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阿驤……是阿驤?」
「他會小心啊。」
「嗯,這也是……真不好辦。就是有了衣服和錢,你也沒地方去,去了也沒東西吃,有錢買不到東西的。」
她搖搖頭。
那些日子,和平、快樂而且豐富,是令人無限懷念的年代,可不知何時才能再過那種太平日子……
志驤看了四下,那三個小孩已圍攏過來了。他希望他們能走開,卻又未便趕他們。也許沒關係吧,最大的也不過五六歲模樣,也許不會聽懂他的話。
「哎呀……」
「我會來看妳的,祇要妳願意。」
他們還商量了一些前往腦寮躲避的細節,不久姑丈也就離去了。
她激烈地搖搖頭,眼淚倏地滾下。
姑母不知在什麼時候溜出去了。也許她忙著,也可能認為她是婦道人家,懂的事不多,這個場面還是不聞不問的好。
她點點頭。
「我已為你的行蹤想了不少,還沒有一個妥善的方法。我認識幾個更偏僻的地方的朋友,相信總會有個地方可供你暫時安身的。不過哪裏較好,卻也拿不定主意。我想……明天我再跑一趟水流東,去派出所聽聽堀井的口風,如果堀井對這個案子不太認真,也許你就不必走。」
「他昨天就來了水流東。」
「傻孩子,」她沒讓他說完,「還說什麼能不能,自己人哪。阿姑的家也就是你的家啊。」
「你姑丈大概還沒回來,不過你來吧。有洗澡水了,你先洗個澡。一定餓了吧!」姑母要走去。
對方詫異地望望他。他那一身狼狽相,似乎著著實實教她吃了一驚,一時也好像認不出他。這也難怪,志驤那模樣,是上家下屋正在做工的年輕人,偶爾擱下活兒來到這裏似的。
「有這麼嚴重!」
好靜,聽不到一絲聲響。
志驤開始吃力地想,可是他一籌莫展。姑丈換了另一支香菸,一連地吸了幾口。
「是是……」
「桂木!」志驤大吃一驚。
「這個我不大明白。不過我確知這幾年來,官廳已不再對他怎樣了,以前是被抓起來關過不少次的。他偶爾也會來水流東走走,每次都來我這裏坐坐。」
姑丈出去了。姑母留下來看志驤吃。姑母對他那麼關切,那麼同情,這使志驤衷心感激。他感覺到姑丈的心情是不太一樣的。姑丈說的話雖然不會是假的,卻也無由掩飾他內心有一種怕事的意味。看樣子,他在這裏是頗有地位的人,他不肯失去那有利的地位。不過從另一方面來想,這一點卻也正好對志驤有利,否則志驤來到姑丈家,恐怕等於是自投羅網吧。
「什麼!阿雲叔會差人來嗎?」
這一晚,志驤好久好久還不能入眠,想到在這深山裏的某個地方,居然有個那樣的隱遁者,他的血液就急流起來。張凌雲,這個名字深深地鏤刻進志驤的腦海了。姑丈說是支那兵,也許存著某些鄙視的意味。他也從無數的人們口裏聽到過這個詞兒,在報刊上看到過,也不知有幾千百次了。支那兵——從姑丈口裏說出這樣的詞兒,那是一點也不足為怪的。因為姑丈畢竟所知有限,而且他又是一個祇能顧及到眼前利益的人。這樣的人,肯幫忙志驤,總算不錯了。
「嗯……可是我會做工,做料仔,做田,樣樣都會啦。」
「是。維川家的阿驤。」
「姑丈……我想住四五天就好,我叔公那裏會把我的衣服和錢送來,我拿到了馬上就離開。」
「嗯,聽說還當過支那兵。」
可愛的人……那長長的睫毛,那輪廓鮮明的面孔……志驤再也不能自禁了,俯下臉吻了她。
「這麼大了。差一點認不出來了。可是……從哪裏來的?」她上下打量他,一遍又一遍地。
「不,那……」
「萬一我看不到妳,妳會等我嗎?」
「奔妹,真謝謝妳……我說了太和*圖*書多遍了,不過還是禁不住再說。真的,不是妳,我怕……」她默默地點頭。
「他來啦!」
「嗯……」
閒談告一段落,姑丈終於言歸正傳了。
「我就知道你對那個人會有興趣,不過目前我想還是在腦寮躲著,等我去摸熟了日本仔他們的情形,再採取我們的行動吧。你說這樣可以嗎?」
「阿姑雖不是有錢人,還有飯給你吃的。」
「可是,他那邊不危險嗎?」
「擔心什麼?人都餓著,還管豬餓不餓。來吧,跟我來,我會叫我媳婦餵的。」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志驤被叫醒了。是姑丈。志驤不聽對方勸止,起身坐著。
到陸家足足要近兩個小時,再進去到她的家,又需要四五十分鐘,天黑以前能否趕到,大成疑問。因此,志驤實在不放心讓她走。就算沒有這一層,志驤也是滿心希望把她留在身邊的。然而想到往後的日子,他不得不打消了這個念頭,依依地讓她去了。
「不會有危險。我是說過了些日子,我會去找妳的。我一定去。」
「還用說的!穿的,花的,你不必擔心,這一點姑丈還不會沒辦法。秀山到南洋已有兩年多了,他的衣服還有些的。唔……」姑丈想了想,忽地又說:「我明天也許跑一趟九曲坑,告訴他們不能來。」
姑丈自己也點上一支。志驤吸了一口,立時天旋地轉起來。這是每次疏遠了香菸後再抽時的現象,志驤也領略過好幾次。它很快地就過去了。
「嗯,很意外是不是?他說已訪問過每一個陸家的親戚。這個是真是假,我不知道。可是他確是那種精明幹練的傢伙。他說從來也沒有讓經辦的人犯逃開過,我想那是可能的。落在太平洋上都死不了,那是了不起的,你也是。志驤,你可真是了不起的青年呢。哈哈……」
而後,志驤繞過了水流東,又是翻過山,又是越過谷,終於來到湳仔溝,問了兩次,於傍晚時分找著了姑母家。那是深山裏常見的矮瓦房,規格小,屋前是一塊禾埕,稍稍不同的是屋瓦用水泥黏住,而不是僅僅鋪著瓦用石頭磚塊壓住。再有就是北邊尚有一幢廂房,整個房子成了┏形,外面一排竹叢擋住了東北兩面。這種格局,和平地的農家差不了多少。
「那你以後呢?有什麼打算嗎?」
「這話別說下去了。大家是自己人,不是嗎?」
「是啊,想起來了嗎?」
志驤放心了不少,能先見到她,事情好辦多了。他大步地向她走去。原來她是在餵豬。
「我剛才想了想,也想不出好的方法。」
「我是從九曲坑來的,從鳥嘴林場來的。」
「我就是這麼認為。」
湳仔溝屬於新竹州大溪郡,與八角寮所隸屬的臺北州海山郡,是完全不同的行政區,不過兩者也是隔鄰的,距離約在三個小時行程之譜。
「你啊,到底要怎麼辦呢?」姑母忍不住了似地說。
他為她擦眼淚,擦面頰。她閉上了眼。
「哎哎……阿驤,你吃了這麼多苦,真是哦,多可憐。虧得你想起了我這個姑母,真是來得太好了。」
「不願?」
「可憐的孩子……」姑母的淚溢出來了,「怎麼受這種苦呢?書都唸得這麼多了,嗨嗨……怎麼辦呢?你跟姑丈談出了結果沒有?」
好多好多古老的記憶,驀地被這幾乎嗆人的花香引出來了。故鄉的老家啊……屋後就種著好幾棵柚子樹,結的柚子好大好多,樹枝都給壓下來了。那多半也是在暑假結束,第二學期要開始的時候吧。記得有不少次都是柚子快熟了,他也不得不結束暑假的生活上學校去了。
志驤與奔妹這一對狼狽的逃難者,在水流東附近分手。他們在叢林裏走了約莫兩個鐘頭,差不多有一半都是沒有路的荒山,幸虧奔妹對山勢www.hetubook.com.com與方向把得穩,終於順利地出到水流東那條小溪澗上游。奔妹已認出那條小溪澗了,不過還是不放心。沿溪而下,再走十幾分鐘,繞過一座小山,水流東就到了。一方面是不希望被人看到,一方面則是為了在天黑以前趕回——至少也要回到九曲坑的陸家,所以奔妹不得不指點好了路徑以後就自個兒轉回去了。
她的頭垂得更低了。
志驤勒住了這些漫無頭緒的思路。那些煩人的事,他也懶得去想了。明天會吹明天的風,不如好好兒睡一覺吧。有一個晚上的安全,就好好睡他一個晚上。還好床上有床棉被,草蓆下也鋪著稻草。棉被薄而硬,但也可以將就一下了,老叔公家的就未必比這強多少,一樣過了這許多日子。志驤上了床,蓋上了被子,伸直四肢,把全身筋肉放鬆。他嗅到一股臭味,是從床、棉被發出來的。令人噁心。是牛騷味吧,還有人的汗漬味。還好,志驤已經可以處之泰然了。
言談之間,志驤也體會到這位身材稍矮,有點發胖起來的姑丈,確實是個很勢利而銅臭味濃重的傖夫俗子。也許快五十了吧,但看來卻比蒼老的姑母年輕好多歲。他幾乎可以想像到姑丈平時是如何地去巴結權貴了。但是,這又怎樣呢?豈不是為了生存嗎?如果想過得好些,你就不能得罪那些大權在握的人。古往今來,不論何時何地,這道理都是一樣的。儘管這裏是深山,又何能例外呢?
「哎哎,真感謝妳……」志驤眼角熱起來了。
志驤把她擁抱住,慢慢地讓面孔又湊上去。她沒再退縮,卻自自然然地再閉上了眼。他緊緊地吻她,吸吮。她的氣息窒住了,直到志驤的唇離開,才深深地舒了一口氣。眼睛也睜開了,臉上是一片奇異的迷惑,卻也似乎有著初嚐吻味的陶醉。
「認識他吧?他說是警視廳派他來的。」
姑丈說到這兒就停住,慢慢地吸菸,好像在思索著什麼。志驤也默默地,但吃力地在想。怎麼辦呢?這裏是待不下去了,姑丈是精明的人,他不會要我待下去了,而且顯然這裏也無安全可言。那麼該到哪兒去呢?
「對,正是私服。我相信我這邊,他也採取了一些措施的,也許已經有人監視了。你說是不是?」
「不,我是說,我不知道。」她低下了頭。
「所以我想在這裏住些時候,不知阿端姑能不能……」
志驤默然。他也察覺出這位姑丈大半生待在這深山裏,卻不是山裏人——不,也許可說,他就是那種最狡猾的老山精吧。這就難怪在這樣的地方,他可以過得蠻氣派的。
「你一定奇怪我怎麼會認識他,事情是這樣的。昨天,我有事到水流東去了一趟,順便也去看了派出所的堀井巡查。我和這個日本仔有點交情。你該知道,我有些事常常要請他幫忙,不得不拉拉交情,他也常常到我這兒來玩。桂木警部是剛到不久的。這個警部剛好就是來找我。堀井拍胸部擔保我絕對會合作,所以桂木就免去了跑我家一趟。我答應了他們,有了你的行蹤,一定立即報告。就是深更半夜也來。放心,我祇是這麼說說罷了,當然不會採取對自己的姪兒不利的行動。」
那個張凌雲,不知官階如何,身材、相貌必定都是堂堂的,也許已有一把年紀了吧。可不知這人何以會回臺灣來,何以又會躲在這樣的地方……志驤縮在腥臭的棉被裏,聽任思想飛騰,直到倦極而落入睡鄉。
志驤還是不得不提醒姑母,最好少跟家人提起他的來歷。姑母馬上領會了。
志驤叫了一聲,對方唔了一下,就要志驤坐下。並拿出一包香菸要他抽。志驤已有多少天沒抽菸了,菸味早已忘掉了,而老叔公那兒,大家都沒抽,他也就https://m.hetubook•com•com從未想到要抽。如今要買到香菸,那是十分不容易的了。好吧,就抽抽吧,志驤伸手抽下了一支。
「嗯,就是志流,他的孫子,我們已經講好了。」
走過了幾個房門口,最後又出了一扇門——好像是後門,過了丈把寬的院子模樣的地方,又來到了另一扇入門。志驤嗅到了濃重的花香,是好熟悉好熟悉的,在家裏也常嗅到的,可是畢竟多年沒嗅到了,一時想不起是什麼。
「可是……姑丈,你去了,不也是會被注目嗎?」
發源於大霸尖山的大嵙崁溪,流經李棟山、插天山,而出到角板山附近,便成一條滾滾大河。角板山對面下游處,有枕頭山,是一座海拔約六百多公尺的矮而遠看形如枕頭的山。這兒也是昔日日本官方「討伐生蕃」遭山胞激烈抵抗,而結結實實地打了一場大戰的古戰場。
姑丈遲遲不開口,志驤也未便說什麼。如今,他祇有聽任命運來裁決了。
姑母進來了,手上端著一隻大碗,另有一雙筷子,交給志驤。是一大碗飯,上面有堆起來的菜。志驤接過來,姑母叫他吃,他就不客氣地吃了。
「對,是軍人。如果你去了,他會很高興幫助你的。」姑丈說。
一連迭地有聲音從左邊豬舍傳來,同時有個婦人在那兒出現,用手裏的杓子做著趕狗的手勢。狗退縮了,志驤這才看清那婦人。記憶裏的一個女人的音容立即顯現了,不錯,那正是他要找的人——端妹姑母。
當她要離開志驤時,似乎是充滿依戀。不過那種心情,在她來說似乎太陌生了,也太叫她羞怯了,因此她幾乎不發一言。
「我好想去啊。我是說如果可能的話。」
「唉……」
「沒有嗎?……我想一定會有辦法的,你姑丈一定會幫你想出辦法來……」
「狗仔!走開!狗仔!這些死狗,還不走開!」
「我再逃進山裏。我會做料仔。」
「妳不願?」
「所以我不能讓你住下來,最好也不要讓家裏人和你見面。不是我膽子小,怕事,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希望你瞭解這一點。」
「叱叱叱……」志驤有點怕。
「鳥嘴。哎呀……是從阿雲叔那邊來的嗎?奇怪,我記得你……」她又說不出來了。那樣子,確實是想起來,可是又給志驤目前的外表弄糊塗了。
「你不是告訴你姑母說,從林場逃來的嗎?他們已知道你混在做料仔的工人當中了,恐怕不太保險。這裏附近山裏也有幾所林場,不時都有外面來的工人,要參加他們是很容易的。祇是……」
志驤怯怯地踏上了禾埕。左邊廂房,原來全是豬舍,老遠就聽到嗚嗚的豬叫聲。他四下瞧了瞧,大門兒有幾個小孩在玩,也有不少雞。很快地就有狗吠聲傳來,繼而是兩隻兇猛的狗朝著他猛衝而來,在他面前站住,死命地吠著。
「慢著,阿姑,我沒關係,先把豬餵好吧。哎呀,養了這麼多。」看來有二三十隻吧,一欄一欄的,有大有小。
「沒有。是去過大陸的人嗎?」
船沉前的一幕,倏然又在他眼前映現。那個戴麥稈帽的傢伙,在一片騷亂中泰然自若。那白白的牙齒,那黑簇筱的小鬍子。——「你是陸志驤吧?我是警視廳的桂木警部。」就是那個傢伙嗎?——「你啊,別死了,否則我就交不了差呢。」難道真是他嗎?他也從太平洋的波濤裏生還了?
「我會悄悄地去,萬一情形不對,我就不找妳……不過我想不會的,我一定要再看到妳。」她點點頭,又低下了頭。她擦眼睛了。
「不過……」姑丈好像看出了他的眼色,便又說:「我想總有辦法的。我想了幾個地方,雞飛社、狗爪社、新柑坪、大宵坪,也都可以躲一躲,因為那裏沒有你的親戚,他們可能不注意。說https://m.hetubook.com•com不定新柑坪最好,那邊我有個好友,他是從大陸回來的,叫張凌雲。聽過這個名字嗎?」
「是啊,我想到了的,可是……你就是那個阿驤嗎?維川哥的兒子嗎?」
「沒什麼,水流東一個鐘頭就可以走到,一點也不費事。而且我在想,能給你多少方便,我就一定要做到的。這裏進去不遠有一所腦察,去年年尾人就搬走了,可以躲躲。萬一堀井有意監視,那就得另外想法子。」
她一驚,臉兒退縮了,眼睛也打開了。剛才嘴唇上的碰觸,在她來說一定太奇異了。是的,她不可能看到西洋電影,也就不可能知道男女相悅有這麼一回事。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是為了活下去,一定要做工的。」
「好像不能去了。」
她霍地抬起了頭。
「嗯……」姑丈連吸了幾口,終於說了。「志驤,你來我這邊,我當然很高興,我已從你姑母聽到一些了。有人到八角寮來找過你,是東京派來的桂木警部。這個人,你認識吧?」
志驤一面吃一面搖搖頭。
「我看得出來。可是傻孩子,我哪裏會叫你做苦工啊。你是個讀書人,跟我們山裏人不同。」
姑丈仍然靠牆坐在那隻圓木凳上。他搜出了香菸,遞給志驤一支,開始閒談。姑丈問了許多志驤過去的事,當他明白了志驤是個工學士時,似乎頗為吃驚,而對他參加抗日組織,好像大不以為然似的。一個唸工的,前途光明無限,何必去從事那種危險的事——這似乎就是姑丈的看法。
於是志驤就低聲向姑母說。姑母把耳朵湊過來了,沒說多少句,姑母的面孔就一變,狠狠地把小孩子們趕走了。志驤簡單地說出了逃亡以及在叔公家的經過。
「妳願嫁給我嗎?」志驤喃喃地。
「軍人!」志驤心口一震。這樣的窮鄉僻地,會有這樣的人!也許是不得不如此隱遁著的吧。可是,那樣的人,豈不是常常受監視的嗎?
「那就是願意了?啊,奔妹,我好高興。可是我不能馬上來娶妳,妳得等我。好不好?」
志驤若有所思,看了一眼腳下的溪澗,就一縱跳下去。她啊了一聲。
「那不行!他那邊一定有人盯著,一走動就會壞事的。」
志驤心裏頗不自在。此刻要投靠的這位姑媽,他僅知道叫阿端姑,記憶裏祇有一個不很確切的半老婦女的影像,要想起她的面貌,卻是一片迷惘。唯一可確定的,是他確曾見過她,但是一次或兩次,或者更多次,已不能肯定了。而見到後,如何說呢?她的家人是不是歡迎,可不可以表明處境,都全是疑問。也許還是和去老叔公家時一樣吧,儘可能地隱藏——「臨機應變」,祇有這麼辦啦。
「他是穿私服的嗎?」
「我也要去看看小孩們,順便吃幾口飯,吃過了再商量吧。」
「小心也沒用。水流東這邊也有些堀井的眼線,人這麼少的地方,隨便哪一個來到,都逃不出他們眼光的。」
志驤從浴室走出來,心想姑母那麼親切,看樣子這兒一定也可以躲上一段時間,而且日子還可能過得蠻舒服的吧。然而他剛出來,姑母就迎過來了。步子踩得那麼細碎而且快速,給人一種無限緊張的感覺。這明明是有了變故的,志驤不禁暗自叫了一聲苦。
「阿端姑,認不出我來啦?」志驤笑著走上前。
枕頭山山頭在東,迤邐向西,長約三公里,東南面山麓下,就是激湍奔騰的大嵙崁溪,西北邊也有一條河,平時水卻是幾乎不流動的,祇在下雨時,尤其驟雨一到,忽然就成為一條被激怒了的滾滾黃龍,從山側奔流而過,最後繞過枕頭山山尾,注入大嵙崁溪。祇因它平時像條水溝,加上河底積泥甚多,因而被居民取了個名字叫「湳仔溝」。
姑母連連地嘆息著。志驤吃完了一碗,姑hetubook.com.com母又盛飯去了。志驤吁了一口氣,肚子裏有了東西,渾身的倦意好像消退了不少。忽然,他又嗅到那花香,這次他很快地就明白了,是柚子花。
陸志驤的一位遠房姑母,就是住在溝邊近山麓的山腰上。她定居於此,已超過二十四個年頭,是結婚後三年多才搬來的。姑丈李阿丁,原本也住在平地,論原籍,與志驤是同庄人,不過家在離志驤老家九座寮約有一個半鐘頭路程的叫十一份的地方。這位姑丈也不例外,因為兄弟眾多,可耕的田園有限,所以攜妻帶子,老遠地來到這深山住下來。雖然是偏僻的地方,可是土地倒也不少,溝的右側有些較平坦的地,他靠雙手開墾,闢為水田,另外在溝的左側,就是枕頭山麓的山裾部分,也有狹長的緩緩斜坡,較向陽的全被他一手開拓出來了。較陡的部分種茶,其餘種雜作,如花生、薑、甘藷和一些蔬菜,都是很容易地就可以成長的。二十多年下來,儼然已成了附近一帶的大戶人家。
姑母沒有把他領向正廳,卻朝相反的方向走。志驤聽到正廳那邊有交談聲,也有小孩子的喧嘩聲。似乎是出去做工的人回來了。外面已暗下來,走在甬道上,幾乎看不清周圍,祇有姑母手上的一盞燈發著昏黃的光。
「不是這樣,阿姑,我要活下去,就要靠自己。妳看,萬一每個親戚家都躲不下去,我不自己做工怎麼行呢?」
她搖搖頭。
「我是志驤啊。九座寮來的。」
姑母從大門領志驤進去,一直走向廚房。有個年輕婦女在忙著,姑母要她叫阿驤叔,並告訴他那是秀山的女人阿竹。姑母要她馬上進去找一身秀山的衣服給志驤,然後自己打洗澡水。志驤把杓子要了過來自己舀,痛痛快快地洗了個熱水澡,覺得舒服多了。
姑丈又說:「我看……那個桂木警部可不是堀井巡查,表面上是信任我,肚子裏怎樣,祇有天曉得。他確曾說有我肯合作,他就放心前往另外一個地方,卻沒料已去了八角寮。」
「真對不起姑丈啦,嗨……」
「我瞭解。」
「妳不是不願意吧。」
姑母又捧了大碗進來。志驤還是吃下去了。姑母把志驤一個人留在那個小房間。窄,簡陋,一邊有床,好像是給長工住的,不知姑丈家目前還有沒有長工?如果沒有,對志驤倒是適合的隱匿地點——不行,這裏隨時都可能給姑母的家人看到的。記憶裏,姑母有很多兒女,是七八個吧,也許有上十個。志驤祇記得秀山、秀吉兄弟倆,下來就忘了。他們也在嗎?是不是也做青年?也許他們比志驤大幾歲,不必做青年了。不過,也可能被徵去了。「軍夫」、志願兵、通譯,還有什麼農業挺身隊,也都不是不可能……即使如此,姑母家的家境好像蠻不錯,不會有太多影響的。不必說別的,那一大群豬,就夠養活一家人吧。
「……」志驤祇有默然。他確確切切地想到,自己的處境已到了最嚴重的地步。
「認識。」志驤祇有在心裏嘖嘖稱奇的份。
「這個……」
「好的。」志驤已聽出了姑母的口氣,果然是不太樂觀的。
「阿端姑!」志驤叫了一聲。
「阿驤,你姑丈回來了,剛才我告訴了他你來了。他要你馬上去見他,商量一下。」
她微微側開了臉。腮邊紅了。
「我們會再相見嗎?」
志驤跟著姑母來到了另一個小房間,那裏已有一盞油燈了,姑母把手上的燈也掛到泥角牆上。於是他看到一個人背靠牆坐在那兒的一隻圓凳上。沒錯,那是姑丈李阿丁。
「姑丈,祇要你肯幫助我,我當然很高興聽從的。可是,祇怕給姑丈惹來不少的……」
「這也是,不過阿驤,阿姑不會叫你再吃苦的,祇要你在這兒一天。懂嗎?」
志驤洗了洗他那條髒毛巾。很快地又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