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臺灣人三部曲2:滄溟行

作者:鍾肇政
臺灣人三部曲2:滄溟行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十八

十八

「其實不必的。」
第二天,維棟又一早上分室,可是被擋駕了,連大門都不得而入。到分室主任宿舍,熊野也不在,說是已上班去了。第三天第四天情形也完全一樣。傳聞越來越多,抓人雖停止,但人們都在說五六十個人已把分室的留置場擠得滿滿地,而且常有痛苦哀號之聲傳出來。也有人說,其中有幾個上了年紀的,被打得半死了。
志遠也是遍體鱗傷,不過還充滿活力的樣子。
會面時間一再延長,法警祇有偷偷地乾瞪眼的份。林律師問了一些事件發生的經過,最後說:
「各位……」維棟認出了分室裡的兩個巡查,還有一個是私服的刑事,是從未看到過的人。
「棟古,你可要去看看啊。」
「哎呀……林先生,我,我……」維樑激動起來了。
「瞞著你父母嗎?」
赤牛埔、淮仔埔一帶的幾十戶農家,家家被罩進愁雲慘霧裡,有些人為他們擔心,稻子熟了,可以收割了。他們成年男子幾乎已被一網打盡,誰來忙這些活兒呢?其實這一類擔憂,根本就是多餘的,因為第六天,執達吏又率領著一隊工人扛著告示牌來了,外加八個佩劍的警察。那兒根本已是無人之境,警察原本就不必同來。他們順利地完成了「立毛假扣押」的任務。
「咦,樑……」她終於有所感覺了。
「還有警察,每堆都有警察看著。」
「不,簡先生,我當然不行,我什麼也不懂,一定要請林先生幫我這個忙。」
我已經這麼做了。受了一點皮肉的苦,一點凌|辱,就這樣沉不住氣,實在太不像話了。我要堅強起來,一切橫逆,都要坦然承受。
「好的。我剛起來,抹一把臉,換了衣服就來。」
一陣木屐聲之後,人也出現了。維棟在心裡乾著急,罵弟弟傻,為什麼不趁這個時候從後門開溜。
「渡邊先生。」維棟哀懇地說:「我弟弟不會跑的,請不要這樣。拜託拜託。」
「有愛才有猜疑,不是這麼說嗎?如果你懷疑,那也表示你還是愛我的。樑,我不在乎你懷疑我,因為我一定可以慢慢地使你解開這種懷疑的。」
「不,我還是要來。現在這麼近了,祇要有兩個鐘頭,不,一個鐘頭也可以,夠我來回並見你一面了。」
「逢春,你開什麼玩笑。」
「你瘦了好多啊。一定很不好過吧。」
「……」
「怎麼?陸啊,你不是不願意吧?」逢春又問。
「放心。我是個男子。」
簡醫師回頭看了一眼高、林兩個,禁不住地又笑起來。高逢春便接過來說:
弟弟被捕了!事情是在早上天剛亮時發生的。維棟還在剛醒未醒之際,驀地裡好像夢境中似地聽到了一陣吆喝聲。是什麼呢?不錯,是人的吆喝,卻不明白什麼人在吆喝些什麼,是完全陌生的嗓音。
接著,傳來門打開的聲音。
維樑一進面會室,馬上驚住了,因為那是他所意料不到的人。為什麼還來呢?他以為文子早已從相親,而交往,而訂婚,說不定已經結婚了。
「是的。你跟我們一起到分室回話。」
那麼莫名其妙地,一直不肯輕灑的淚水,就在這時突地迸湧下來了。那是黃石順他們吧。有那麼多那麼多的同志,用這種方式來表示他們的聲援,也許還有欽佩、同情以及尊敬吧!而那些日本仔,為了他們這些手無寸鐵的人,竟然如臨大敵,動員了這麼多的人員來警戒!換一種說法,他們這些純樸善良的農人已經教日本仔心膽俱裂,不得不嚴陣以待!
林停鹿律師辯論得精采,屢屢引起旁聽者的叫好與鼓掌,害得法官不得不一再地鳴槌示警,最後還宣佈不准喧嘩,否則要清庭,這才維持了秩序。
「這是規定,對不起。」渡邊冷冷地,不過舉止卻是禮貌的。
「我們又沒有錯,有什麼好悔悟的。要知道他們會這樣,我那天不把那幾個日本仔打個半死才怪!」這年輕人激起來,依然唾沫四濺。
維棟真不曉得這一天是怎麼過的,整天心思恍惚,站在教壇上也不知自己是在講些什麼。有時候,忽然醒過來了,這才發現到自己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落入苦思裡,課也忘了講。一看,四五hetubook.com.com十雙的小眼睛從下面楞楞地望著他,好像在期待著什麼,也像是在訝異著什麼。
「這就很不錯了。」簡醫師說。
好不容易地,預審總算終結了,不起訴處分的有七個人,被起訴而交付公判者二十九人。這第一審公判是在八月四日。這一天,據說是新竹地方法院成立以來最熱鬧的一天。維樑被提出來,一腳踏進法庭,幾乎怵住了。因為旁聽席上擠滿著人,黑壓壓一片,沒有一點空隙。那無數雙的眼光都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法警拼命地維持秩序,才能使大家安靜下來。
「那天,我爸爸問急了,我終於不顧一切,說我愛你,一心想嫁給你。如果一定不行,我寧願不嫁,永遠不嫁。我爸爸氣得要打我,被我媽媽救開了。這是真的。樑,你也知道我從來不撒謊。你能相信我嗎?」
「你又開我的玩笑啦。哎哎,這太過分了。我祇是高興得不知如何說話才好。真的,我,我都說不出話來了。太意外,真是太意外了。我本來是想……」
「可是文子,你還是不要來了吧。我們不要再見面比較好,為了你的父母,也為了你自己。」
「我會的。我上班以前就去看。」
「你當然不會知道的吧。可是陸,你可別吃驚,你已成了全臺灣四百萬島民無人不識的人物了呢。」
「嗯……」
弟弟憔悴了,眼睛與雙頰都下陷,不過那雙眼眸倒是依然清澈的。臉上有幾處舊傷痕,身上有沒有,一時沒法看出來。維棟幾乎想哭,倒是弟弟鎮靜著,要他不必擔心。弟弟惦罣的,還是老母親,聽到維棟告訴他母親還好,硬硬朗朗地挺著,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氣。
更可驚異的事,在這平靜當中竟然也接踵而來。首先是簡溪水醫師與林停鹿律師,加上臺北的好友高逢春,三個人連袂前來探監。維樑做夢也沒想到會有這種事情發生。當法警來傳他出去面會時,他發現到一直都是那麼兇神惡煞般的法警,居然一改往常的倨傲橫蠻,以平和的態度叫他,告訴他有人來看他。他奇怪著走向面會室,坐在那裡的卻是一直烙印在眼底的那位民族鬥士簡先生。原來這這樣一位大人物來了,法警的態度才變的。
維棟把昨天的事簡略地告訴了母親,母親總算平靜了些,放心了些,但同時憂慮也來了。
「好吧。珍重呵……」
「有的,我在這裡。」竟是弟弟平靜的嗓音。
「我當不起啦,請簡醫師不要再這樣。但不知你們幾位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
「呀!這是幹什麼?」維樑掙扎著,可是沒用。
「哎哎……要愛一個人,就必需成為不孝子,做一個孝子,就不能愛一個人,愛是這樣的嗎?這是多麼痛苦的現實啊。」
「去看看他吧。」
「看!有好多人哩!」
「哈哈……」簡醫師大笑幾聲:「了不起,陸君,我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一個青年,真了不起。」
「我知道的,你一定是怪我這麼久都沒有來看你。其實,公判以前我就要到新竹來看你的。可是我父母嚴厲地警告我,不讓我外出。那天我去了新店仔,回來太晚了,我被問得沒辦法,祇好老實說了,結果挨了一頓好罵。這次,你的事報紙上天天都有消息,我爸爸猜到我會去看你,所以不許我出門一步。」說著說著,就嗚咽不成聲了。
「我相信你可以自己辯護的。聽你的話,我這麼確信。」
「你們找我是不是?」
「我不要。我怎能一個人回家。如果樑叔不能回,我便不回。」
林律師與簡醫師都主張維樑與阿生頭兩人應當上訴,說不定還有平反的機會,可是維樑覺得六個月的刑期,比想像中輕多了,而且剩下的不過一百多天而已。反正上訴了,拖個一年半載是常事,既然坐滿六個月的牢已無可避免,又何必勞動這兩位再來為他奔忙呢?更何況簡、林他們都是大忙人,臺灣議會請願運動還在熱烈地進行著,那才是更重要的事。為了這麼渺小卑微的一個他,分散了從事那麼重要那麼偉大的事業的人的時間,實在太不應該了,因此他堅決表示不上訴。簡、林和-圖-書兩位拗不過他,祇有連連稱讚他。阿生頭一心要與維樑同進退,當然也同意不上訴。這年輕人為了他的刑期不能與維樑同樣判六個月,還表示了不滿。
「是真的。我全承擔了,原本也是我一手弄出來的,我光明正大,也就沒啥好隱瞞,所以好過些,風浪小些。這是真的,不過這可不必告訴阿母吧。」
一連兩天都沒有結果,警察課的人只差沒有把他斥退而已。總算他的熱誠沒有白費,第三天終於見到了留置場裡的弟弟。
「簡先生,我還真莫名其妙哩。我的事情那麼微不足道的。我一直自覺渺小得不敢見你啊。」
「日本話又說得這麼好,老實說,我不祇是佩服,還很驚異啊。」簡醫師一個勁地稱讚。
「遠頭,不要逞強啦。你是未成年人,記著,不要跟他們辯,承認錯誤,他們會放你回去的。」
「我本來是這麼想的。我們請不起律師,那就由我自己來辯護吧。唉唉,真見笑。」
維棟祇能搖搖頭,弟弟會意了。
阿生頭嘴唇還腫著,乾了的血黏貼在嘴角上。但是他是個不屈的勇毅青年,一直都不肯低頭認錯。他聽了維樑的話,很不以為然地說:
「讓樑頭看看哪。」
「我很感謝你的心意,可是……」
當維樑漸漸淡忘了那個日本女孩的當兒,松崎文子忽然前來面會了。那是到臺北監獄快滿一個月,同房的阿生頭釋放的日子,就在三天之後。
「呸!我不能!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去挑。絕對不能啊。」
下得課來,該到辦公室喝幾口茶休息休息吧,可是雙腿有如千斤重,實在走不動,他當然不是走不動,而是不想去,不敢去,去了就會有那麼多同事的眼光,有意無意地向他集中過來。那眼光是詢問的,同情的,有些還滿含著揶揄與幸災樂禍。
「陸!陸!你幹啦!幹得好哇。你看,這是誰還記得嗎?」維樑一出現,高逢春就熱烈的喊起來。
這些日子裡,維樑遭受到那麼多的屈辱與凌虐,那幾乎是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祇因他把一切坦承下來,所以比別人少受了些,但已經是這個樣子了。他親眼看到,有些人被灌尿灌糞,打起來更是無休無止,粗大的木棍,一根斷了,又換一根。起初他滿心憤怒與仇恨,其後則是傷心與悔恨。不過他絕不求饒,也絕不流一滴淚。這樣的他,竟然也流淚了,那是在大哥來後的第四天,他們三十幾個囚犯被解送到新竹地方法院的途上。一輛囚車裝得滿滿地,幾乎站的位子都沒有了。維樑安慰大家,要大家不要灰心,也不要再倔強。反正事情已無可為,再怎樣也沒有用,在法院上不妨裝出恭順、悔悟的樣子,也許可以判輕些。
維樑又莫名其妙了,因為猜不出對方誇讚的是哪一點,祇好緩緩地低了低頭。簡醫師接著說:
維樑低垂著頭,使勁地忍著。他的內心在激烈地交戰。文子畢竟是深情的,而且是真情的,對他一片癡心的。然而,這又如何呢?反正得不到好結果啊。不僅得不到好結果,抑且祇有彼此痛苦而已。
「哎呀……」
維樑擠過去了。奇異的事正展現在那小小的車窗外馬路邊。車子在卵石馬路上開得相當快,一根根路旁的電柱往後緩緩地掠過去,每根下面都站著一個全付武裝,打綁腿的穿制服警官。接著他看到了一堆人,向這邊搖手。他認出了有似曾相識的人,不錯,是新店仔,新坡一帶的農人,曾在郡役所草坪上一起待過的。他們是探得了消息,來為他們的起解送行的。那麼那些警察呢?難道是監視那些農人的嗎?或者是為了怕有人劫囚車?
「事實也是這樣啊。你祇要照實說就行了。」
「是什麼?」
「不是開玩笑,最近幾天,你的名字,你做的事,沒有一天不登在報紙上的。」
晴天霹靂!
「說啊。」迎春催促他。
時間就這樣地拖下去,幾天也難得有預審推事來提人問話。這期間,大哥差不多每個禮拜天都來,也曾帶大嫂與玉燕各來過一次。維棟希望松崎文子也會來,但一直落空。後來他就想到,文子雖然信誓旦旦,畢竟也是個女孩子,常有和_圖_書人說,女人心是變幻莫測的,或許她也變卦了。這倒好,大家一刀兩斷,以後也就不必再經常掛在心頭上了。可是儘管這麼想,每逢面會日來到,他總禁不住同樣的希冀憑空而起,然後以同樣的失望結束這麼一天。
「林先生已決定要義務為你辯護了。這是簡先生為你安排的,不過林先生表示過,沒有簡先生的請託,他也要為你辯護。是不是林先生?」逢春說著看了一眼林停鹿。
「是什麼事?」維棟的胸腔裡砰然跳起來。
「樑……你,受苦了……」文子的淚水已溢出來。
「嗯。」
她停了片刻,好不容易地才止住哭,這才又說下去。
「呀,在搖手哩。」
「這……」維棟裝著想的樣子,片刻才說:「我弟弟常常在外面過夜,不知有沒有回來。」
「不,千萬不要。我這裡沒處花的。是真的,是真的。」
母親反覆了不少次這樣的話。維棟方寸已亂,但這事一定非辦妥不可,所以他飯也幾乎沒吃,吩咐妻帶小孩上學之後就急忙出去了。
事情就在這時發生的,有人說:
「是的,祇要陸君不嫌棄。」
「我們要他到分室走一遭,有事要問問。他在嗎?」
「還好吧,我每天出來跑,還沒去看他。」
「我會的。不過李阿保……」
看,一片金黃稻浪的田疇裡,到處豎著一根根告示牌。有麻雀與烏秋等在上面停著,喳喳吱吱地高唱個沒完哩!
「還有……請他們待樑頭好些……可以這樣拜託他們吧?」
「不必為我擔心。阿母,還有大哥、大嫂、玉燕,我不會有事的。請一定不要擔心。我去了。」
「是陸先生啊。」一個分室巡查點點頭說:「打擾你了,我們是來找你弟弟陸維樑的。」
當維樑猛流過一陣淚水,有了這一番了悟之後,心境更平靜更開朗了。這以後的日子,他就以此平靜如水的心境,泰然處之。在關「未決囚」的留置場裡,他心平氣和,每有機會就盡力幫助難友們,給他們安慰。幸好到了法院的留置場以後,欺凌迫虐、嚴刑逼供的情形已經沒有了,大夥也就過得自在些。
「一切都明白了。我認為這個赤牛埔事件是純粹的民族運動,是西來庵事件以來的最大事件。我有把握使妨害公務罪不成立。他們當然也會要面子,所以別的較輕微的罪名,可能無法避免。」
林停鹿祇是微笑著點點頭。
「不會。」維樑輕輕地搖了搖頭。
「你不相信嗎?不,你不會的。樑,你怎麼不回答一聲呢?」
鐵網外的三個人又互相看看,簡醫師這才說:
維樑從那個前此就已經熟悉的留置場的欄柵裡,目送著大哥邁著無力的步子離去。哥哥滿面風霜,好像突然老了十歲以上。他幾乎想哭,也真想說一聲對不起,可是終究沒有說出來。
「記得的,你是簡溪水先生。」維樑很快地恢復平靜說:「我瞎了眼也認得出來。這是我真真實實的感覺。」
維棟在這一瞬間清醒了。立即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掠過腦際。弟弟昨天幹了那麼嚴重的事,他一直覺得警察不會輕易地就放過他的,昨晚上床後與妻談起,互相欷歔了一番,還為此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眠。他們終於來了。在一瞬間想了這些,他就彈簧般地跳起來,奔向廳堂。
維樑進去了。維棟請三個來人坐下。沒有人開口,空氣凝結住了。維棟覺得受不了,便道一聲乏退入內房。弟弟已漱洗更衣畢,正要出去。維棟進來後,玉燕也匆匆捧一碗飯來到。維樑神色自若,不過面孔微微鐵青著。他說不吃,不過維棟與玉燕交互勸他吃。母親也適時來到。母親一開口,維樑就接過飯,三口兩口地就把偌大一碗飯吃下去了。玉燕看著維樑,雙淚靜靜地流下,母親也顫巍巍的,下巴搖得比平時更厲害,好像不知怎麼說才好的樣子,這時,月麗也趕到了,好像是匆忙間才梳好了頭的。
「要你別吃驚的啊。從阻止查封,到警察抓人,然後是解送法院的一幕,報上都詳細登過了。陸,這些都早該讓你知道才是的,可是這兩位總不能找到時間一起來看你。忘了給你介紹了,這位是林停鹿和圖書律師,上月才從東京回來的。」
「樑,這次的事,我真是好擔心,常常一想起來,就整個晚上睡不著。不過一方面也很高興,因為你終於幹出了那麼大的事情。我沒看走眼,你是個了不起的人……」
這是一所規模宏大的監獄,裡頭設備總算比過去維樑所待過的留置場好些。牢房細而長,兩側是靠牆的雙層鋪位,一共八個,中間是寬約一公尺的甬道。鋪位上有稻草,外加一床薄被,有一股衝人的異味,但他們鄉下的老家其實也比這好不了多少,加上兩個人同房,也就不以為日子會多麼難挨了。
「又一堆,那邊也有一堆。」
「有效嗎?可靠嗎?」
事實也確實如此,他們經常可以聊天,別的囚犯也還算和善,因此並不寂寞。維樑還要大哥寄來幾本書,不但自己經常看,也鼓勵阿生頭看,為他解說看不懂的地方。此外還有一項非常有趣的消遣,就是與對面囚房裡的人交談。門板上開著一個小洞,隔著約兩公尺寬的通廊,與對面囚房相對,對面也有同樣的門板與小窗口。他們是不准用嘴交談的,於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們就發明了用手指頭在小窗口上寫字,一樣可以溝通彼此的意思。用這方法,可以和對面、斜對面囚房內的人交談,而對面或斜對面內的囚犯與左右隔鄰內的囚房人交談,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有什麼消息,居然可以用這方法從頭一間囚房傳佈到最後一間。維樑靠這方法,竟然結識了幾位朋友。
「大概沒問題的。」
維樑緩緩地落座。他未加思索就決定了要以冷漠來待她。
巡查進來說時間到了,維棟祇得再叮嚀一句,黯然離開,回家去了。
第五天,維棟再去找熊野,熊野說,涉嫌重的人犯已經一早就解送郡去了,其餘已經釋放,他的任務已畢。熊野的話沒有錯,阿四叔回家了,但已奄奄一息,必須被人抬著才能回去,而維浪與志遠兩人則未返。傳聞裡,阿四叔被打昏了幾次,沒有死掉是一項奇蹟。可是老人一時不能講話,人們也不忍心多問。而確實的一樁是赤牛埔埔腳仔的李阿保回到家那天晚上就死了!留下來的是病弱的老妻與十二歲為首的幾個小孩。還好幾個大了的女兒回來看顧這殘破了的家。人們都痛恨地傳聞,那老實的老好人李阿保,是活活地被打死的!
「這就是了。你終歸會瞞不過他們的。那時,他們會多麼傷心啊。」
「我送了一些吃的東西來,真不知合不合口味。」
「棟古……樑頭他,他去了嗎?他幹了什麼?我們陸家人,幾時出過被繩子綁著帶走的?沒有啊。告訴我,樑頭他幹了什麼!」母親勉強地說。
「讓我看看。」
這不就夠了嗎?個人的小小犧牲,不是已經獲得了最大的代價嗎?他在淚水滂沱裡,回想到這些日子來自己心情的變化。時而憤怒切齒,時而頹喪自棄,時而絕望痛苦,這些都是有違初衷的,甚至細細一想,似乎還因絕望而傷感,而自憐。怎麼會如此呢?一句話:不夠堅強!他抹乾了淚,告訴自己:我一定要堅強、勇毅,雖千萬人,吾往矣!那一天在阿四叔屋後的山丘上,豈不就是這樣地向文子誇下海口嗎?「我早已下定決心,這一生要奉獻給自己的同胞。」難道這發言祇是出自一時的虛榮?是向女人的一種虛張聲勢?不!絕不!
「可以的。我認識分室主任,我會好好地請他關照一下。」
獄吏來催了。
從這一天起,維棟改跑新店仔郡役所。他已有些麻木了,不再以安枝校長及同事們的眼光為意。反正汲汲於校長的信用,一點用處也沒有,同事們對他抱何觀感,更不必再去斤斤計較。他唯一記掛的,是弟弟的事。當然這是出自手足之情,而另一方面老母的催促也使他不得不僕僕於新店仔、靈潭陂道上。
「我真是罪過,真是罪過啊……」
「林……」維樑真不敢相信這個三十開外年紀,略為瘦小,戴著一付金邊眼鏡的人,就是名重一時的臺灣議會請願運動、六三法撤廢運動的領導人,「臺灣青年」的首席論客!
維樑就這樣被抓去了。維棟送了一程,維樑一和圖書定要他回來看著母親,這才止步。回到家,廳堂裡祇剩下母親一個人怔怔地坐在竹椅上。有抑壓的飲泣聲從裡頭傳出,而且分明是兩個人。那是玉燕與妻吧。
「咦,名字總聽過吧?」逢春又問。
「樑叔。」志遠從旁說:「我們都是男子漢,自己做的事自己擔當,我還恨不得代你承當一切哩。」
不久,他們就走了。不用說,這事又給了維樑極大的安慰與鼓舞。
「不能這樣啦,阿生頭,你要想想你父母,他們在惦罣著啊。田裡的活也還要你去幫忙。你一定要說是受了我的煽動,才參加的,還要說你下次不敢了,永遠不敢了,請他們原諒。」
「陸維樑!陸維樑在不在?」殺氣騰騰的,而且還是「國語」哩。
維樑默然。
維樑心裡頭的一塊冰,漸漸融化了。
九月末,他們兩人被移送到臺北監獄執行。
中午,月麗照例送便當來,可是維棟祇讓她與兩個女兒吃,自己趕回家去看看母親,稟告見分室主任的經過,還說回家前再去找一次熊野。
「真不錯,你有這種定力,難怪會幹出這種大事來。好好,太好了。」
第二次他去分室,雖也見到熊野,還是不被允許見弟弟一面。這時,分室裡充滿制服與便衣的人員,大家匆匆忙忙的,而且有一種濃濃的殺氣。維棟已聽到傳聞了,是說警察在大舉抓人,已有幾十個赤牛埔與淮仔埔一帶的農民被抓進來了。
「哎,你這孩子……」
「不管怎樣,你一定要讓我來看你。能見你一面,就是短短的幾分鐘也好,我就心滿意足了。你答應嗎?」
「對啦,阿四叔呢?」
這就是晴天霹靂吧。料想不到的事,做夢也沒想到的事,就那樣轟然一聲降落在他頭上。
「怎樣?」
「我沒怎樣啊。」
「你怎麼這樣呢?」
在官舍裡,他見到熊野分室主任。熊野客客氣氣地,滿口答應了他的請求。可是當維棟表示希望能允許他到留置場見弟弟一面時,被拒絕了。熊野表示這是重要人犯,照規定不能會客,而且須很快地就解送郡役所警察課。維棟沒辦法,祇好辭出來。
「你不會……」
「不,不,不要說這種話,求求你,讓我來看你吧。」
「還記得我吧,陸君。」簡醫師向他點點頭說。
「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吃力地說。
維棟走頭無路了,不得已祇好去找堂兄維揚。他以為維揚既然是一庄之長,說不定可以打聽出一些什麼,可是維揚的神態完全是幸災樂禍的,祇說他自己完全無能為力,親族之中出了幾個犯人,他的庄長寶座都搖搖欲倒,遑論其他。維棟感覺到,維揚是寧願當局採取這種鐵血手段,以割除他的心腹之患的。
「可是別的人,唉唉,真是罪過啊。」
這樣又過了一個多月,總共開庭五次,九月二十五日宣判。結果判無罪的有十一個,有罪的是十八個,其中判罰金的六人,懲役十二人;這十二人中十一個是四個月,祇有維樑一個人被判了六個月,罪名則一律是「騷擾罪」。這些判了四個月的除了志遠與阿生頭兩人抵死也不肯認錯之外,都得到緩刑處分,也放回去了。志遠則因為是未成年人,經林律師的請求,得到特別的「恩典」,改判緩刑。
「啊……」維樑半天還答不出來,雖然他是一眼就認出了對方。驚異之餘,喉嚨被什麼堵塞住了,祇能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猛一鞠躬。
維樑跨著大步出去。沒料到一來到廳堂,一條粗繩子就以迅速熟練的手法把他的上身給綁住了。
「豈止是聽過!林先生的文章是我最喜歡的,總是寫得那麼痛快淋漓,我不知看過多少,受過多少教益與鼓舞了。真高興能見到你,也真當不起你遠路來看我。」維樑深深行了個禮。
「樑,你說要錢花嗎?我今天匆匆趕來,身上沒帶。下次我帶來。」
「請母親千萬不必擔心,我會很快就回家的。大哥也不必再來看我,看了也一樣,反正沒什麼好擔心的。」
「我知道……」
兩個人爬在有鐵網的小窗口上看著這麼喊。
文子終於不得不走了,看那樣子,真是滿心依戀,楚楚可憐。維樑真不知如何面對她才好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