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維樑捕捉住這些話,趕快問:
維樑默默地移步。
月麗舉手要打大女兒的屁股,牛古倒趕快揹著秋蓉躲到另一邊去了。
「樑頭,你總算來了,還以為……還以為……」
「不錯!」維樑制止大家,又說:「我們每個人都有份。這也不單是我們赤牛埔和淮仔埔的事,也是整個新店仔、梅壢庄的事。所以大家一定要一起來想辦法,抵抗那些日本仔!」
主意既定,他就把隊伍交給維浪,自己先走。他連走帶跑疾步向前,先到黃石順家。黃石順聽到維樑的消息,大吃一驚地瞪圓了眼睛說:
「我知道了,你剛要說他不是陸家人,對不對?」
「怎麼可以這樣亂講!」月麗睨了大女兒一眼。
「是,我們都有份!」
維樑正待開口,可是被另一個聲音打斷了。
「是啊。早上志遠來說。他們要你過去看看。」
「無聊?樑頭,你說無聊嗎?怪啦。從前仁發伯公做八十一的時候就是那樣的,幾十張桌把禾埕排得滿滿的,外加一棚戲。還有哩,更早時候,信海公太也做了一次這樣的大生日。對,我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是我來到你們陸家當長工不久的時候,我還祇有十二歲。十二歲哩,快三十年了吧。那時,日本仔還沒來。那時節啊,你們陸家人才真叫陸家人哩,日子過得好安穩,好朝氣。」
眾人也都跟上來了,沒有一個回頭的。
「樑頭,你說得對,那種人,不必再去提啦。提也沒用的,不是嗎?」姊丈說。
「支持到明天早上,大概天亮不久我就可以趕到。」
「為什麼會這樣?一句話,我們辛辛苦苦掙得的,都教那些強盜、惡霸給搶去了!打租穀還不算,向他們買田肥,又要一大把錢,而且一年比一年貴。我們祇有做到老,苦到老,一輩子做牛做馬!
維樑一路上想的,也正是這個辦法。問題是可以糾集夠多的人嗎?被抓的人的家屬大概沒問題,可是那不會有多少人啊。這也是他最擔心的一點。還有就是去郡役所鬧,是否可以收效呢?進去談判,總得有個口齒伶俐的人,自己能勝任嗎?這又是令他擔心的一點。
阿四叔家正陷進混亂當中。屋前禾埕上有不少人,正廳裡更被從四鄰趕來的人們擠滿了,大家嗡嗡然吵成一片,看樣子他們是著急、害怕,卻又不知如何是好。看到這情景,維樑也不禁感到為難了。
黃石順已有不少與日本仔抗爭的經驗,可是直到目前為止,還祇是談判、遞書狀那一類,從未發生過抓人的事。不過他倒有一個計劃,即萬一有人被抓,便動員大批農人到郡役所去鬧,去抗議,要他們放人。這場合,首先人要多,人少可能全遭逮捕,所以越多越好。
「對,是沒有道理,一點道理也沒有。太沒道理了。可以說,那日本仔會社,就是強盜、惡霸。可惡可恨的強盜和惡霸。我們以前過得快快樂樂的,雖然不算有錢,但也不曾挨餓過、受凍過。如今呢?我們成為貧窮的人了。是最貧窮的佃人。從前,做一個佃人,甚至做一個長工,十年八載地下來,也可以掙得一份家產,各位鄉親,這十四五年來,我們掙得了什麼?豈不是一無所有嗎?
「好哇!我們去!」
兩人總有些話好聊,卻也並不算熱烈,有時雙方都住嘴,便祇有牛蹄的篤篤聲,微微地振動四下的空氣。
牛古來到秋蓉面前蹲下去,秋蓉便上去了。
「嗯,還有劉昂仔、劉相仔、張添、李保、林水仔他們。」
「樑頭,那天揚古請客,你怎麼沒去呢?」
「懂!」維樑猛地點了一下頭。
許多人都把面孔轉向說話的人。他是淮仔埔謝源仔的兒子阿生頭。是個二十歲才出頭的小伙子,講話時唾沫四濺,在陽光下粒粒有光。
「這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牛古的口吻裡,顯然有不必你二少爺親自出馬的味道。
「滾你的!別小看我。我才不這麼差勁哩。看吧!」
因為維棟還有一點事務,上學校去了,月麗和兩個小女兒也就跟著牛車回家。從街尾拐進牛車路以後,兩個小女孩https://m.hetubook•com•com就撒嬌說走累了,要人揹了。月麗不得不裝起一付嚴厲的面孔,要她們忍著走下去。她告訴她們,以後每天上學都得來回走路,走不動怎麼行呢?可是維樑心軟,把八歲的春蓉用力一撐,甩到背後揹上了。春蓉高興得什麼似的。這一來就苦了十歲的秋蓉了。她又羨嫉,又難過,可是不便發作。月麗那小巧玲瓏的身子,雖然把小腳解了,換上了一雙繡花布鞋,但走在村路上,畢竟有些不慣的樣子。她用一手牽著老大,使勁地趕路。這時,牛古把牛繩綁在車槓上走過來了。
「天哪!」
「現在,他們還不滿意,更使出這樣的手段來對付我們了。要抓就抓,要關就關,而且都是我們的家長。各位鄉親,這不是阿四叔和劉相哥幾家人的事,是我們大家的事,不是嗎?」
「嗯……」
維棟離家過獨立生活,已有這麼多年了。在一個又是女婿又是長工,而且熱愛這陸家的牛古來說,這總歸是一件憾事。如今這缺陷終於可以彌補了,可以團圓了,再加上這一番溫情交流的會話,必定使牛古感到多年以來未曾有過的喜悅,所以才會欣悅地娓娓而談的吧。
「嗯。」
「咦,你也知道嗎?」牛古側過頭看了維樑一眼。
「姑丈是好臭哩。」他說:「是一身牛騷對不對?不過快到了。喏,還記得嗎?那個林子過去就是了。快可以見到阿婆了。」
「不敢去的,自己回去好了,我們走!」
祇是內心裡的一股莫可形容的強烈緊張感,卻怎麼也沒法拂拭。我能好好地代表他們談判嗎?到時候,萬一嘴巴不聽指使,那就會叫這麼多的鄉親們笑話了。也會叫那些穿上夏季的一身青灰色制服,腰邊佩一把劍的日本仔笑話的。「你,哼,話都還講不順口,也想代表誰來講話?」「你這小子還是夾起尾巴滾回去吧,識相些!」維樑彷彿看到有個唇邊蓄著一撮小鬍子的傢伙,正在向他冷笑哩。
眾人之間起了一陣微微的動搖。維樑察覺到了,知道自己的話,已經引起了某些反應。奇異的是他發現到自己的雙腿不再微顫了。
維樑辭出來了。他又多了一份勇氣,也多了一份認識。他慶幸能在這緊要關頭想到了黃石順,也隱隱感到,事情比他所預料的,更艱難困苦。可是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幹下去,此刻這決心更堅強了,萬一那些鄉親們一個個退縮,祇剩下他一個人,也要堅持下去。
兩個小女孩又高興起來了。
看著志遠那模樣,維樑突地感到眼裡起了一陣刺|激。那是一付因同仇敵愾而燃燒的面孔。那也是純粹屬於九座寮的陸家人的。噢!看那稚嫩中透著傲岸的氣勢,已經很有成人的骨架的身材,一點兒也不錯,這是不折不扣的陸家人後代哩。
維樑滿心都是緊張與喜悅。總算能真正地行動起來了,此去是吉是凶,是成是敗,目前還無法逆料。也許那些日本仔們不會原諒這種集體行動,把他逮捕,甚至判罪,讓他坐牢。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好比這是一朵浪花,激起來,即使很快地就消滅,但下一個浪花還會再激起來的,無其數的浪花,將永無休止,一朵接一朵出現。那時,四腳仔總不能不重新考慮吧。正如簡溪水醫師他們所從事的臺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一次兩次的失敗是不算數的,他們有毅力與勇氣,一次又一次地發動運動,直到成功為止。現在自己所從事的運動,誠然不能跟簡醫師他們比,可是爭取權利的動機與目的,是完全一致的。莫說坐牢,就算給判了死罪而送掉性命,也沒有什麼可憾!那天不就是這麼向文子說的嗎?於是她那含愁帶淚的面孔,便在維樑的腦膜上自自然然地映現,他感到渾身都有力了。
「沒有道理啊!」有人反應了。
「不怕羞!」做母親的禁不住地斥了大女兒一句:「你這麼大了,還像妹妹。羞羞羞!」
「唔……」秋蓉嘟起了嘴巴。
「我沒事。真地沒事。」
「這是一件了不起的行動。各位www•hetubook•com•com鄉親,說不定我們會遇到難堪的迫害。日本仔是怎樣的人種,各位都是很熟悉的,不必我再來向各位描述,所以如果各位鄉親害怕,現在就可以退出,回家去過安安穩穩的日子。願意跟我一起去的,願意堅持下去的,請跟我來好了。」
「不必。他不會管的。」
「要那麼久啊。」
「好啦,你去吧。不要害怕,千萬不要害怕,堂堂正正地去跟他們理論。記著,你憑藉的,就是一個理字,絕不能動粗,他們動粗,也不能反抗。這一點要向你的伙伴們預先交代好。」
「對,爸爸和叔叔會揹我!」秋蓉也附和地叫。
有人看到維樑,大喊幾聲維樑來了,眾人很快地就平靜下來。
「嘖……」維樑輕響了一下舌頭。他是有些不耐煩,卻又覺得未便發作。
秋蓉在牛古背上好像忽然嗅到什麼異味了,捂起鼻子側開了面孔。
五月已近尾,天氣很有夏天的味道了。田裡的稻子一片油綠,茶園的茶樹也又一次萌出了新芽,夏茶的採摘工作差不多可以展開了。
「大哥,你不是說我不行吧?」
維樑抓起笠子,拔起腿便快步離去了。
「不要再說了,樑頭!」
「那揚頭啊,穿上長袍馬褂,把那個小東西吊在胸前,好得意,好風光,嘴巴都合不攏了,不時地這邊打哈哈,那邊彎彎腰,可真出足了風頭啦。」
「我知道的。」維樑感受到姊丈的一股溫情,內心深處不由地興起了一抹感激之情,便說:「這當然不是大不了的事,可是在我們家,也算得上是件大事啦,我應該幫幫忙才是。我倒真想怪大哥讓姊丈來趕牛車哩。三輛臺車儘夠了,最多也四輛,那花不了多少錢的。」
「我是擔心你有事。」
「他?姊丈,你還說他幹嘛?那種人!」
「我不想去。」
「下次說不定輪到我們了。」
種種喊聲響成一片。
——難道現在的陸家人就不該叫陸家人嗎?
如今想來,這位姊丈確實有一種忠誠、篤實的品格。說不定這也正是許許多多隻身遠離家鄉去開創前途的人們的共通德行。先祖榮邦公、天貴公很可能也有這種美德的吧。唯一的不同是牛古跟上的是一個破落戶,雖然主家把女兒嫁給他,但到他能像榮邦公天貴公那樣開創一份基業,恐怕還有一段遙遠的路——說不定他這一生,永遠也到達不了那種境地哩。這又是所謂之命運嗎?維樑有些迷惘了。
「我明白了。」維樑說:「我明白了各位的意思……」他說不下去了,似乎有什麼東西堵住了他的喉嚨。
「當然不是。我說的是揚頭,維揚。」
「那當然。你以為他們會放人嗎?不可能的。」
「來吧,姑丈揹你。」
「爸爸和叔叔會揹我!」春蓉喊叫般地從維樑背上說。
維樑這樣結束了談話。頭頂上的日影已經斜了,但陽光還是那麼強烈,從眾人身上蒸騰出一股悶悶的含有汗臭的泥粉氣味。維樑看著大家,等著大家的反應。也許有些人會退出的,他發現幾個人好像已有了動搖之色,卻又似乎未便即時掉頭而去的樣子。
「是什麼事?」牛古也湊過來了。「阿四叔給誰抓去了?」
「一共上了十八道菜,真不得了,吃到一半肚子就差不多撐不下去了。樑頭,你真應該去吃才是。反正包了一份禮,多一個人去也是一樣。」
「嗯……」維樑覺得一盆涼水兜頭澆下來。「可是我有什麼辦法呢?他們等著我幫他們出主意,我不能丟下他們不管,所以祇好幹起來了。」
一路上,他就想著應當如何應付這個局面。幾天前,他就曾為了可能發生的事態,專程跑了一趟新店仔,向黃石順請教。根據黃的看法,會社不會就此干休,那是必然的。也許他們會帶領一批爪牙再來搜查,甚至也可能抓人。除了隱匿的東西要更妥善地藏好之外,也要提防對方抓人。
這時,牛古忽然想起了什麼事般地問:
他們的牛車,大約在七點左右就到了新店仔。把東西搬上去,綁牢,又花了兩個鐘頭,回程再兩個鐘
m.hetubook•com•com
頭,便抵靈潭陂。這時,維棟也攜妻帶子,坐汽車回到街路,大家會合了。「那是從明治手上開始的,叫什麼『林野調查』,結果我們這裡的田地全成了官有地。已經有多少年了?十四五年啦!十四五年,這十四五年來,我們變成沒有一坪半坪土地的佃人,替會社做牛做馬,苦苦耕種,收穫有一半給他們。這是什麼道理?還有,我們開田,日本仔收租,這又是什麼道理呢?」
「這樣啊。」維樑漸漸體會到事情比想像中更嚴重了。
維樑想到這位可憐的姊丈,禁不住有些傷感了。他們兄弟倆都是幾乎由他一手帶大的,維樑記得小時姊丈是如何愛護他的許許多多往事。甚至他那寬闊有力的背上的一股牛騷味,在記憶裡都還新鮮如昨。維樑也記得大哥的背,可是總不能和姊丈的比,姊丈的背是那樣地給人一種安泰感、舒適感。
又有人嚷起來了,要求維樑告訴大家應該怎麼做。維樑說,大家一起到郡役所去抗議,去要人,不能讓老人們受苦。
眾人散去後,維樑在維浪家用了簡單的午餐。他也擔心過那些鄉親們是不是肯來,說不定他們這一回家,頭腦冷靜下來,就害怕起來了。然而事實證明他的擔心是多餘的,他們先先後後地來到了,而且人數還增加了一些,其實是增加了不少的,因為原先在場的一些婦女小孩多半沒再來,而總人數卻較前猶有增加,共達五十五人之多。這一群人就在維樑帶領下,往新店仔走去。
「不!」維樑拉開嗓門大喊:「我們該先吃飽午飯。大家不是還沒有吃過午飯嗎?各位鄉親,我們能不能成功,端看各位肯不肯出這一份力量。我相信大家都不願意長久受人壓迫的,也不願意長久貧窮的。我們如果不能好好做,不但我們一生一世都貧窮,連帶也使我們子子孫孫永遠貧窮,現在就請各位回家,吃過飯馬上再來吧。我在這裡等著。各位最好請鄰居們一塊來,不過一定不可讓小孩子來。」
「唉唉,黃先生,現在說這些幹嘛呢?請你告訴我該怎麼辦?我是不是帶他們回去比較妥當?」
再者,從昨日晚上那一場兄弟與姊丈之間的交談,姊丈確實也獲得一份安慰的吧。昨晚,姊丈與大哥談好了今天搬家的步驟,維樑在一旁,始終沒發一言。姊丈駛牛車到新店仔,這一趟需要一個有力的幫手,可是大哥知道弟弟有弟弟自己的事,不可能去充當這個幫手,也不忍心叫弟弟擱下自己的說不定是重大的事。做姊丈的,雖然不明這二舅子在外頭忙些什麼,但他是個輕易不肯啟口要維樑做什麼事的人。也是如此吧,他們都不把在一旁似乎在聽,也似乎漠不關心的維樑預計在內。就在姊丈表示打算叫他的兒子阿參頭去幫忙時,維樑出乎他們意料地插上一嘴說,:
「統統給抓了?」
「他不是什麼?」
「嗯……」
「……可惜,他沒有那種氣魄。真的,差好多啦。這也難怪的,他不是……他不是……」牛古還在談著。
「我們怎麼辦?我阿爸他……」維浪幾乎要哭出來了。
維樑差一點就想這麼頂姊夫一句,可是他把幾乎衝出來的話壓回去了。想想也是的,現在的陸家人,哪還有從前陸家人那種風光,那種排場,特別是那種精神呢?不想還好,一想會叫人心口噴血的。那時的陸家人,想必更粗獷,更凜然,否則也不會有開基的榮邦公、天貴公他們,更不會有率領陸家子弟兵,用鳥銃、田塍刀去打日本蕃的仁勇叔公了。看看眼前的維揚,為了胸口上那個小東西——紳章,竟可以大宴賓客,席開三十桌,而且是在祖堂公廳前的禾埕上。那會教先祖們暴跳如雷的——對,要不是維揚那傢伙是別姓人,一聲雷鳴,不把維揚當場打死才怪!再看看自己吧,一個軟腳的哥哥,一點鬥志也沒有啦。唉唉……維樑越想越覺得不是味道起來。
「姊丈,這邊的一切祇好請你了,我要到赤牛埔去看看。」
「什麼?」維樑心口一震,反問:「出了什麼事?」
「當然不和圖書行。」黃石順考慮片刻說:「這樣吧。你就照原定計劃進行,我再想法子給你支援好了。我這就去跟大家聯絡。明天早上我會帶一些人到郡役所去。」
但是,維樑所預料的一場風暴,正以他所未預料的方式等在家裡。當牛車和一行人抵老家,熱熱鬧鬧地見過老祖母,維樑和牛古加上牛古的兒子們正要開始搬東西的時候,玉燕過來向維樑說:
他轉過頭,往前邁開了步子。
「還有誰?當然是日本仔啊。」玉燕答。
「日本仔?日本仔抓阿四叔幹什麼?」
「這我還不敢說,也許不少。不過不管如何,你今天要自己去頂住,千萬不能退縮,要堅持下去。懂嗎?」
「姑丈好臭啊。」她說。
「二哥,阿四叔那邊出事啦。」
「我知道。其實你勇氣非常令人欽佩的。真難得你年紀輕輕的,就能夠這樣。你很了不起,我還覺得很意外很佩服哩。」
維浪從人群中擠出來。一雙眼睛紅腫著,樣子好狼狽。
「真可惜,好鋪排哩。殺了兩條豬,肉多得吃不完。」那是幾年間也難得有一次的盛筵——材料是外頭買來的,師傅也是請來的,那種味道,與鄉下人做拜拜或過年節時的大餐截然不同。牛古好像還在回味著滿桌難得一見、一嚐的菜餚。
「聽說揚頭本來想演一棚戲的,可是阿棟古沒同意。也不知是怎麼搞的,揚頭竟聽從了阿棟古的話。看來,我們家棟古,說話還好像很有分量。可是我就弄不懂,那種場面,演演戲也是應該。那不是更熱鬧有趣嗎?」
「樑頭,你別這麼說,一釐錢也是錢,何況叫了臺車,要把東西搬到臺車站也費事,這就遠比不上我把牛車趕到門口啦。」
「維樑,你不是有……」維棟先開口。
在路上,他又想到了一件重大的事:此舉一定要讓黃石順、謝武烈他們知道才好。也許請他們也加進來,作為代表去談判,更為有利。他雖渾身充滿鬥志,可是畢竟經驗差。萬一到時候講不過他們,豈不是白費這一場心機嗎?
「抓去了?」
此刻,天才朦朦亮,晨星還在西天閃亮著,若有若無的輕風拂過,路兩邊相思樹的樹葉,發出細碎的輕鳴,越發顯得周遭的寧謐與清爽。
「好的。」
「去啊!去,去,怕什麼?」
「阿四叔給抓去了。」
「這我也不太明白,不過好像有人說是帶胎帶來的。」
陸續地又有幾個人划開人群站出來。有張阿添的女人、劉相仔的兒子和媳婦、林水仔的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每個人都憂急滿面,口口聲聲地叫著維樑,要他想辦法救人。維樑伸出手制止這些人,並掃視了一周。面孔全是熟悉的,而且每張面孔上都有熱切的期待。他知道大家都信任他,不過免不了有些人是來看熱鬧的,不,說不定這一類人居多數。他確實需要大家的力量,他必須把大家看熱鬧的心情轉變成休戚與共、利害相關的切身感覺。當他感受到人人都在等著他發言時,那麼突然地,他感到膽怯了,害怕了。我能扮演這樣的角色嗎?但覺一種無可遏止的微顫,從腳底升上來。沉著些,陸維樑,你必須拿出勇氣來……他在內心裡連連向自己嘶喊。他終於開口了。
「這是什麼道理!」牛古憤然地。
維樑再沒有什麼好說了。他也覺得不必再說什麼,於是他握起拳頭望空一擊,大吼一聲:「好!我們去!」
「人數會很多嗎?」
「當然知道啊。不過我一直不明白,他是抱來的,對嗎?是從什麼人家抱來的?乞食?演戲的?」
「是真的啊,好臭!」
「對呀,樑叔!」那是維浪的兒子志遠,一個十七歲的紅臉少年,走了一大段路,臉頰紅噴噴的,當然那也可能是因為他激動起來的緣故。「你以為會有人不敢去嗎?錯了!我們會去的,我們會去啊!」那雙瞪大的雙眼裡,忽地透露出一股光芒。那是淚光哩。
「各位,請不必客氣,這不是好玩的事,至少在我個人來說,是賭著一條性命的。當然事情不會這麼嚴重可怕,可是這一去,會發生怎樣的事態,實在沒有辦法事先預料。不過https://m•hetubook.com•com,各位鄉親,我可以向各位奉告,即使祇有十個、八個人,我也要去。不,就是祇有我一個人,我也不會退縮,我會堅持到底。我不勉強大家,如果有人想回家,請千萬不必客氣。」
「不必叫阿參頭啦,我去。」
「各位鄉親,日本仔會社這樣對待我們,實在太無理,太欺負我們了,我們怎麼能夠再忍受下去呢?各位鄉親,你們當然明白,我們所耕種的田園,原本都是我們的。是我們的祖先留下來給我們的。我們的祖先辛辛苦苦用無數的血汗,出了無數的力,開拓出來的。誰也不能說那不是我們的土地。可是日本仔就有那麼沒天良、黑心肝,說那是官有地,不是我們的。那些日本狗仔,憑什麼說我們的土地是他們的?這有道理嗎?」
「樑頭,我和參頭去就行了,你不必的。」姊丈說。
「阿樑頭,你是個局外人。你是九座寮庄的陸家人,事情原本跟你沒關係的,可是你肯為大家領頭,難道我們赤牛埔、淮仔埔的人會退縮嗎?你只管走,我們就跟上!我們會跟上的,對不對?」
「唉唉,怎麼可以呢?」月麗說:「姑丈要牽牛啊。秋蓉,你不必人家揹也可以走的,你不能像妹妹那樣,對不對?」
森然而起的嚷叫聲淹沒了周遭。
「那多無聊。」維樑總算開口了,但也祇是這麼一聲而已。
「你到底說誰啊?誰沒有那種氣魄?是維棟嗎?」
「阿浪哥,放心,不要擔心,咱們一起來好好商量。對不起,我是因為幫我大哥搬家,剛回來的。我一聽消息就趕來了。」
「誰知道。」玉燕不知如何說才好。
姊丈還在說著,但維樑已無心多聽。在維樑的印象裡,姊丈向來都是沉默得有如一塊石頭,可是今天怎麼會反常呢?是不是因為大哥即將搬回來,他心裡也有了一份喜悅?
「你去,快去看看。也許最好向揚頭也通報一聲。」
維樑連連這樣地在心裡嘶喊。
「哎呀,你這是有一點……」他停了一會才又說:「我以前不是告訴過你嗎?我們聲勢如果不夠壯大,便容易給吃掉的。你為什麼不先向我說一聲呢?」
抓人要如何提防呢?這個問題,連黃石順也想不出一個可靠的方法。東西可以藏,人呢?
「不,我知道你們總有些正經事要忙,不是嗎?讓我去吧,姊丈。」
「……」
「是這樣的,姊丈。」維樑告訴牛古:「他們欠了會社的租,討又討不著,所以告上去了,日本仔便來抓人。」
「這孩子,真是的。」月麗仍在咕噥著:「看你以後叫誰揹。」
「這就去!」
「我是說……」牛古還是說不上來。
「喔!」起了一陣雷鳴般的齊聲叫喊。
他在新店仔街口與伙伴們會合,告訴大家已經有了一股龐大力量的支援,至遲明天早上就會參加行動,所以我們一定要堅持下去,不畏艱難,不怕橫逆。當然他也沒忘了提醒大家,絕對不可動粗,對方動粗也不可反抗。
此刻,他看到聚集的人大約有四五十個,可以隱隱覺察到的空氣,也像是很亢奮很熱烈似的。不管如何,幹吧!維樑向自己狠狠地下了一道命令。
維樑幾乎感到暈眩了。如果這又是另一種說法,豈不是比乞食、戲子更糟嗎?
「樑頭!」驀地裡爆發了一陣怒斥般的吼叫:「你在說什麼?聽你口氣,好像我們赤牛埔、淮仔埔的人都是沒有種的。如果是這樣,那樑頭,你可是看錯了人啦!」
維樑真不敢相信自己咄嗟間能想得這麼周到,好像得到不知來自何處的某種神奇幫助,一大串言語竟然汩汩地從胸臆裡脫口而出。
維棟與牛古吃驚地看看維樑,又互相看看,好像不能置信似的。
「沒關係,來,秋蓉,姑丈揹你。」
「對!是大家的事啊!」
一輛牛車出現了。牛蹄敲打在泥路上,有沉沉的篤篤聲揚起。在那隻黃牛身邊跨著大步子的,是鄔牛古,走在另一邊的是個年輕小伙子——維樑。這兩個人的身影,以泛白的東方山上的天為背景,清晰地映現著。牛古身上那浮凸的一身筋肉,在祇有輪廓的身影上,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