付呢?
「他到底在做什麼啊?」
「那,那我阿四叔他們,萬一必須放棄那些田園,教他們如何活下去啊。」
「讓他去吧。」維棟又說同樣一句話,這才改口說:「姊丈,我說牛車是不必的,我會叫臺車,三臺儘夠了。」
「我當然是好意。」維揚說:「我是在表示欽佩和嘉許的。難道你以為我是惡意嗎?」
「沒有發展。」
「怎麼沒有。看他那樣子,唉唉……」牛古再嘆了一口氣,又拿起了他慣用的那支兩尺長的旱烟管。
「哦,樑頭,你也在家,這真稀奇啊。」
「看來你好像很累了。走了不少路是不是?」
「阿四叔!阿四叔!」
「維浪哥!」
「問題在這裡。法律上,那些土地已經不是你們陸家人的了。阿四叔必須瞭解這一點。」
「也不知在忙些什麼,那樣子又憔悴又疲倦,阿樑頭他,真是呵。」牛古姊丈又疼又惜無可如何地嘆了一口氣。
「好像是這樣,阿四叔不是欠了會社好多錢嗎?拖了好久沒有還,所以會社告到法院,法院要差人來查封阿四叔的茶葉和穀子。大概就是這樣。」
「我知道。樑頭,好多人說你是好人。我也很感謝你對大家的幫忙。可是……」
「怎麼少吃了一碗飯呢?」
第四天,他感到萬分焦灼,祇好到新店仔去看他們這些農民運動的指導者黃石順。維樑向黃報告赤牛埔與淮仔埔的近況,也請示採取怎樣的活動。根據黃的看法,目前因為會社方面尚無動靜,表面上是膠著狀態,不過他們基於他們本身的利益,極可能採取劇烈的步驟,來對付欠租欠債的農民們。尤其赤牛埔與淮仔埔一帶,情況特殊,說不定會成為他們首先發難的對象。黃石順的判斷是這樣的:赤牛埔與淮仔埔是亢旱地區,土地貧瘠,一向收穫較少,在會社方面看來,是個落後區,如果為了「殺雞儆猴」,他們大概會以這兩個地區為犧牲,採斷然的手段,來對付這兩個地區的農民。
兩人再商量了些搬家的細節,過了一會,維樑吃飽飯,澡也洗過了,來到正廳。他眉心微皺著,好像有什麼不快樂的事,也像有滿肚子心事。
「嗯……」
課長強調坐牢這個字眼,可是阿四叔還是不怕。
維樑停止了吃飯,好像在吃力地想著什麼,眼裡投射出陣陣寒光。片刻之後,他大口大口地把那一碗飯硬吞下去了,擱下了碗筷就起身離座。
「他們會撤佃嗎?」維樑急切地問。
——也不問問我們九座寮的陸家人是什麼樣的人物,是曾經使入侵的日本蕃聞風喪膽的陸仁勇公的後裔哩……
「這也是一種手段,而且是很可能的。」
「你祇是在揶揄我,教訓我。」
「怎麼不叫玉燕給你多煮一碗菜?」維棟不經意地問。
「讓他去吧,他有他的想法。說不定他才對。他可能比誰都對的。」
「當然啦。」老人慢條斯理地說:「不必急了,看你滿頭大汗的。放心好了,一切都沒問題。」
「不,不,阿保哥,這千萬使不得。阿保嫂,不要加菜啊。」維樑喚叫般地說:「你們再煮菜,我就不吃,我走。」
「這我就不明和-圖-書白了。他是庄長,有些消息總會比人家早一步知道的。」
維棟捉摸不出弟弟的心事,也就沒再開口。姊丈更是一如往常,沉默得有如一塊石頭。
「阿母,那筆錢,說不定會落空了呢。」維棟說。
母親的問話從維樑背後追過去,可是他已經離開廚房,頭也不再回一下。
「好吧。」
晚餐時,阿四叔為維樑準備了一瓶私釀的米酒。這種濃烈芳香的酒,阿四叔家經常都準備有一大甕,原因是阿四叔喜歡喝。不過他平常是捨不得喝的,除非工作特別辛勞,才舀那麼一碗,好好地享受一下。他的酒量並不大,通常這樣的一碗,已經足可叫他滿臉紅光四射,陶陶然醺醺然了。
「先去沖沖涼,我也要進去了。等會兒我會慢慢告訴你。走。」老人又說。
「哪有女孩兒人家不要布料的?」
「還是老實招吧,不然會給抓起來坐牢的。」
維樑打算馬上走,可是李阿保一定不讓他走。他要他吃便飯,也要他幫忙,苦苦地留他,央求他。維樑看到李阿保那無助的著急模樣,祇好答應下來。李阿保確實需要幫助的,因為他的孩子都不夠大,大兒子還祇是十二歲的小孩。有什麼事時,這小孩是李阿保唯一幫手,可是他出外給人放牛去了。李阿保之所以一直貧窮,孩子小也是原因之一。
「不必忙。我這就去叫阿浪頭和志遠他們回來。」
「剛回來的。」維樑還是沒好聲氣地答。
「榮譽!大哥,你真以為那是榮譽嗎?」
「揚哥,請不要開玩笑。」維樑猛地打斷了堂兄的話頭。
「你是要我說說樑頭嗎?有什麼好說的?」
「要怎樣?」
「別急,阿保哥,你祇要把茶和穀子藏起來,不讓他們封就可以了。」
「好哇。阿四叔,你趕快去叫阿浪哥他們,說不定會社的人很快就來了。我這就要去通知別家。」
「沒找著吧。」
「說已經賣掉了。」
「不要這麼說。去睡吧。」
「維棟……維棟,你在嗎?」
「樑頭是長大了,再也不怕人了。以前,才不過幾年前吧,老遠看到我便嚇得躲起來的。年輕人,總是聽不進忠言。」維揚說著,一連吸了幾口烟。
「樑頭的事,我們不必管的。」
「呀?我開玩笑了嗎?」
母親若無其事地說。吃飯時,她的下巴還是微微地搖晃著,眉間那一塊發亮的皮膚,好像比往常更亮些。這話母親是不經意地說出來的,當然也是她的真實感覺,可是在維棟聽來,卻很不是味道。這種話,豈不是把月麗和兩個女兒的存在一股腦兒給否定了嗎?可是他未便把這個意思表露出來。那也是無從表露的。倒是玉燕敏銳地嗅到一種空氣,溫婉地說:
「嗯……不,我是說管也沒有用。」
「你有辦法?唉唉,有辦法就快拿出來才要緊,還管他們怎麼不怎麼。」
維樑說罷就起身進去。維揚搖搖頭,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支「敷島」牌香烟抽起來。
「不必管嗎?」
「阿四叔……」維樑氣喘如牛,滿頭大汗。
查封!維樑涉世未深,但總算也懂得這字眼的意義。阿四叔他們的存穀與新製的茶葉,如果遭到查封,那後果會怎樣呢?茶葉不能出售,穀子不能碾來吃,那要叫他們如何過日子?吃樹皮草根嗎?這怎麼可以?那拓種會社,無疑是要用這手段來對付欠租不還,又屢次去交涉遞請願書的「不逞農民」,迫使他們安分些,規矩些。這樣的手段,未免太殘酷太毒辣了。
「找不到東西還封什麼?總不能封人封房子吧。」
「真可以這樣做嗎?日本仔不會抓人去殺頭嗎?」
「是昨天維揚告訴我的,聽說會社那邊要叫人來封阿四叔他們的茶。」
是有人進來了,有木屐聲——分明是日本式木屐。兄弟倆的眼光互相一碰,同時從維樑的唇間迸出了一句話:
維樑拼命地奔跑著,一家又一家,他祇有一個心願,希望這幾家也能像阿四叔那樣,好好地對付四腳仔。最可憐的,該算李阿保這個老實人了。此人四十開外年紀,可是看來比年紀老了差不多二十歲,滿頭黑白相間的髮樁,鼻下與下巴的鬍子也一樣地長,一樣地灰白,襯托得兩頰下陷,幾乎成了一雙窟窿。
「你一定藏起來的!好狡猾的老狐狸。」
「快說出來,是藏在哪裡?」
「嗯。」母親點點頭說:「拿到了錢,別忘了給玉燕剪幾塊布料。」
「還沒有。」維樑答:「收茶的人還沒有來啊。」
「如果不老實招,一定有你好看的!」
「我知道。不過光是和_圖_書跑路還累不倒我。」
「是你啊,樑頭。看你忙成這個樣子。唉唉,可憐的樑頭,你一定累壞了。」
第二天早上,早飯時兄弟倆又碰了頭,加上母親和玉燕,一家四口一起吃飯。桌上有一碗肉,是和鹹菜乾一起剁碎蒸的。那是維棟為了孝敬母親,昨天買回來的十兩瘦肉。母親不住地要兄弟倆吃,也挾了一大塊給玉燕。維棟順從地棟了些鹹菜乾吃,祇有維樑不肯把筷子伸過去。他一如往常,大口大口地扒飯,三口兩口地就把頭一碗飯吃下去了。
接著他們就說製好的茶不能賣,要封,阿四叔說根本就沒有了。他們真地就搜了,屋子裡裡外外看了兩遍,可是哪裡還會有茶葉呢?
「藏?哪裡去藏?萬一給搜出來,那還了得啊。」
「嗯。」
遠遠看去,阿四叔那矮小的土塊房子安靜如常,而且看不見人影走動。他稍稍放了心,不過腳步卻沒有和緩下來。
「阿四叔!阿四叔!」
他又喊。還是沒有人應。
維樑下了決心,明天一早就再跑一趙新店仔,向黃石順請教。
「藏起來啊。」
「當然。我不會讓他們找到的。」
他們分頭各走各的。維樑還得跑好多地方哩。上次遞出去的請願書上簽了名蓋上印章的,一共有九家,境況都是和阿四叔差不多的,他們分布在赤牛埔與淮仔埔一帶,地區相當遼澗,能不能及時告知全部,大成問題。當然,那些法院與會社派來的狗仔,也未必能每家都到,不過主要的幾家,除了阿四叔之外,劉昂仔、劉相仔、張阿添、李阿保、林水仔等幾戶,大概是免不了的。所以至少這五戶必須跑個遍。
這一家人雖然有時不免會有這種明明暗暗的場合,但畢竟還是和樂的。
「真是!」維樑狠狠地咬住了大牙。
母親閒談裡的一句話,也給了他不少的助力。
這兩三天,維樑一連地在赤牛埔、淮仔埔一帶跑動。似乎有一種莫名的責任感在支持著他,驅策著他,使他在這徒勞無功一無所獲的吃力行腳當中,仍然強迫著自己跑下去——其實,說他這些天的奔跑勞累是一無代價,那是不公平的,因為他原本就不曾期待過會有什麼收穫。甚至可以說,他連一個模糊的目的都沒有。他祇是抱著一個志願:要幹!不能再猶豫、觀望……要跟那些日本仔、四腳仔周旋到底……抗爭到底……要做一個無愧於文子所加在他頭上的封號的人物。
「去哪裡?」
「她?哪裡看得到人影。」維樑沒好聲氣地說。似乎是由於母親沒有在座,他就這麼放肆起來了。其實他不在乎玉燕在不在,冷落了的飯桌上有沒有菜,也一點不在意。他祇是心事重重,莫名其妙地焦灼著。
「阿母,我不要。」玉燕微微紅了臉,可是沒有人看到。
這一天晚上快九點時,維樑才拖著疲累已極的步子回到家。不用說,家人老早已吃過晚飯,母親也進房休息去了。正廳裡,哥哥維棟和姊夫正在商量著什麼,看到維樑回來,哥哥和姊夫交互關切地問了些話,維樑敷衍了幾句,也就進裡頭吃飯去了。
維揚那略為矮胖的身子進來了,在一邊的竹椅上落座,竹椅發出了幾陣咿唔聲。
飯後,維樑幫李阿保出主意,在屋後小丘上的雜木林裡,找了個最隱祕的灌木叢,幫著李阿保把五百多斤茶葉和六七袋穀子藏好,用稻草蓋住,又弄得滿身大汗,才把這件事辦好。
「談不上。」
「不會的,黃先生,大家利害一致,立場相同,怎麼會亂了步驟呢?」
「唉唉,年輕人怎麼可以這樣。你坐下坐下,反正也祇是那麼一兩樣小菜罷了。坐下來坐下來。」
「呀!對啊,我怎麼一時沒想起呢?真是罪過罪過。」
「維樑。」維棟有些看不過去,插了一句說:「揚哥是一番好意啊。」
姊夫又開始在烟嘴裡填了一小撮黃烟,劃了一根火柴。火柴頭的火光照耀了四下,然後那苦澀的味道便又在廳裡瀰漫了。
「沒有。到新店仔,一個來回而已。」
「不行,那要花多少錢啊。再說,我既然要上新店仔幫忙,為什麼不把牛車趕去呢?反正也是一趟。」
「我是真地什麼也沒有了,你們搜也搜過了,這就是證明。」
「三個鐘頭。」
阿四叔不慍不火,不疾不徐,讓他們拿他沒辦法。最後他們悻悻然走了。
「快,別想了。阿保哥,聽我的話不會錯的。」
「說他?」維棟不知在想些什麼,這時訝然重複了一句,這才說:
維棟漫應著,心裡卻兀自在尋思。弟弟從來也和*圖*書沒有這麼不禮貌過的。難道今天真是在外頭有了什麼不順心的事嗎?陡地,幾天前晚上弟弟所說的話,在耳畔響起來了。說這話時的弟弟那痛心疾首的模樣,也在眼前浮現。那是維棟告訴弟弟維揚得了紳章時,在兄弟倆之間談的話:
弟弟幾乎是咬牙切齒著,那麼憤激,那麼怒不可遏。是不是那個晚上的心情,一直把尾巴拖到現在,他才會表現得這麼失常呢?不管如何,維樑那樣跑開,雖也是很不禮貌的行為,不過比留下來與維揚交談下去,確實是更妥當的,因為保不定兩人之間會起一場衝突,一發而不可收拾。
「你就說沒有錢嘛。說還債還掉了。」
「嗯……」
「哎……」維棟深深地吁了一口氣說:「事情總得慢慢來吧。」
「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呢?何不說來聽聽?」
「不會的,你可以想個地方好好地藏,而且要快,說不定他們很快就來到了。」
維樑在阿四叔家廳堂喊了幾聲,最後才在屋後的老龍眼樹下找到正在做篾子的阿四叔。太陽早已下山,阿四叔手上的一隻畚箕也快編完了。
維樑鬆了一口氣。
維樑感到哥哥的關切與憂慮。不錯,哥哥沒有再說「無可如何」這句在維樑印象裡是口頭禪的話,這已足夠使他欣悅了。而且「事情總得慢慢來」這話裡,確實也充滿溫情,該可以說是哥哥所能表示的最大限度的關切吧。
「你以為把東西藏起來就可以混過去嗎?法院有得是對付你們這種狡猾農人的辦法。」
「走得快就更累。休息吧,維樑,活動固然好,也得愛惜身子啊。」
「我飽了。要出去一下。」
「好,你去你去。」
「是的。」
維樑當然不能再聽母親的嚕囌了,這天大的消息,在他腦子裡造成了轟然巨響,剎那間他就下定了決心,要去向阿四叔他們通報一下。他一陣風也似地奔出家門,往赤牛埔趕去。
就在這時,遠遠傳來大門的咿唔聲。
「什麼?」是維樑吼叫般的嗓音。「大哥,維揚怎麼說的?快告訴我。」
「別可是了。趕快,馬上就做。」
「我吃飽了。」
「就是啊。被封了,茶就不能賣,穀子也不能碾來吃。」
弟弟的這種反應,倒頗出乎維棟的意料之外。不過他仍然等著,他料定弟弟還會表示一點什麼的。搬家需要人手,這是人人可以想像到的事。做弟弟的,在這樣的場合幫哥哥一手,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再不然弟弟是喜歡兩個小姪女的,以後可以經常聚首,該表示一點興奮或欣悅才是。可是維樑就是沒有再發一言,而且還好像哥哥搬回來的這件大事,已經不在他的念頭上了。
「你那些工作呢?我是說你在做的活動。」
想到這兒,維樑半跑起來了。無論如何要趕在狗仔們到達之前通知阿四叔他們!否則事情更會不可收拾的。
老人漫應著,他一點也不怕。
阿四叔邊喝邊談,告訴維樑日本仔來查封的經過。他們一共來了四個人,兩個是會社的社員,另兩個是法院來的,一個執達吏,一個本島人通譯。阿四叔事先把家人全部打發出去了,連小孩也都不讓他們在家裡。那些日本仔雖然來勢汹汹,可是老人不慌不忙,一點也不在意。根據阿四叔的判斷,那些來客已先到過別家了,而且結果不如理想,所以明顯地透露著一股怒容,盛氣凌人。
真急人。明明說知道,怎麼還慢條斯理的呢?維樑猛地抹了一把淌進眼睛的汗水說:
「這麼快!」維樑有點訝然。
「找不到就不封嗎?」
維揚一時答不出腔來,眼睛眨了幾下。似乎是維樑這一番語氣強烈的話,大大地出乎他意料之外,一時把他給震懾住了。
在片刻沉默之後,維棟這才想起了似地說:
但是,通知阿四叔他們又如何呢?他們能想出什麼對策嗎?召集一些附近的住戶,等那些法院與會社的狗仔們來到時,把他們驅逐,不讓他們挨近。不知道這一法可行不可行?
「這個禮拜天,我們要搬回來了。」
維樑從禾埕盡頭連連大喊。沒有回音。
「嗯……這正是我們臺灣農民的弱點。離開了土地就活不下去。唉,沒有土地的農民,真是最可憐的人們哩。不過我猜想,萬一真地發生這種事態,你家阿四叔他們不會活不下去的。他們不是已經有好幾雙人手了嗎?」
「在。來呀,坐坐。」
他衝進大門,不料阿四叔從內房走了出來,兩人幾乎撞了滿懷。
「什麼時候?」維樑急切地問。
弟弟真地有那麼多的心事嗎?維棟暗暗地納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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