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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人三部曲3:插天山之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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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又要罵我死人了。」
「呀,妳先來了。」
伯父倒也很鎮靜,似乎早就料到有這樣的一天了。
「對啦,妳終於明白了。」
「嗯……所以日本仔要抓你啦。」
「志水呢?」
「山下我是很熟的,山勢也很明白,所以不必擔心迷失,這不是差不多嗎?」
「好像沒有。」
「不啦……」志驤說出來了才陡地感到懊悔,便又趕快說:「真希望能跟你談談。」
「要你別太早高興的。以後……」奔妹的眉宇間掠過了一抹陰翳,那似乎是不安的,也可能是憂慮的。
「我會問。」志驤說。
「怎麼會。」
「我在聽呢。」
奔妹進了腦寮,志驤祇好也進去。阿萬嫂已為他們沖好了熱茶,看樣子奔妹已來過了。阿萬嫂淚汪汪地敬茶,道謝。阿萬哥卻一言不發地坐在陰暗的一個角落,有人向他說點什麼或問點什麼,才肯回答一聲。
大家面面相覷地點點頭,祇有伯父和志流兩人知道發生的是什麼事。
「嗯……」
「對對,就是這個意思。不過我們不必信那些日本仔的話,我們要反抗他們。」
她緩緩地起身,站開一旁。
「遠哩。大概要三個鐘頭吧。我怕帶你到湳仔溝,我會回不了家的。」
「阿蘭,阿奔姊來了妳知道嗎?好心的志驤哥哥,要為妳豎一塊墓碑了,喏,就是那個。妳不認識字吧,那就是妳的名字,劉氏蘭妹,懂嗎?妳一定很高興吧。可是……阿蘭,阿奔姊好擔心妳會冷啊。這麼冷的天氣,妳一個人在那邊,噢,苦命的阿蘭呵……」
「嗯,阿驤,奔妹既然有心,就讓她送你一程吧,這樣最安全。我們這兒是不能少一個人,否則日本仔不會放過我們的。阿善仔,你說怎麼樣?」
「我從一邊走……」奔妹總算站住回過了頭。
「也沒有。」
「……」她低下了頭,一會兒才說:「我不知道。不過你不是壞人,這一點我是知道的。」
是啊,春天已經來到這中央山脈的腹地了。
「是有,有很多很多。」
「那是要非常小心的,絕不能讓日本仔知道。他們會來家裏監視的。」志驤說。
看。奔妹的雙腳到處是割破劃破的傷口,有些仍在殷殷滲血,有些血漬已凝固了。她是赤著腳走了這許多滿地荊棘的山坡密林地的!
「兇嗎?我不覺得。」
「奔妹!什麼事?快說!」志驤也急起來了。
原來希望靠不相見的時日來沖淡感情的,這一來他的如意算盤根本就沒法打了。自然,能與她打個照面,乃至一塊工作,對志驤也是極為可喜的。見到她,工作起來也格外有勁兒,否則便惘然若有所失,工作也總是做不好似的。可以說,他能那麼蠻力學習,絕不輕易露出幹不下去的疲態,奔妹還成了一股無形中的助力。
志驤突地想到要把那兩件衛生衣送給她。可是馬上又把這念頭打消了。那是舊衣,怎麼能送人呢?要送人,那就要新的,如果能出去三角湧買幾件,那不知多好,花布的,厚些的,如果有呢的最好。然而,志驤不得不失望了,因為他知道如今要買那種東西,根本就不可能。
「哦……」對啦,那是好像在夢中說的。
「我們不是日本人嗎?學校裏的先生都說我們是啊。我們要皇民化,做一個真正的日本人……」
「嘻嘻……你這人。」
「妳好像穿得太少了。」
「我是陸志驤啊。」
「昂伯,志流,我這就馬上走。各位,謝謝照顧了,你們要照樣工作,說我一大早就下山去了,不知去哪兒。奔妹,你從另一條路回去,別讓他們看見。」
日子飛逝,絕望之餘,使他不得不有所抉擇了,他所得的結論是反正目前已入雨季,而且農忙即將開始,一切祇有等天氣開朗變暖以後。否則即使想與她談,也不太可能。同時,採這觀望態度,還有一層是值得期待的,那就是在這等待以及忙碌的當口,說不定自己的熱度會漸趨冷淡,以致於達到能把這一段愛情視為已經過去的一個若有若無的羅m.hetubook.com.com曼史,那就最好不過了。
「警察要抓我,妳也認為我不是壞人嗎?」
「是。好兇好兇。有個沒見過的,就是那個穿私服的,那些日本仔對他很恭敬。」
志驤的腦筋迅速地轉了幾下,咄嗟間,已有了冷靜的判斷,便說:
「妳真地不冷嗎?」
她順從地坐下。志驤揀了另一塊石頭落座,打開了包裹取出便當,兩人就趕緊吃起來。
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出到一個山脊模樣的地方。林子沒那麼密了,可是視界極窄,稍遠處是一片雲霧。唯一可以慶幸的是天空雖陰沉,卻也未曾下雨。出到一個較平坦的地方,驤妹終於停了下來。志驤趕上來了,有些氣喘,已是渾身汗淋淋了。他看到奔妹也滿頭大汗,連忙掏出自己那條汗臭的毛巾,替她揩臉。
「放心,以後的事有阿爸在,我會早回去的。」黃善仔又說。
「不,我不是不懂,可是……」
一九四四年正月立
「沒有。哪有時間呢?那幾個日本仔找來了,問有沒有一個叫陸志南的。我和秋妹正在田裏挱草。秋妹好像很害怕,說不認識。奇怪,他們並不是找你的。陸志南就是你嗎?」
「這也沒什麼,書讀多了也不一定了不起,不一定有用哩。」
她還沒說完就拔腳連走帶跑地離去。志驤真想叫住,可是一遲疑,她已拐個彎不見了。
「嗯……」
「我也要擦擦汗。」她伸出了手。
經這兩次的接觸之後,志驤已整個地被情絲網住了。他常常都會無緣無故地想起她,使得他的熱血肆意地澎湃。不知有多少次,他下決心要去找她,可是一想到她在家裏,還有父親、弟妹,根本就沒法交談,說不定她的父親也未必喜歡他那樣子露骨地去追他的女兒,決心也就馬上瓦解了。這裏是風氣閉塞的山村,那種行動,說不定祇有換來人家的疵議而已。
「哎……」志驤吁了一口氣想了想,這才反問:「如果我是個壞人呢?好比搶人的、殺人的,妳也肯幫助我嗎?」
志流已拿起了兩個飯包送到志驤面前,志驤接過來。奔妹上路了,大踏步地往森林深處走去,志驤向眾人投去了深沉的一瞥,也就跟上去了。
「阿端姑是不是?」
「阿善叔。有人來找你了。」志流向正在鋸料仔的黃善仔喊一聲。
志驤把那木頭截成約五尺長的一段,一頭削尖,另一頭刨平了一面,並用毛筆寫下了如下幾個字:
「不借算了。」手垂下去了。
志驤覺得血潮衝上來,這才不好意思地岔開了盯住她胸前的視線。怎麼可以盯著那個地方看呢。他自己都覺得難為情了。
「不會。」
「不會啦。」
「驤哥,你到底幹了什麼事?」
「志驤,你不能躲在這兒,會迷失的,去湳仔溝,那兒有一位姑母,你到那兒去吧。」
「嗯……叔公要秋妹來告訴你,可是秋妹路不熟,他們已經來了,我抄了小路趕來的。」
終於來到分手的地方了。
「爸,阿驤哥不知道那個地方啊。」志流急叫。
「找我?」
不久,奔妹說要回去了,志驤也跟著起身。在阿萬嫂的殷勤送行下,兩人連袂離去。志驤期盼著阿萬嫂會開開玩笑,說些要為他和奔妹拉攏的話,可是也許阿萬嫂猶在悲哀當中吧,始終沒有提到類似的話。氣氛一直都是悲苦的,而志驤在悲哀中仍然感受到奔妹的一股隱然的冷峻。因此,與奔妹走在山路上,依舊有一種惘然悵然的感覺。
一切顯得那麼迫促,他沒法再思考了,當前的唯一要事是離開這個林場。他們祇來了四個人,諒也沒法向內山一帶搜索。要搜索嗎,還得去動員一大批人馬才有用,不過也不可不防萬一,因此離得越遠越安全。
志驤跟在奔妹之後,腦寮就在前面樹隙裏。他又一次從奔妹的背影感受到一股莫可名狀的冷漠。
「妳真了不起。所以我才說不怕了。我放心對和_圖_書了,不是嗎?」
這樣的日子,終於也告終了。三月末,在陸家,又到了上山做料仔的時候。田裏已忙了一個段落,祇剩下最後的一個手續,就是除第二遍草。照往例,這活兒是由女人們來幹的,因這時林場的工作已經可以開始了,為那較為優厚的工資,男人們都要上林場去。
「這兒可以嗎?」
「……」
志驤花了一個早上,為小阿蘭做了一根小小的墓碑。
「我們人多啊,可以去把那些日本仔一個個……」
走了一段路,他發現在奔妹的衣袖及背部有些濡濕著。他懊悔沒有一出門就替她穿上簑衣,卻自己穿著。
「不是的……我要找有水的地方先搓搓。」
「沒關係。我都不覺得痛呢……」奔妹笑著說。
「來我家坐坐嗎?」
「哎哎,我真不敢想會有人讀那麼多的書,一定比學校的先生都還多的吧。」
她不響了,飯也停止吃,卻不知在想些什麼,似乎有無數的疑問在她腦子裏翻騰跳躍,此起彼滅。不過志驤倒也察覺到,那些疑問也好,思緒也好,是前此從未在奔妹腦子裏出現過的。總之,她已成了另一個人了。
「我一身都是汗了,糟糕。」
真的,一點也不痛。志驤還看到,奔妹的那件怪顏色的衣褲,幾乎已成了襤褸。左手裏握著一團白布,可不知是手帕呢,還是什麼。不過手帕似不可能那麼大團。
「不,不,我沒什麼了不起。妳看,我祇能躲躲藏藏的,什麼事也幹不了。說起來真羞死人了。」
「我知道了。奔妹,我很高興妳信任我。我確實不是那樣的壞人,至少不是搶人殺人的壞人。這個妳懂嗎?」
「死人!」奔妹啐了一口側過了身子。
她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東京,從東京回來——這在她是根本就不能想像的,東京在她就有如另一個世界。
「驤哥,你一定讀了很多書是嗎?」
「什麼跟我一檨?」
「我是說像昨天那樣。」
志驤還是和志流搭檔,正拖完了一趟木馬回到林場。當兩人稍憩一會兒,正要開始裝載第二趟的材料仔時,奔妹瘋狂一般地趕來了。志流先看到從林子裏跑得氣喘吁吁的她,倏地站起來說:
「不。我不太喜歡穿那個。」
「就是嘛。他們氣虎虎地進屋裏去了,不久又出來,就向林場走去。秋妹看到他們遠去了以後馬上回屋裏去。我也跟上去。老叔公要秋妹趕快去林場告訴你,所以我就來了。」
「毛巾借我一下。」她說。
她還在拭淚。點點頭。
「就是這個。我們不是日本人,所以他們才要我們做一個日本人,妳想想就會明白這個道理。」
「你也是。」
奔妹又走到墓前,雙手合十,嘴裏唸唸有詞起來。不過這一次沒有繼續多久,很快地轉身向志驤示意一切妥當了。志驤提起簑衣,看了看奔妹。他真想有個地方讓兩人相處,好好傾談一下。這也是一大早起就在他內心存在著的希冀。這時他覺得應當把她請到一個地點去的,可是這種天氣,雨雖不大,還是在靜靜地飄著,到處濕漉漉的,到哪兒去才好呢?
「你有話嗎?」她又問。
「嗯,等了好久了。以為你不來了呢。」
「我們不是嗎?」
「你不知道?」
「嗯……真奇異。想起來倒是真的。如果我們是日本人,還要做什麼真正的日本人,做什麼皇民呢?」
志驤當然也仍有原本的理智,他常常告誡自己,此時此地,萬萬不能用情。可是,唯其如此,他才更覺苦惱,不知如何是好。
「好,我們趕快吃,這一隻給妳。」他給了她一隻便當,同時接回了毛巾,攤在一塊石頭上。「妳坐這兒吧。」
志驤當然也去了,他們這一夥人都是老面孔,陸家的三個人之外,就是黃善仔、劉萬仔,還有山背的阿四哥和阿財哥他們,此外就是平地來的九個人了。
內山裏已換上了一付面目,新綠到處在萌發,與一片蒼綠相映著。有些紅葉還沒落盡,但也是一付飽經風箱的模樣。到處有和圖書小鳥在歡唱,蝴蝶紛飛,各種野花也這裏那裏地開著。
午飯後不久,志驤一身笠帽簑衣打扮帶著這根木頭,和一把鐵鏟子來到腦寮,沒想到奔妹已先他來到那兒了。
「沒什麼?沒什麼為什麼有那麼多日本仔找你呢?」
「……沒什麼。」志驤無意隱瞞,卻不知如何說才好。
「沒關係。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我是剛從東京回來的。」
「給妳穿好不好?」
「哼哼……」奔妹輕笑了一下。
志驤解開了鈕釦,擦擦胸前和腋下,心想她一定也出了不少汗吧。無意間看過去,幾乎怔住了。奔妹的胸前竟有隆起,而且還不小。他著著實實吃了一驚,原來胸部平坦的,怎麼突然鼓起來了呢?那是兩隻隱約卻又似乎十分明顯的乳峰,隔著幾層衣服,竟在一夜之間出現。這又是一個深山的奇蹟嗎?
「那怎麼好意思呢?」
「當然要回家啊。」
他拿了鐵鏟子,揀了那隻土饅頭前面不遠的一個地點,往地上用力地插|進去。
「哎呀……原來你是這麼了不起的人!」
又是個細雨霏霏而寒冷的日子。
「我真該死……」他喃喃地說:「竟然會沒注意到妳的腳,讓妳趕路趕成這樣子。我急昏了頭,真是太差勁了!真是死人一個……」
「這就不簡單了。說起來也很不容易,因為日本仔管得這麼嚴,我們又沒有力量。」
奔妹放下了木頭,迅速地打開擱在一塊石頭上的小包裹,取出來的是一疊銀紙與一束香。她上了香,也焚了銀紙,跪在墓前喃喃地叨念起來:
「嗯……」志驤也祇好移步。
「這……我不知道。可是……我還是到林場來了。」
奔妹唸著唸著,就變成哭聲了。以後還邊哭邊唸,著實使在一旁的志驤也禁不住動容了。他不得不承認,奔妹原來是這麼一個深情的女孩子,而且有一顆高貴的心。也許祇有住在這種深山的人,才會這麼純潔的吧。
「沒關係。」

「以後的事,以後再打算吧。我們坐下來休息休息好不好。謝天謝地,天快晴了。」
「妳不冷嗎?」志驤總算找到了這麼一句話。
「驤哥……你,你,快逃……快逃啊。」奔妹喘得激烈之至,而且頭髮亂成一團,衣服有幾處已破了,可是她似乎懵然不覺。
劉氏蘭妹之墓
「我也一點不痛。奇怪……」

「不會,三件了呢。」言外之意,似乎表示那已夠多夠暖和了。
「這兒一帶妳都很熟嗎?」
黃善仔停下手來了,一起做工的人也全把詫異的視線投向奔妹。
「好髒呢。」
「罵一句也不會怎樣吧。」
身子的熱度很清楚地在消退。他趕快脫下身上的二件衣服,留下了貼身的一件又穿上。涼意猛地襲上來了。很奇異地,他居然已沒有了恐懼感,好像危險已離他好遠了。甚至似乎還有著一種奇異的安全感與幸福感,瀰漫在渾身上下。他幾乎想唱歌,大聲地唱,或者大聲地叫也好,就像奔妹在山上沒人處,拉開嗓門大吼大叫那樣。他知道,這是因為有她在一起,而且是不折不扣的同生死共患難。
「妳罵過志流嗎?」
「嗯,大概不會有危險了。不過別太早高興,以後還有苦頭吃呢。」
「真怕妳會傷風了。」
「要找我?沒錯嗎?」
事前,他問過伯父,伯父表示小女孩不需要那樣的,反正埋了三年兩載,骨骸差不多化了,而且那麼小的小孩多半也不做那樣的東西。一般情形是將來撿骨時,如果還有幾片骨骸,就另做一個永久性的墓,或者與先人共葬也可以。不過志驤堅持要為她做一個,伯父祇好同意,並幫他從後房找來了一根約四寸粗的雜木。
「可是……連一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兩人相顧笑起來了。
志驤回過頭一看,馬上認出了來人。突地,一陣不祥的預兆掠過他的腦子。到底是個亡命的人,馬上就感覺到有事情正在發生了。
「好和*圖*書了,奔妹,別再哭了。」
「沒這麼簡單的。而且殺了幾個日本仔也沒用。他們有軍隊,有槍炮,妳看,我們打不過的。」
「還是趕路好。」
志驤和奔妹兩人就一前一後,既不互看一眼,也不交談一句,拼命地趕路。志驤祇是跟在奔妹的背後走,目不旁視,但是倒也看出已沒有路了,祇是一片莽林,到處是灌木、雜草與藤蔓,非常不好走。
正在猶疑時,奔妹已邁開了步子說:
「嗯,是支那人。我們本來就是。日本人把我們的土地搶去了,所以我們才會被他們管。」
「哎哎,簑衣該妳穿才是,看,淋濕了。」
「那也得先填飽肚皮啊。路恐怕還遠吧。」
「妳不能對我好一點嗎?」
「嗯,可以吧。」黃善仔祇好這麼說。
「唔……」志驤點點頭。
奔妹終於趕到了。出乎大家意料之外,她並沒走向父親,而筆直地向志驤走去。志驤這下就知道了自己的預感不幸而中了。
「嗯……如果真地笑了,那大概是因為我……」志驤想了想,覺得不必保留什麼了,便說:「是因為高興的緣故……」可是下面的話,畢竟沒有說出來——因為有妳在一起。
「妳還要回家?」志驤竟沒有想到這一點。不過問了這句話以後,卻也明白了那是當然的。她不可能一直跟著他跑,不回家怎麼行呢?
「怎麼反抗呢?」
「日本仔為什麼要抓你?」她邊吃邊問。
「說吧。」
「不會的。我跟你一樣。」
「我不知道啦。」她的臉上掃過了一抹紅霞。「我要走啦。」
一季下來,志驤不得不承認奔妹確乎是了不起的。她那麼勤快,絕不偷懶,而且事情總是做得比人家多,也比人家好。鄰近幾家人,幾乎沒有一個不稱讚她的。這就難怪有那麼多的人想要娶她做媳婦了。
不久,在這深山裏的農忙真地開始了。做田、蒔田、挱草,是一連串的忙碌日子。志驤奮勇地學習,並從事這些活兒。在志驤來說,那是異常折磨人的,雖不必用多大力氣,然而終日維持一種姿勢,做某種工作,實在不是簡單的事。好比蒔田,只要一簇簇地把秧苗插|進田土裏就好,可是一整天得把腰肢彎得深深地。頭一天下來,睡覺時腰背痛得幾乎躺不下去了。不過他終於也以無比的毅力,度過了這個階段。
「我參加的是一個反日的組織,就是反對日本人的。我們不是日本人,祇是被日本人管的。」
「真是。」她一笑說:「這裏怎麼會有水嘛。」
「不懂也沒關係。」
「我帶你去吧。」是奔妹,一付緊急熱切的面孔。
「一定不祇公學校,高等科,還有中學,還有……我真不敢想像。」
奔妹也萬分疼惜地指著他的臉頰、脖頸兒和手背。志驤這才看到自己的手背也劃破了幾處。
兩人匆匆地吃完了便當,也就開始再趕路。
一段沉默。志驤搜索枯腸,還是找不著話頭。
「呀?我不好過嗎?」
「哎哎,還說這樣的話!」
「可是……」志驤看看四下。這兒是沒法坐下來的。問問她吧,可是顯然那是多餘而且是笨拙的。
「嗯……可是,我也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
「差不多。不過我也沒到過。」
「好,我明白了。」
「沒有啊。一點點,不要緊。」
「咦,驤哥,看誰來了。」
第三天,事情突如其來地發生了。
「好啦。」伯父說:「已耽擱太久了,去吧。」
「怪啦。沒到過的地方怎麼也差不多呢?」
「呃?」
「就是她。記住湳仔溝這個地名,還有姑丈叫李阿丁,也要記住。你多帶一隻便當去,過三四天,我會叫志流去找你,送去你的衣服那些。」
奔妹出來了,頭髮衣服都略為整理過了。志驤還發現到,她的胸部又平坦了,同時手裏的那一團白布也不見了。志驤這才恍然,原來那是穿在底下,用來束縛住胸部的。這就難怪她——還有秋妹也是——都是胸部平坦的。
志驤跪下去,幾乎禁不住伸手來抱住她的腳。
「妳真怪,也真有趣。」和*圖*書
「日本仔……日本仔來了,說是要找你……三個,不,有四個。三個日本仔,一個穿私服的。」
「東京,內地的東京,知道吧。」
「我不怕。有妳在我就不怕。」
她接過了毛巾,四下看看,走向不遠處的灌木叢背後去了。
「也不算挺多的。」
奔妹倒是沒有反對的表示,閉上眼睛一任他為她揩拭,也微微地喘著。多可愛,多勇敢的女子啊,志驤連連地在內心感嘆。若不是她……這真是叫人不堪設想的事。如果我能逃過大難,以後就是粉身碎骨,也要為奔妹的幸福努力才是,志驤這麼想。
「可是……」志驤不敢馬上交出手裏的毛巾。
志驤開始挖,一鏟一鏟的。泥土鬆鬆的。為了驅寒,他奮勇地工作,沒多久就挖了一尺來深了。奔妹猶在微微地抽噎,這時好像認為差不多了,便把那根木頭拿過來,插|進小洞,找了些小石頭塞進空隙,填了泥土,很快地就把工作做完了。
她點點頭,是半信半疑,卻又不由不信的面孔。
「當然不是。我們是臺灣人,也是支那人。」
「站著也可以啊。」
忽然,他看到奔妹的雙腳。
「那妳為什麼對我特別兇呢?」
「哎呀……」他驚叫了一聲。
「我們是支那人!」她驚住了。
「我都說這個不必去想啦。」
「呃?」志驤幾乎梗住。「秋妹沒告訴妳?」
「死人。自個兒在傻笑什麼?」
「走啦。」
意外的是在農忙期間,幾乎都要與奔妹碰頭,甚至一起工作。山裏的人,即使在這渴望兩隻手當做兩雙來用的忙迫當中,也是不請外人來幫忙的,為了趕工,就不得不採換工的方式。就是說,甲家蒔田時,乙、丙兩家派人幫忙,乙、丙兩家蒔田,甲家也有人去,多做的部分才算工資。陸家忙時,奔妹來了,另外也從附近來了兩個蒔田師傅。奔妹家蒔田時,志驤自然也成了她家的師傅。
他覺得奔妹已哭得差不多了,便卸下簑衣掛在樹枝上,上前想把她扶起來。料不到雙手一碰到她的肩膀,她就猛吃一驚,扭了幾下雙肩,掙脫了他的手。那動作無言地表示著他不能碰她,他也反射般地抽回了手。他很意外,怎麼昨日她讓他那樣幾乎是擁抱著,今天彼此應當更熟更互為知心了,卻這個樣子呢?難道以為彼此已心照不宣,祇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
「爸爸……」奔妹叫了一聲,眼光裏含著感激。
「是真的。呀!你也差不多嘛,這兒……這兒……痛不痛?」
「我笑了嗎?」
奔妹接去了那根木頭,端詳復端詳。志驤則定定地看她。還是那身白衣黑裙,一頂笠下,兩條辮子垂在胸前,樸素、清淡,卻依舊那麼動人。祇是體態仍是那麼呆板,胸前平平的,腰身看不出彎曲。怎麼山裏的女孩都這樣呢?也許是因為從小做慣粗重的工作才會這樣的吧。不過志驤倒也可以看出,在這麼冷濕的天氣裏,她是穿得太單薄了。
來到山裏以後,志驤吃驚的事真是不勝屈數,大部分的人沒有衛生衣,也是其中之一。據他所知,伯父家就祇有老叔公有那種保暖衣著。志驤是從老叔公的袖口看到那露出的一小截才知道老人家穿著那種東西。而志流則沒有,連伯父也沒有。冷了,就一件件地加上棉布衣,伯父曾加到五件,志流最多是三件,志驤出門時,母親為他準備了兩件半新不舊的衛生衣,是父親穿的。來到山裏以後,祇因大家都沒有那種衣服,所以他也不好意思拿出來穿。他帶來的衣服原就有限,這一來就頗叫他傷腦筋了,祇好把所有四件衣服當中穿上三件,剩一件替換貼身的。他以為人家可以這樣過冬,他應該也可以,而且也非過不可。幾天來天氣驟冷,他祇好忍著,並希冀能早日習慣。
沒法,他祇得站在一旁。
「不會傷風啊。昨天你不是說過嗎?」
「不會?靠不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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