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誰呀?」是玉燕那清亮的嗓音。似乎隱隱含著一種喜悅、期待與驚悸。
「可是……」維樑的三寸不爛之舌,在母親面前竟顯得這麼招架乏力。「可是,那也要……我是說,人家願不願意,我們不知道啊。這個時代,我想強迫是不行的。」
第四天晚上。維樑跟大哥談到很晚才進房。她早已坐在圓凳上,就著一盞油燈在縫縫補補。維樑不再多言,很快地就上床。
「是這樣的吧。」大哥開口說:「樑頭一定是想到自己要走那麼遠,做堆以後把玉燕撇下來,那恐怕不是很妥當的事吧。」
他們這樣僵持了好一刻兒,終於玉燕霍地站起來了。似乎暫時地停了哭,也停了抽噎,用手指了指床,往床上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說:好啦,床已讓出來,你去睡吧。
「是啊。」大嫂站到母親一邊去了。「玉燕確實喜歡你的,難道你不知道?」
「我問好了。」大嫂說:「我會替你問的。」
不管如何煩惱,如何苦思焦慮,幾天工夫倏忽而過。十二月二十五入年架把諸神送上天,同時維樑與玉燕也一起拜了天公與祖先靈位,然後被送進房間——那是維樑的房間,床是舊的,不過帳子與被單、枕頭等倒全部換新了,几上紅燭也放出了含有喜氣的光芒。
「故鄉?」簡先生詫異地說:「對啦,你有一位老母親,不過還有哥哥在家啊。」
她的手用力地掙扎了幾下,但很快地就靜下來了。最後抗不過他的力量,被拖進他的懷抱裡去。
維樑從巴士下來,踏上了故里的大地上時,天剛黑了不久。他是在街頭下車的,四下一片漆黑。陡地出到斜風細雨裡,渾身因撲面而來的冷風,禁不住地打了個寒噤。不遠處有路燈,也有三五人家的燈光,卻都那麼微弱昏黃,使人益覺寒冷而肅殺。
兩個小姪女的腳步聲傳過來。玉燕在叮嚀著。火光大起來了。
「還有一件事哩。棟古,你們做大哥大嫂的人也幫我出出主意,我想就讓樑頭和玉燕做堆吧。樑頭,你說呢?」
維樑差一點同意了。可是他仍認為應當得到母親的同意才好實行,並且選擇哪一個方向,也還要考慮一番才能決定,於是他表明了這個意思,說與家人商量,有了最後決定,再與簡、林兩位連絡,這才結束了那場酒後的長談。
一天晚上,維樑終於找了一個機會,當著母親、大哥、大嫂的面前提出了這個問題。他說明了簡、林兩位的意思之後,表示祇要母親允許他離家遠行,他便決心出去闖一闖。
「我沒說馬上。三年兩載的,安定下來就可以帶她出去了。」
這以後的一連幾天裡,維樑落入深沉的思考當中。他感到惶恐、徬徨,難以決定——事情是由簡溪水醫師和林停鹿律師那天在他酒服後向他提起的。他們願以最大的努力來培植他,幫他尋求上進之路。不用說那是升學。在本島,必需先闖過專檢的一關,加上他已成了黑名單上的人物,不僅行動可能受到侷限,臺灣的上級學校也未必會接受他。最便捷的途徑,莫過於到日本去升學。在日本,可供他這種人就學的學校,為數不少,以他的學力,絕對沒問題,那些麻煩事也都可以免去。
玉燕沒有動一下身子。維樑已換過不少次坐姿了。他在想著如何開口。要說的話,明明早就想妥的,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在腦子裡重複著,總覺得這也不妥,那也不恰當。
當簡、林兩位詢問他的意思時,他猶疑了。
他恍然了。
「好好,月麗問最好。」母親終於下了結論:「如果她不反對,那就不必等大除夕了。二十五入年架,把灶君爺送上天就讓玉燕做新娘吧。」
「什麼不妥當?」母親眼裡帶上了一道光芒。玉燕是她老人家最疼的人之一,似乎永遠不會忘記為她主張權利。「你過去幾年還不是撇下她亂跑。你幾時睬過她?」
局面就這樣決定了嗎?無由推翻了嗎?在往後的日子裡,維樑又m.hetubook.com.com多了一層煩惱。玉燕不再對他開口了,再也聽不到她清脆如鈴聲的「二哥」了,她的人也似乎在儘可能地避他,一如他怎麼也沒法再出口叫「玉燕」兩字,與她碰面時不敢把視線投向她。
「不行的。」維樑急起來了。「還是要問過她才好。不能一下子就要她怎樣。」
「你不敢?樑頭啊。」母親的手指頭直往維樑額角上點。
他上床了。雖然輾轉反側久久不能成眠,不過最後還是睡著了。
「我說你上去睡吧,換我坐坐。」
「維樑。」大哥似乎聽出了母親的意思了,這時插了一口說:「你就去吧。家裡的事不用你擔心,有大哥在啊。」
「誰要強迫啦?我會問她,不過她不會不願意的,阿母比誰都更明白。」
「也可能十年八載的吧。」
玉燕在床沿一端淺淺地坐著,低著頭似乎嬌羞不勝。那一頭柔髮,在後腦挽了一個髻,髻邊別著一朵紅緞花,上身是紅花布衫,褲子則是黑的,腳上還穿著繡花拖鞋。這也是玉燕第一次梳髻插花,都是大嫂的傑作,衣褲、拖鞋也是她為玉燕縫的、繡的。面部經過細心的化妝,不用說也是大嫂的成績。玉燕經這一番打扮,整個地換一個人,是維樑所陌生的。他雖然沒敢多看她一眼,但在短短的幾瞥裡,已經看出玉燕好像渾身上下都放著一種毫光,令人目眩神迷。她確實是個美麗動人的女孩哩。
這見解恰恰與維樑心目中的想法不謀而合。想想那古老的偉大的國家,又矇朧又神祕,令人無限好奇,無限景慕,無限嚮往。日本仔也有人說過了,那是一頭睡獅。既然是睡著了,必有一天會醒過來的,那時她就會成為一頭雄獅,仰天一吼,日月都要為之無光,天地都要為之震撼的。讓她能早一日醒過來,這不是每個漢民族子孫的使命嗎?
「想跟你好好談一談……商量商量……」
「不。」
這對她未免太不公平了。豈不是應該換換嗎?
「我也沒啥好談。」
然而,他想到故鄉的一切。有老母,有可憐的玉燕,還有那麼多那麼多的鄉親,包括赤牛埔、淮仔埔,以及新店仔等地的,還有那位黃石順——黃石順是他在留置場及臺北監獄的六個月之間來探望他次數最多的一個,大概僅次於大哥吧。那許多許多的親人、朋友,豈不是更需要他嗎?為他們拋棄一切,以生命為賭注,這不是自己所曾經許下的誓言?
就在這一瞬間,腦子裡靈光一現,他明白過來了。原來自己所期待的是個虛幻的愛情,不著邊際的羅曼史。那也就是松崎文子。其實,玉燕的幽香,還有柔情、蜜意,豈不是也一樣地羅曼蒂克的嗎?何況玉燕的一切都是實在的。她的愛,她的生活方式,她的堅強,她的毅力,即連她的這柔情與蜜意,還有這撩人的幽香,沒有一個不是實在的。
「為什麼?」
「我的?……笑話,那是你和我兩人的啊。」
他在床邊的踏板上落座,背靠床沿。那木板好冷,但他覺得必需忍耐。她都熬過了三個晚上,他又怎能示弱呢?
「你怎麼這樣呢?又不肯動,又不肯開口。你倒說說看啊。」
十來分鐘之後,他就返抵家門。有一絲燈光從門隙露出來,想必是在等他的吧。
「這就是啦,這就是啦。」母親高興起來說:「那就這麼決定吧。」
維樑看了一眼對方。好像微微點了一下頭,也可能沒有。
以後,維樑應從更高更大的地方著眼,就是充實自己,將來從事更偉大更了不起的事業,為拯救整個臺灣同胞而貢獻力量才是。為了這一點,再去讀書是必需的,而且是比什麼都來得重要。以維樑的聰明才智與勤奮向學,將來必可領導更多更廣大的同胞,而不僅僅侷促在赤牛埔、新店仔一帶。
「也不光是母親,還有好多好多鄉親。」
「你應該可以另外找個人嫁出去,不必等我。我實在保不定什麼時候和-圖-書才回來的。所以……所以你應該回去你的房間。這樣對你比較好。」
這一番話,多動人,多吸引人啊!
她在無聲地讓淚滴迸湧而下。
無論如何,這事是不行的,他固執地這麼想著。她可找到更好的對象,最起碼也要能夠經常與她廝守在一塊,給她安慰,給她溫存,與她互勉互助,建立一個舒適溫暖的家的男子。否則對玉燕,委實是太不公平,太難堪了。
「我真願意去,可是我不知能不能離開故鄉。」
「那要很久吧?」
儘管冷,可是他還是睡了。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被一種輕微的聲音吵醒。好冷!他幾乎止不住渾身的抖顫。他發現到玉燕正在打開衣櫥。那麼輕輕地,好像深怕吵了他。她取出了一件衣服。維樑記得那是母親幾天前才從舊衣箱與找出來的老皮襖。她說那是祖父的,後來傳給父親,如今該可以傳給樑頭了,因為長山不比臺灣,冬天下雪,一定要有這種大襖才能禦寒,所以要維樑帶去。那式樣太古太舊了,維樑曾試披著照照鏡子,整個人都成了怪物了。當時未便當面拒絕,便接過來收進衣櫥裡。
「我相信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們不能……不能在一起的,所以,怎麼辦呢?我在想,你是不是可以回去你的房間呢?」
「那不一樣啊。做堆以後就不一樣啦。」維樑說:「做堆以後就不應當撇下不管的。」
「你要坐這裡?」
「怪啦。坐著,很苦啊。」
他又無法可施了。終於心生一計。
「我不敢。」
他終於不得不明白不能使她開口,也無法要她出去了。好固執,好倔強,這不懂道理。好吧,那就隨你去吧。我可要睡哩。
再不然,也還有另一條路,就是過祖國大陸去讀書。祖國內地情況可能複雜些,不過以維樑的漢學基礎,兩位長輩都認為不會有問題。兩條道路由維樑自己選,所需旅費與學費,兩位長輩願意共同負擔,不勞家裡出一釐錢。
「阿母!」維樑驚詫地說:「那怎麼能夠呢?我自己都要依靠人家,怎能帶她出去。」
至於到日本呢,抑或祖國大陸呢?黃則認為兩者都不錯,不過他個人比較喜歡祖國。固然祖國是在動亂之中,有些方面也比日本內地落後,不過仍有很多很多的東西可供我們去學習,去吸收。
她點點頭。她又開始抽噎了。她竟能一會抽噎,一會又停,好像那是隨她的意思這麼做的。他漸漸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沒辦法想像到,一個女孩子已經這樣子進到房間裡來了,怎麼能夠不待天亮就出去。他更感覺不出,他這一番話,對一個已經是個名份初定的妻子,會構成怎樣一種意義,怎樣一種羞辱。他連為什麼她會在突然之間哭成那個樣子,都懵然無知。
「阿母……」維棟抱住她們站到母親面前。他真想跪下去,好好哭一頓,但這祇是強烈的慾望而已。
他躺著細細地想:一連幾夜她都是坐到天亮,當然也會伏在桌上睡著的吧。說不定在這種隆冬天氣,會著涼的。而且那樣過夜,委實太苦了。自己卻享受被窩的溫暖與舒適,一覺到天亮。
「那就是願意嘍。」
嫂子的話,維樑是可以相信的,經這一年不到的日子以來,她已經巧妙地適應了這個新環境,由一個富家的小姐,成為耕讀為生的家庭裡的婦人。不說別的,單看那解後仍然長不大的小腳,穿上帆布鞋便能在田塍上來往自如,甚至健步如飛的樣子,便知她確實也是個賢慧的媳婦、妻子、母親哩。
「那就帶她走。」母親說得好輕鬆,好像那是再當然不過的事。
他用一隻手自自然然地拉住了她的手,另一手輕輕地把肩上皮襖拂開了。
好久好久,沒有人開口。
「你當然知道,過了年我就要走。是不是?」
「好的,阿母。」
維樑有些不解地起身。她挨近,他祇得站開一步,她就在圓凳上坐下去。
身繫囹圄六個月之後,陸維樑於大正十三年元月五日回到了家。hetubook•com•com
「是。」
「是啊,樑叔。」嫂子也開口了。「阿母的事你不必操心,你可以放一萬個心,好好地去努力,去奮鬥。將來你會發達的,我相信。」
門一打開,兩個小傢伙就從左右撲向維樑。他把兩個攬住,抱起來。那怯怯之情消失了,雜亂的思緒也暫時廓散,代之而起的是汩汩湧現的親情與溫暖。
好笨的口氣,好笨的說法。他覺得焦急不耐。可是玉燕依然一動不動。面孔垂得更低了,表情如何,不得而知。
「我不在乎。」
「阿母……」維樑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哭了嗎?這真……真抱歉。我不是有意讓你哭的。真的……我是誠心誠意跟你商量。你不要哭好不好?……唉唉,真是的,我這麼不會講話。怎麼辦好呢……」
來到門邊,兩個小女孩又連連地喊。
「因為……因為那是你的床。」
維樑艱難地說著。不過倒也漸漸覺得不再那麼吃力了。
她還是靜得如一塊石頭。眼睛倒有一抹光芒,好堅強,好鎮定。
「那就不談好啦。今天晚上我坐,你上床睡。我們輪流坐一晚睡一晚。」
這消息似乎讓一家人都驚住了,一時沒有人能有反應。大家都落入了沉思。良久良久,母親才問:
繼之,他們把維樑故鄉的情況分析給他聽。赤牛埔和新店仔一帶的事,已告平靜,任誰都無能為力了。他在家鄉也無多大作用,莫說再幹一次類似的事,敢跟隨著他去幹的人已無多,而維樑所可能受到的欺壓,將會較這一次嚴厲得不可想像。這種犧牲已不是必要的,因為這不是一人一地的事,而是整個臺灣的事。現在,經維樑這次義舉,全臺灣的人已知道如何爭取,如何奮鬥了。在中部的二林地方也發生了蔗農與製糖會社的爭議,正在鬧得不可開交。農民非要會社公佈公道的蔗價,便不讓會社割蔗,會社強行收割,於是演變成一場衝突。警方濫捕,嚴刑拷問,與赤牛埔事件如出一轍,規模則更大。另外,竹林地方、高雄地方也糾紛迭起。臺灣的老百姓雖然手無寸鐵,可是大家都覺醒了,紛紛起來主張自己的權利。這股力量是十分龐大的。而維樑的義舉,幾乎就是火種,把這股力量煽起來。由這一點來看,維樑過去的努力已發生了最大的作用,可以無憾了!
「不為什麼。」
不是有意這麼晚才回來,祇因高逢春邀他,一定要為他接風,不得已祇好應允,一出監獄大門,就被逢春用一輛出租小客車載去理髮、洗澡、更衣,最後才來到一間酒樓。簡溪水醫師、林停鹿律師不用說,另外一些臺淌民族運動的名流鬥士,如陳逢元、蔡培川,還有幾位素知其名,卻是第一次見面的人士,把一張圓桌坐得滿滿地。大家都把他當做一個後起之秀,而且剛完成了大事的人物來待他,又是稱許,又是鼓勵,殷殷勸酒,結果本來就不是十分善飲的他,一時受不了酒力發作,不覺醉倒了。而後一躺,竟睡了三個小時之久。然後又與簡溪水、林停鹿兩位長談近兩個小時,補吃了午飯,四點稍過了才得以上路回家。
「嗯……我知道你的意思的。樑頭,反正在臺灣,成不了什麼大事業的,不是嗎?」
維樑回來了以後,曾去弔唁李阿保老人,也去看過阿四叔,可憐的阿四叔一家人正陷入絕境之中。首先是阿四叔本人,被釋放回來時祇剩奄奄一息,後來總算保住了性命,但是仍然不能起床,足足躺了三個多月,最近才能勉強出來走動。田裡,早稻被查封,一粒穀子也得不到,晚稻收割後也大部分被強行搬走,留下僅夠家人伙食的幾袋穀子而已。不光是阿四叔一家如此,其他大部分的農戶也差不了多少。
「那你去問好了。」母親得理不讓人。
然後大家才和圖書互相叫了一聲。接下來的時間被兩個小女孩佔去了,問這問那地問個沒完。維樑很快地就聽出小女孩祇知他是到喜北做事,也就隨便地編造了無邪的謊言,直到大哥下令兩個女兒該上床,才結束了這一段表面上充滿歡樂的時光。
她搖搖頭。
她微微地開始抽噎,不過仍不發出一絲一毫的哭聲。他祇能手足無措地看著她焦躁地搓手,忽地起身,忽地又坐下。
「為什麼不上去睡呢?」
「那就是啦。今天是十二月初十是不是?十一了?過了年才去好了。」
「你上來睡,我換你。」
「對,是叔叔!」
「樑頭。」母親又開口。「你大哥大嫂都這麼說,我也不用阻止你啦。你就去吧。」
「玉燕……我……我……」他說不上來。
總算這一段由兩個小女孩扮演主角的小插曲,為維樑帶來了稍稍開朗的心情,使他得以向家人敘述了應該說清楚的話。
一連三個晚上都如此。而每個早上,她還是一樣地早起,為迎接這個年而成天忙得團團轉。她並沒有與往常不同——僅一夜的脂粉與新衣褲、髮髻,都在第二天失去了影蹤,完全恢復了原來的面目。第二天,維樑倒是覺得她眼皮微腫,但這也很快地就消失了。
「我不能老佔著床啊。你走開。」
「三年兩載的,總可以回來看看的,現在交通很方便了,不像仁智叔公,回原鄉一趟,路上就得花兩三個月。聽說今天上船,明天後天就到長山了。」
大哥這麼一說,維樑就不免心口起了一陣刺痛了。也是回來才知道的,大哥在八月底新學期開始前,奉命遷調,當了三叉水的一所分教場的主任,表面上是所謂之「榮轉」,然而那是好遠好遠的偏僻山區的祇有兩個班級的分教場。大哥為這事祇好買了一部腳踏車,固然它是當前最時髦最高貴的代步工具,但畢竟踩起來很吃力,在山路上拼命地踩,單程幾乎要一個鐘頭之久,所以實際上這是一項頗為嚴厲的「左遷」。不用說原因出在弟弟身上。大哥去留置場、監獄探望他那麼多次,從來也不曾提過,這可見大哥的用心了。
「這個啊……」維樑又語塞了。
想了這些,他就迅速地起來,下了床。
一下車,他就跨開了大步子往那條牛車路走去。風雨從左前打過來,使他感到微微的阻力。許是為了驅寒吧,他的步伐越跨越大,差不多是連走帶跑了。
「不要臉!」
玉燕猶疑了片刻,最後還是替維樑披在肩上。維樑仍把頭埋在膝頭上裝睡。他感到由她傳達過來的溫暖。而當她手拈著舊大衣披在他肩上時,她的暖暖的呼吸就呼在他腮幫上。一股幽香撲進他的鼻腔裡。
腦子裡頭有無數的思緒,也有數不清的感觸,不知是悲是喜,也像是亦悲亦喜,心頭有一抹興奮,卻又難禁一種怯怯之情。有一點是無由否認的,那就是歸心似箭。快回去啊,阿母在等著哩,還有大哥、大嫂、兩個小姪女,繼而映現在腦膜上的是玉燕那張白白的、清秀的而孔。不知怎地,近來一想起她,都是那張額角有汗漬,額角邊、腮邊的幾綹頭髮被汗水黏在皮膚上的側臉。
「你不願意嗎?」母親又問。
「你不出去?」
維樑聽到有什麼輕微的聲響。篤篤篤……一時聽不出是什麼,以為是幻覺。然後,他突然警覺過來了,一看,她的腿上出現了一小塊一小塊的黑暈。那黑暈迅速地在增加著。
「我這一去,最快也三五年,說不定十年八年。我實在不能讓你空等。所以……我覺得,我們,還是不要在一起才好。」維樑吃力地說著。
不過在回來以後的這些日子裡,維樑確實體會出來,大哥對這件事已經能淡然置之了。每天來回雖吃力,但大哥也是個強壯的陸家子弟,還不致吃不消。大哥還表示在山裡服務也一樣,反正以前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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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也不少,還有不必受管束,自由自在地當個山大王的好處。在另一次交談時,大哥還透露了一個意思,他對教書生涯已經感到厭倦了。目前正在漸漸地考慮、準備,時機一到便要改行,或者另外找事,或者做做買賣。在大哥來說,這是一項極大的轉變,無疑也是因弟弟的事而受到的窩囊氣以及「左遷」,才會有了這種結果的。照大哥的說法,這也是一樁無可如何的事吧。「不要哭了,求求你……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如果你能告訴我該怎麼辦?我會聽從的。告訴我吧。」
「叔叔回來啦!」
唯一使維樑稍感安慰的是繼這赤牛埔事件之外,相繼發生二林事件、竹林事件以及其他無數的小規農村糾紛之後,日本當局也開始注意這種趨勢,在帝國議會裡,一連地有富於正義的代議士,就這個問題提出嚴厲的質詢,正在醞釀派造一個殖民地施政情形考察團到臺灣來視察。若干標榜民主的報刊雜誌,也漸有指摘臺灣施政當局措施不當,要求再加檢討的言論出現。總之,雖然還祇是一部分同情殖民地被統治者的人士意見,不過一個傾向正在形成,已是無由否認的。這種傾向之極可能在短期內帶來某種變革或改善,是大可期待的事。
於是維樑心意已決,剩下的是家人的同意。尤其是母親,祇要她點一下頭,他就決定離開臺灣了。
「你要我睡?」
「我明白了。這一次你就是為他們幹的。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年輕人,你有著崇高的靈魂。」簡先生不勝感嘆地說。
「樑頭,你,你回來啦。」母親顫巍巍地說。下巴也搖晃得更厲害了。
她一言不發,身子也分毫不動。
兩條路都有如一道美麗的彩虹。過去,在維樑來說是掛在天邊的,雖然也曾一度接近過,但迅速地又遠離了,以後即相去幾千萬里遠。現在,這彩虹再次出現,而且近在咫尺,維樑怎能不為此欣躍呢?
「我有啥好說的。」
「砰砰……」他敲了幾下門。
「好吧。不睡是你的事,不過為了公平,我也不睡床。明天晚上才睡。我就坐在這裡。」
「呃,你開口了。對呀,這才對。我們該好好地談。」
不錯,這也是個問題。怎麼辦呢?母親的意思很明顯,可是那對玉燕太不公平了。話是說三年兩載地可以回來,可是萬一真地需十年八載呢?讓一個青春少女就這樣守活寡,叫人如何能心安理得?
她依然如故。既不答一聲,也不動一下。
她仍以點頭作答。
終於自己都覺得不耐煩了。隨便說吧。
「不會這麼久的,我一定可以回來。」
她搖搖頭。
「不過樑頭啊。最好過了年才去,你不是很快地就走吧?」
可是維樑覺得毋寧更喜歡平時的她,那一忙起來就會散亂的額邊髮絲,那洗舊了的衣、褲,還有赤腳。然而,這又怎樣呢?不管你喜歡哪一種,都是無關宏旨的。他開始脫身上的高領黑洋服——是被大哥大嫂強迫著穿上的。外褲也脫去。有點冷。慢慢來吧。他在圓凳上坐下去了。
維樑苦思了幾天,在回來的第六天,跑了一趟新店仔去看黃石順,叩詢意見。黃的看法不期然地竟與簡醫師林律師兩位雷同,還認定他是碰到了「貴人」了。一個人的一生,貴人是難得碰見幾個的,碰上了必交好運,這個機會萬萬不能失,一定要好好把握住才好。不光是為個人而已,為鄉親們,為整個臺灣同胞,都以接受這個建議,出去歷練歷練為佳。
幾天前起,臺灣北部的天氣就有點轉變——是寒流來了,一直都是和煦的天氣,一夜之間突然颳起了北風,有時還夾雜著一陣陣斜飄的細雨,氣溫也驟然下降,彷彿隆冬季節忽地就來到人間。
「也不是不願意的。」
「當然不急。」
維樑的問題是在現階段的這種情形下,他之離開故里,是不是可能成為臨陣逃脫的行為?而如果他留下來,是否還有作為?離開後會不會對那些信賴他的農友們產生不良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