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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人三部曲2:滄溟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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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十三

「那是罪犯,要等候審判。」
「他們並沒有犯罪,不應該隨便抓起來的。」
他一面走一面哀求,可是兩個巡查毫不放鬆,還口口聲聲地怒喝著。
「當然也要交涉,不過你是可以先弄出來的。」
「外面那些人,就是你帶來的嗎?」
「他?他被『檢束』了。」
他所帶領的一群農人浩浩蕩蕩地來到郡役所時,已經四點鐘了。在開始傾斜的強烈陽光下,那紅磚砌的尖頂形屋舍,使他感到一種沉重的威壓。過了矮牆門,一條約二十公尺長,兩公尺寬的紅磚路直通大門。紅磚路兩旁是修剪得頗為整齊的草地,有幾叢花木,也有幾棵椰子和松樹。大夥就在這草坪上成堆地站住。
「真是!」山田蹙起眉頭,不耐煩似地響了一下舌頭。
「哈哈……」八字鬍張開大嘴,用那粗嗄的嗓音仰天大笑幾聲說:「你真不錯,口齒伶俐,膽子也夠大,簡直不像個臺灣人。」
「你怎麼知道?」
「喂,你過來。」
「請你們兩位原諒我,我還有話向佐倉先生說,讓我回去一下,一下子就好。」
「我見了郡守就會說。」
黃石順剛跨過門檻,維樑就喊,並衝向木柱欄柵。
巡查部長狠狠地往群眾那邊掃視了一周,悻悻然走去。
「我要一個答覆。拜託您。」
太陽還沒出來,初夏的晨風輕輕地吹拂著,帶來陣陣涼爽,不過人們心頭卻是溫暖的。可憐來自赤牛埔、淮仔埔一帶的農人們昨晚起就餓著肚子了。他們不知如何是好。他們唯一想到的,就是不能離開,至少至少也要維樑出來了,得到他的指示才決定行止。祇因他們實在餓得慌,所以那些飯糰雖然祇是加了些鹽巴而已,吃起米卻不啻山珍海味,也有些是多了幾片蘿蔔乾的,更是香甜美味,莫可比擬了。
「馬鹿!你以為可以隨便見郡守啊?」
「這傢伙,不是發瘋了吧?」
要我懂什麼呢?那些被打的鄉下人祇有連連鞠躬討饒,說下次不敢了,可是拳頭還是照樣落下。是要我懂厲害嗎?你們夠厲害的,誰不懂?要我也求饒嗎?
「我有什麼辦法?山田部長,你也知道,他們總要拉我來幫他們說話的啊。」
「這張科羅小子不會懂的。關進去算了,不要再白費力氣吧。喂,你給我進裡頭去!」
一種渺小感緊緊地攫住他——也是因為這些感覺,他才感到鏤心刻骨般的痛楚。
「哎哎……」維樑黯然嘆了一口氣。
警察課裡有十幾張辦公桌,在辦公的人沒有幾個,不過原先擠到玄關口去的日本仔們陸續回來了,各自坐下,八字鬍警部補也在自己的位子落座。此人就是新店仔郡役所警察課的行政主任佐倉警部補。那兩撇末端往上翹起的漂亮八字鬍,看來威風凜凜,在地方是出了名的。
「什麼證據。家家都沒有東西,這就是證據。」
「唔……你真是個難纏的傢伙。」
「這是強辯!會社把土地租給農人耕種。你看,他們把稻子割了,茶也做了,怎麼說沒有能力還?」
「你不是嗎?我可知道你不是四腳仔哩。」
「是山田部長和村尾先生啊。早安。」
黃石順說了這些,就向群眾做了個手勢,於是那一大隊人馬就各各把手上的小包包伸出來,就近交給先到的人。他們沒有人敢伸手去接,祇是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我不知道。」
「懂了沒有!張科羅!」
「真是樑頭啊。哎哎,你受傷了嗎。」
「一共有兩百人吧。」山田看了看群眾說:「好傢伙,一個晚上就糾集了這麼多。」
「哎呀,你被修理啦!是誰?」
「關起來!」
「我不是警部,祇是警部補而已,是行政主任佐倉。我也是正經的,這種事不能打擾郡守。」
很快地,鄰房靜下來了,接著年輕巡查也回來。
皮鞋尖也來了,踢在小腿、膝頭上。
黃石順筆直地走向阿浪哥他們這一群,眾人也跟上來。很快地兩群人就混在一塊了,幾乎把半個草坪站滿。
還是沒有人答。
那巡查破口大叫一聲,同時拳頭也筆直地擊過來,打在維樑胸口上。維樑倒下去了。
在無底的闃靜當中,時而傳過來用手掌拍擊身上某個部位的清脆聲音。那是拍打蚊子吧。充塞在空間的,就是蚊子的嗡嗡鳴響,也不知有幾百隻幾千隻那麼多。維樑連蚊子也不拍打——這是除了全心全意想心事,無暇顧到蚊子來吸血之外,一方面也是由於他不在乎蚊子來叮。這正是陸家人向來的傳統,他們都不怕蚊子。被叮住時,雖也感到一陣輕微的刺癢感覺,但祇要用手指尖沾一點唾沫揉揉擦擦,馬上便過去了。可是維樑連這樣的揉擦也免和_圖_書了。他祇是吃力地在想。
「走。」
「那就請佐倉先生……」
「不但是我,阿浪哥和志遠也來了,還有好多好多人,都來了哩!」
「好傢伙!」
「交涉什麼?當然是你的事啊。」
「為什麼?我講幾句話也不行嗎?」
「餓死嗎?」八字鬍狠狠地睨了一眼維樑說:「沒聽說過有人餓死啊。『領臺』前的事我不知道,但是『領臺』後的這些年頭,沒有吧。」
「你到底懂了沒有?」
「一直沒出來嗎?」
「是你。一大早的,幹什麼?」
於是人們紛紛接過了這隆重的餽贈,並在黃石順的示意下吃起來。大夥的心很快就交融在一塊了,各自成堆,互相存問起來。
「那不是樑頭嗎?」
兩個巡查還罵了一陣,這才揚長離去。突地,維樑聽到從鄰房傳來聲音。
「佐倉先生,請您也為我著想,我受他們之託,這樣的結果,叫我怎麼向他們交代呢?總得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覆啊。」
維樑爬起來。
「好好,我不說就是。維樑,一切放心吧,我進去看看。」
「怎樣?懂了沒有?」
「我沒關係啊。他們……」維樑向內房呶了一下嘴。
一連地有不同的嘴巴開腔。
「馬鹿。要你多嘴!」巡查補說。
「你是誰啊?」
「懂了沒有?」
維樑聽出老叔叔的聲音也顫抖著,於是他便想到自己非堅強不可了。他用力地忍住,盡可能平靜地答:
年輕巡查過那邊去了。聲音傳過來,是在嚴厲地警告四叔他們不能與這邊談話,用的倒是自己的話了。
「呀,是野坂先生哪。早安,辛苦啦辛苦啦。」
「是。你這位先生,你看維樑進去這麼久了,不要緊嗎?」
維樑心頭升起了激|情。什麼!這日本仔,這樣欺負人!我不會打不過你們這兩個的,甚至加上桌後的那個年輕巡查,三個一齊來,我也不在乎……一種莫名的力氣被激起來,他幾乎禁止不住自己了,可是他畢竟忍住。因為黃石順的話語,夾雜在面前這個巡查的怒號之中,一句句地在耳朵森然作響。
「搗亂?」黃石順嘿嘿地笑了笑說:「部長,請別開玩笑,我幾時搗亂過呢?」
「沒怎樣啊。你們只要把抓的人放走,他們馬上就會散的。」
「不不,進來的祇有我一人,他們都在外邊。放心吧,他們沒什麼,他們都在外邊呢。聽到沒有?」
「嗯,你快去,告訴他們,教他們不必擔心。」
黃石順不愧是這方面的老手了,他知道警方要大舉「檢束」,也因人數太多,實在無從下手,而且縱使這位部長大人下達命令,要大家回家,也不會有人聽從。不過黃石順當然也懂得守住一個分寸,那就是大家不許動粗,被動了粗也不許反抗,並且人人緘默,不可輕易開口。
「哦?」警部補往外掃過了一眼,好像吃了一驚,這才說:「我來訊問。喂,你過來。」
「他進去了。昨日就進去的。」
「我就這麼簡單嗎?」
「唔……」警部補重新上下打量了維樑一下說:「不錯啊,你的日語好極了,在哪裡學的?」
「不是。」
「你,你一定就是樑頭說的黃先生噢。」
「住嘴!不許交談!」
「真是!懂了你的錯誤沒有啊?」
「在公學校學畢業的,畢業才不久。」
「住嘴!」八字鬍拍了一下桌子大喝一聲說:「不必再講了。姑念你年輕,『國語』講得好,我也相信你是臨時被拉來幫他們說話,所以不再追究。你去叫他們回去,大家都回去。不然的話,我會下令『檢束』的,全部關起來。去去!」
「樑頭,你怎麼也,怎麼也來了呢?」
「原來如此,那就好辦。我會和行政主任交涉的。」
「懂了嗎?你懂了自己的錯誤嗎?」是那個巡查的怒吼般的聲音,此刻又在耳畔森然地響起來。
「說不行便不行。這是規定,我沒辦法。」
一個有八字鬍的方型面孔探出來。肩章有一條金邊和一顆花,是個「警部補」哩。
「不可能嗎?好,我先請問,昨日那個姓陸的年輕人呢?」
那所謂「留置場」,正中半空吊著一隻二十燭的燈泡,發出暗淡的白光。一邊是一根根碗口粗的木柵,三面牆腳鋪著雜亂的稻草,有一股衝人鼻腔的霉味與腐臭混在一塊的怪味。被關在裡頭的有五個人,都衣衫不整,一看即知是所謂之「浮浪者」。他們以不懷好意的眼光打量維樑,祇是沒有一個開口,就好像一尊尊木偶似的。
黃微微一愣,收斂了笑,不過那臉上祇不過是好像有一朵雲彩掠過一般,立即又恢復了開朗的微笑。
兩個巡查已互換了兩次,最後總算平靜下來了。
hetubook.com.com「警部先生,我是正經的。」
「你煩死人,知道嗎?」
這些日本仔都發瘋了。一定是的,否則他們怎麼會這樣打人呢?打吧,打吧……
不錯,當他站在幾個日本仔面前時,他是多麼地渺小,多麼地無力啊。
「是,是沒有。『領臺』前也沒有的,因為臺灣是物阜民豐的地方,當然不會有人餓死。不過如果會社方面這麼做,那情形就可能不一樣了。」
「慢來慢來。你以為事情是這麼簡單的。」
「我問問你總可以吧。他們怎樣?還好吧。」
原本是一路上互相交談著的,到了這裡,再沒有人開口了。有五月末清爽的初夏之風,但人們身上發出的汗臭與泥土氣,蒸騰成一股重甸甸的異味,籠罩住四圍,好像就在那裡凝結住了。
是個中年巡查,有小鬍子,那矮胖的體態,一看就知道是日本仔。
那是從小看慣了的景象:一個佩劍的小鬍子,一上來就出手打人。被打的是打赤膊挑擔子的農人。「怎麼可以打赤膊?馬鹿野郎!」「說過多少次了?這裡不能擱下擔子啊,怎麼不懂?」「把水溝淤塞住了!怎麼不清清?馬鹿野郎!」可憐的被征服者……
「佐倉先生,這要證據啊。」
「那你何必也來湊這個熱鬧,不關你事啊。」
「放心好了。我這就去看看,不會有什麼的。」
除了第一擊以外,維樑那麼奇異地並不感覺痛,甚至也還來不及感到屈辱,嘴巴裡就湧起了一種腥臭味。
警部補直挺挺地坐著,一雙深陷的眼睛發著寒光,盯在維樑身上,從上到下執拗地打量了個來回。那是使人渾身不自在的眼光,一股寒意又倏地從維樑背脊上掠過去。不過他奮力地把恐怖壓抑下去,並反抗似地看住對方的眼睛。穩住吧,千萬不要怕,不要輸,你絕不能輸啊……他連連地在內心這樣向自己喊。
維樑從對方口音聽出這人是臺灣人,便改用自己的語言說:
——他們確實沒有撤退,就在草坪上挨過了一晚。
「我在問幹什麼!」吼叫聲又來了,是那種在他們間是慣常的高壓式氣勢與問話。
「是還沒有。可是會社一定要強索,那就會有人餓死的。」
「不撒謊。」維樑一面說一面仍不住地在心中提醒自己一定要穩住。「他們自動地聚在一塊的,其中有好幾個是我的親戚。因為我會日語,所以把我拉了來,要我幫他們說話。」
「好啦好啦。再說無聊話,我就不客氣啦。」
「這傢伙!怎樣?懂了嗎?」
「想想就知道了。他是我的,不,我認識他,是個很乖的孩子,這一點是錯不了。」
「這傢伙!問你懂了沒有啊?」
「我是誠心誠意跟你談啊。」
「什麼?你要見郡守?幹什麼?」矮冬瓜反問。
「懂了。」維樑答。
很快的,黃石順就來到了「留置場」,還沒進去,他就從門外爽朗地喊:
「唔,這可真了不起哩。」
不但沒有預料中的兇神惡煞般的喝叱與拳打足踢,而且那八字鬍竟然還有了類似欣賞之色。會一口日語,真可以佔到好大的便宜啊!維樑在內心裡感嘆。
「當然。」
「他們……他們也要吃飯啊。如果還了,他們就沒米吃了,會餓死的。如果農人餓死了,會社的土地就沒有人耕了。我相信會社也不願意這樣的。」
「你這又何必呢?我們都是臺灣人啊。」
維樑來了個九十度的「最敬禮」,可是話還沒說完就被阻止住了。
「依你的話,債主討債也不行啦?明明在賴債不還的,要是換了你,你又如何?你可以不討嗎?」
「不,我是根據道理……」
「交涉什麼?」
片片斷斷的,毫無意義的怒吼聲一句一句地衝進耳朵,打擊也隨之一下一下地飛撲過來。
黃石順說罷就進內房去了。
「山田部長。」黃石順說:「讓他們去吧,反正他們也不會怎樣。他們乖得像一群綿羊,不是嗎?」
「這不可能。」
「怎樣!唔!怎樣?」
「別這麼說了,我又不是鬧事的人,這一點,咱們算得上老交情了,你當然明白的。拜託拜託。」
「我實在不知道你問我懂了什麼。」
「我不管。是行政主任下令檢束的。」
話倒說得相當穩重,但可以聽出這個八字鬍警官內心裡已燃起了一股怒意。維樑從他背影看到一傲岸自大、作威作福慣了的日本仔氣色。一股涼意倏地從背脊中心掠過,但是他並沒有畏縮,儘可能地裝著平靜跟上。
「好吧,進來。」
這時,八字鬍微側過頭,從桌側探過視線往下看,讓眼光停在維樑的腳板上。維樑也禁不住地看了一眼自己那雙赤腳。走了這兩三個鐘和圖書頭路,腳板上滿是灰黃的塵土。身上那臺灣衫褲也在這一瞥裡迅速地映進眼裡。簡溪水那一身筆挺的西裝,晶亮的皮鞋,還有頭上那分得整整齊齊一絲不亂的頭髮,驀地在腦海裡浮現了。也許我也應該穿得像樣些才是吧……維樑無助地這麼想。就這樣過了片刻。四下靜得出奇,在這可怕的寂靜當中,警部補終於開口了。
「許可呢?」
「這是規定,別問為什麼。不許講便不許講。」
「你要幹什麼?」
「四叔!」維樑驚喜交迸,絕叫般喊了一聲。眼睛竟也在這時莫名其妙地起了一陣刺熱,眼淚決了堤般地迸湧而下。
「誰說沒有犯罪?誰說他們是隨便被抓起來的?」
沒有人應,大家定定地盯住這矮冬瓜,一言不發。
「那怎麼可以?我又不是警察大人,可以下命令。你是部長,你下命令好了。叫他們回去好了。」
維樑清楚地感到,對方那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的氣燄,稍稍減殺了些,頓時自己也覺得輕鬆了許多。匆促間,他想到還是不要提上過臺北比較好,便回答說:
辦不到!維樑在內心叫了一聲,把背脊挺直了。
「他們並沒有犯罪啊。」
「千萬記住,你不能動粗啊。也要告訴大家……」
「我沒有錯。」
年輕巡查說完就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再也不理睬。維樑這才發現到自己把額角壓在兩根木柱之間,額角的皮膚都壓痛了。
「嘿嘿,我是好心勸告你哩,趁年輕時多用點功才好哇。」
「求你開開恩,我祇是想問問他們景況如何罷了。」
維樑想再懇求,可是那兩個巡查好像早已等得不耐煩了,不由分說從左右兩邊各摟住了他的手臂,用力地架走了。維樑連連叫佐倉,也猛力掙扎,可是一點用處也沒有。
那個桌後的年輕巡查大斥一聲,緩緩地走過來。
「起來!」
「真感謝……真……我真不知怎麼說才好。」維浪的眼裡閃出了淚光。
「怎麼不答?你們全是啞吧嗎?」
「告訴你,黃代書,你不必假惺惺。」
「答覆?我已經答覆過你了。還不明白嗎?叫他們回家,這就是答覆。」
這時,有粗嗄的聲音從那一堆日本仔後面轉過來。
於是山田部長與村尾都沒辦法了。
「留置場」內的警官已換了人,此刻不再是那位臺灣人巡查補了,是個很年輕的日本仔。這人看了黃一眼,眉毛一揚,立即顯露出厭惡之色。看樣子,黃這人在郡役所裡,是個人面極熟,但並不受歡迎的人物。
我會就這樣給關下去嗎?會給關多久呢?十天、八天嗎?可能三個月、五個月,說不定更久更久。一切心血,一切理想,會不會這樣全部歸於白費?……
「我沒事,外面……」
維樑擔心外面的人沒東西吃。他真希望他們身上有錢,會去買點什麼東西來充饑。可是維樑的擔心倒是多餘的,因為這時,外面的人們早已飽餐了一頓早飯。
「這傢伙!」
「呀,佐倉先生……」
「你們到底要怎樣?」
到了那留置場的房門口,維樑冷不防在後臀上挨了狠狠的一腳,幾乎向前仆倒,好不容易地穩住,身子已在房門內了。那裡有個方桌子,桌後坐著另一個巡查,再過去就是一根根木柱。不容他細看,粗大的巴掌已飛過來了,結結實實地擊在他左頰上。緊接著右頰也挨了一記,以後就一左一右連連地落下來。
「想請郡守先生放了他們的父親。就是早上被抓來的幾個農人。我能見見郡守先生,告訴他這個意思嗎?」
可是維樑仍然必須再苦候下去。
「是真的。」
「為什麼不可以呢?」
警部補問了姓名、年齡、住址和職業,維樑一一照實回答。
大家才站住,玄關口正中那個辦公桌後坐著的警官,馬上起身氣咻咻地踱出來,橫眉怒目,站在玄關口的臺階上。
「不要這麼說了。各位,請放心,也請莫客氣,我們都是自家人啊。」
「真是。」部長大人又響了一下舌頭。
「我等人家能還時再要。」
「什麼!」
「你聽聲音就知道了,何必多問。」
「你可不能動手哩。人家動了粗,也不能反抗。」
天才大亮,另一股人馬就擁進郡役所的磚牆內來了。那真是令人驚異的景色,那麼多那麼多的人,全都是臺灣衫、褲,赤著腳板,頭上一頂竹笠,手上拿著一隻小包包——那是飯網。為首的兩個人是僅有的例外,那是黃石順和謝武烈,上身是白色長袖襯衣,下身是西式長褲,黃穿一雙舊皮鞋,謝則是黑色帆布運動鞋,都無帽。
「那你就先教他們回去吧。這樣子像什麼話!」
「見郡守?那不可能,郡守不會見你的,這種鼻和圖書屎小事,也不該打擾他。」
「他們也被打了嗎?」
「不許交談!沒聽到嗎?」
「是,是。」
他們為什麼非如此受苦受難不可呢?推究原因,豈不都是因為我嗎?「煽動!」不錯,是我煽動起來的。要不是我去要他們這麼做,他們一定會乖乖地做一個順民,這一刻,必定仍然躺在自己的床上,過一個安穩的夜晚。
維樑從人群中站出來了。他走到那個巡查面前臺階下,並把頭上的笠仔摘下,拿在手上。這時,有三四個警察從裡頭出來了,口口聲聲地在問著什麼事,也有人看到草坪上的一大群人,問他們是誰,幹什麼。
「有了。要不然,我敢這麼大搖大擺地來到這裡嗎?」
「須賀巡查,出了什麼事?」
「沒有。」
「還不懂?好傢伙,還不懂嗎?」
「原來是佐倉先生,以後請多多關照。如果一定不能見郡守先生,那我該向哪一位拜託呢?」
「見誰?」
「我是來看幾個朋友的。」黃向那頭使了個眼色。
那個矮冬瓜伸手指了指維樑,示意要他到臺階上。矮個子退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去了。維樑踏著穩重的步子跨過了三段的臺階,在方桌前站住。陸續地又有幾個日本仔從裡頭出來,把玄關口佔滿了。
「沒有升上級學校嗎?」
「我要見郡守先生。」維樑終於能夠開口了。
「黃先生!你來啦。」
「哈。」那個被叫須賀的矮冬瓜挺了挺腰身答:「剛要問的。這傢伙帶了一群人來了郡役所。」
「謝謝。」
「鼻屎嗎?這種事可算鼻屎小事嗎?他們的父親或者叔父被抓來了,那是天大的事哩。」
「還不懂!還不懂嗎?」
「馬鹿,哪有這個道理!」八字鬍臉上出現了慍色。「去了七家,七家都什麼也沒有。如果說這不是事先隱匿,鬼才相信。一定是消息走漏了。」
又要出拳了,可是被另一個巡查阻止了。
「喂喂,你還是別響了,乖乖地待著吧,多講沒用,我不再回答你。」
「你們是什麼?想幹什麼?」破鑼般的吼叫聲。
「犯了什麼罪?」
冗長的一個晚上就是這樣開始的。維樑時而坐在牆腳的稻草上沉思,時而起來踱步。那幾個浮浪者有的靠著牆有的躺下來,好像個個都睡得很熟,唯獨維樑沒有閉一下眼睛,連一絲睡意都沒有。腦子裡盡是各種思緒在翻騰打旋,不肯片刻靜息。他最擔罣的,是那些親戚、鄉人們。在裡頭的,還有在外頭的。在裡頭的都是上了年紀的,也許他們也被打得半死——可惜不能從那幾句話聽出來,祇能模糊地想到好像還不致於奄奄一息,但也祇是如此想像而已。至於外邊的呢?不知回去了沒有?也許知難而退了。不,他們會堅持的。也許就在那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地上,或坐或臥,準備挨過這一晚,飯也沒得吃。維樑所能確定的是他們沒有被抓進來,不過連一點動靜也無法聽到。大家都受苦了。在裡頭的,在外面的——如果他們還沒撤退的話。
傳來了幾句驚悸恐怖的問話。
「這件事就是我管的。」
「馬鹿野郎!把郡役所當成什麼啦?」他們又嚷成一片。
「這不是強詞奪理嗎?」
我錯了嗎?我必須受這樣的凌|辱麼?我祇不過是心平氣和地跟他們談的啊……
「你還是叫他們回去吧。」
「罪是談不上。大概是『騷擾』吧。」
在痛苦與絕望裡,維樑挨過了一個晚上。近屋頂處的小小窗口漸漸泛白,二十燭的燈光也漸漸褪色,另一天終於來臨了。
「……」
「陸呢?維樑……維樑!」
「你這傢伙,把警察課當做什麼啦?以為是好玩的地方嗎?」
「我沒辦法啊。請你這位部長大人去下命令吧。」
別太快下結論!維樑警告自己:你是什麼角色?你還是個黃口小兒,名不見經傳的,哪能和簡先生比呢?
「我不知道。」
維樑的腦膜上,突地映現另一個警部的姿影——是在臺北火車站月臺上的那個。叫什麼來著?簡溪水醫師是叫了他的姓氏的。對啦!是後藤警部!他可是個警部,而並不是低一級的警部補哩。那也是維樑第一次看到高級警官跟本地人那樣子說話。那個警部雖然裝得平靜,但從面孔上可以看出他與簡溪水說話時是滿肚子怒火的。也許祇有像簡溪水醫師那種紳士,才使得他不得不按捺著脾氣儘可能裝得客氣吧。這些人平日總是動不動就用拳頭與鞋尖來對付臺灣人的,可是很出維樑意料之外,這個警部補今天好像也不會亂來。
「是的,我就是黃石順,維樑的朋友。」
「難道你成了三腳仔嗎?」
「這一點我可不能同意呢。多少人我也沒數,不過可沒有https://m•hetubook•com.com誰去糾集的,更不是我。是他們聽了消息聚過來的。」
「我怎麼知道。」
「我不認識,兩個。不過還好,現在沒怎樣了。真的,我很好。」
「他們的事還要費一番手腳的。恐怕不太簡單哩。」
「都來了?」
「維樑,我來了,你還好吧。」
「你好好地待著,不許交談,懂不懂?」年輕巡查用力地睨了維樑一眼。
是的,我沒有錯。我們必須爭取,否則永遠受剝削,受壓制,在貧困裡打滾,不得超生。如果說有誰錯了,那是會社,還有日本警察。他們才是罪魁禍首。可是你能拿他們如何呢?
「他們是真地什麼也沒有了。」
阿浪哥聽了這話,似乎有點激動起來了。
維樑在「留置場」裡過了一個無限痛苦、無限冗長的晚上。
「你又說這樣的話!真是不識好歹的傢伙。你走不走?」
一場風暴總算過去了。維樑被關進去。
「住嘴!」
「算了吧,你也知道這是行不通的。好,那我再問你。昨天,法院的執達吏去查封,可是他把東西都隱匿了。這是什麼你知道嗎?告訴你,這是詐欺和妨礙公務,是犯罪行為啊。」
「各位鄉親,我們是從新店仔、新坡庄一帶來的,為的就是給各位支援。也許各位都還沒有用早餐。我們帶來了飯糰,祇是飯糰而已,各位莫見笑,也莫客氣。」
「不是?來到這裡,可不能再撒謊哩。」
「樑頭!樑頭啊!」阿四叔他們又在叫了,嗡嗡然響成一片。
「不,我沒錯啊。」
「那麼你說,外面那些人要什麼?」
「巡查部長。」黃石順掏出懷錶看了一眼說:「行政主任大概還要一個鐘頭才會上班。請你讓我進去見見他們好嗎?」
「好好。你不聽我也沒辦法。喂!」八字鬍向一邊使了一個眼色,立即有兩個巡查過來了。
「你不知道?那可不成啦。野坂先生,你不好好用功,升不了巡查的。」
「你亂扯些什麼?」
阿浪哥站出來了。
那是個小小窗口開始射進陽光來的時候,維樑也被交給了一份早餐。一隻木碗盛著半碗白飯,上面有兩片黃黃的「澤庵」,外加一雙發黑的竹筷,那木碗也是發黑的,有一股異味,飯也有微微的餿味。正如俗話裡所說,這是一種「臭飯」,牢裡才吃的。維樑真不想吃。那些浮浪者們倒是大口大口多麼美味似地各各吃下了。陸家人向來都不嫌食物粗陋的,而且想到不吃就會沒有活力,也就忍耐著吃下去了。
「我心平氣和跟你談,你倒越來越放肆啦。」
維樑的面孔離開了木柱。黃石順側側臉左右地瞧了瞧。
「哼哼,算你會講話,其實會社已經做了這許多年,有誰餓死了?沒聽說過啊。」
「又是你啊,黃代書。」有兩粒櫻花的說。此人就是郡役所警察課的山田巡查部長。佩劍在晨光閃閃發亮著。「你又要搗亂啦,是嗎?」
「這個張科羅小子,不給嘗嘗苦頭,就不知厲害的!」
「你是受檢束的,照規定是不得超過翌日的日沒時。行政執行法裡有明文規定。」黃石順回頭看了一眼年輕巡查補說:「野坂先生,你說是不是?」
「懂了什麼?」
「好熱鬧哩。」黃邊說邊使了個眼色。「一切放心,他們都吃得飽飽地,可不是臭飯哩。咦,你退後,退後兩三步,讓我看看你。」
在廊子上拐了個彎,就來到「留置場」了,房門內陰暗,可看到裡頭一根根直豎的碗口粗的木頭。
「這樣吧,先見見陸維樑,再見見赤牛埔的農人們。」
「你是什麼?」矮冬瓜巡查開口,好像就要一口把人吞下去似的。
「不可能的,他也是個乖孩子,不胡鬧,也不動武,這不能說是騷擾啊。」
這時,從玄關口那邊有兩個巡查走過來了,好像是值班的人員。黃石順發現了他們,馬上就離開人群近過去。
「嗯……看來你不會有問題,一點皮肉之苦而已。等一會司法主任來了,我會去辦交涉,你再忍耐一下。」
「我聽他們說的。他們是欠了會社的錢。這一點沒錯,可是他們並不是不還,祇不過還沒有能力還罷了。」
「可是他們的親人呢?」
維樑仍禁不住一股膽怯與懼怕。但他知道此刻再不能退縮了,想退也無路可退了。為了使自己鎮靜,他遲遲不開口,就那樣直挺挺地站住。不過在別人看來,他倒是鎮定自若的。
黃石順真是不卑不亢,應對得恰到好處,而且始終維持著那種近乎嬉皮笑臉的笑容,叫人家拿他沒辦法。
「沒有,沒有,四叔,我很好。」聲音微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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