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一天就這樣混過去。第二天一覺醒來,發現隔壁病床多了一位糟老頭,大約半夜裏送進來的。我這個人性情最隨和,跟誰都談得來。老頭脾氣很暴躁,一來就和護士小姐吵架,虧得我在旁邊說好說歹。原來這位老先生也是腿部微血管破裂,一條腿麻痺了,不能動彈。我們同病相憐,雖然差了一大把年紀,卻越談越投機。老頭最喜歡看棒球,我也是球迷。老頭喜歡賭馬,我更不外行。兩人談談球經和馬經,時間不知不覺打發過去。
「醫院裏的護士小姐對老頭十分冷淡,嫌他要求太多。只有那位波多黎各小姐,看我的面子,還肯耐心照顧他。我在醫院三天,沒有一個人來探望老頭。我猜他大約是皇后區的窮猶太佬,一輩子辛苦工作,存了幾文棺材錢,孤家寡人過活,一朝疾病發作倒在路邊,被警察送進醫院。紐約這種孤佬最多,常常野狗般死在路上,或者餓死在公寓裏,沒人收屍,講起來也真可憐。
神童說不定的確有下象棋的天才。他不必利用他未卜先知的本領,也能下棋。說不定神童並沒有未卜先知的異稟?一切都可能是巧合。程凌想起孩子捉摸不定的眼神,越覺困惑。弟弟在旁催促:「我們回家吧。」
劉教授走當頭炮,神童應屏風馬。程凌和弟弟檢查了棋譜,不是棋譜記載的走法。
「但是老人說他並不算富。他算給我們聽,全美國至少有五十幾個人比他有錢。所以他說他並不算富有。」
「我用不著。我知道該怎麼活。我賺錢買自由,不買寂寞。我可以過得快快活活的。當然我知道他在哪裏。如果有人經過鳳凰城,也許仍可以在郊外看到他的玻璃屋。我告訴過他,他的房子該取名叫做鳳凰臺。我還替他找到那兩句詩的英譯。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他說要刻在銅牌上,釘到屋門口。」
劉教授大跨步走開,弟弟望著他的背影說:「劉教授雖然愛蓋,人還不壞。」
「劉教授談談求學的經過吧?」
孩子怯生生點頭。劉教授拿叉子指指自己。
劉教授看來更加迷惑,舉棋不定,終於飛象。劉教授似乎仍努力依照棋譜下棋,可見神童先前的預測並不錯,是神童自己在別出心裁。他為甚麼要這樣做?程凌緊捏手中的棋譜,眼看神童又亂走一著。
劉教授先手,仙人指路。弟弟一撞程凌,程凌暗喜,果然和神童預測的一模一樣。
程凌點點頭。他對劉教授反而有幾分歉疚。自己佈置了這場棋賽,劉教授吃了虧,還處之泰然,也算有風度的了。也許劉教授真能夠視世事如遊戲?倒看錯了他。程凌回想剛才的棋賽,覺得十分困惑。神童竟然贏了!他不靠預測的棋譜,居然能擊敗劉教授。
劉教授表示無所謂。程凌打算到樓下餐廳吃飯,老龔告訴他已經預留一間會議室,餐廳會派人送來客飯。丁玉梅朝他皺皺鼻子。
眾人都看看神童。孩子咧開嘴,無聲息的笑了。程凌擠過去,很意外的,他發現孩子的目光仍舊是一個十二、三歲少年的目光。那深不可測的眼神到哪兒去了?孩子還能夠預測未來嗎?程凌仔細觀察神童。孩子並不注意他,只是無聲的笑著。程凌想抓住孩子問個清楚,張士嘉打斷他的話,說要帶孩子去見總經理,然後再錄一段電視新聞。
「我們繼續比賽。」張士嘉神情沮喪。「好歹對付完最後一盤,你還是依棋譜下吧。輸了也沒辦法。」
「人格擔保不是!這故事並不是你所想像的,窮少女遇見老頭的荒唐故事。老頭當然是富翁。他的家在鳳凰城外三十哩的沙漠裏。你們如果去過,絕對不能https://www.hetubook.com•com想像有人願意住在那種地方。可是老人偏偏選擇沙漠,造了一幢半圓形的透明玻璃屋,裏面是一個大理石平臺,所有的房間都在平臺底層,平臺中央是游泳池。整個玻璃屋完全空氣調節,和外面的沙漠溫度差了幾十度。平臺上除了游泳池,甚麼也沒有,連一棵盆景也不擺。
下棋的兩個人,落子越來越慢。劉教授又開始擦汗。神童兩眼緊盯住棋盤,一個大頭紋風不動。棋盤上雙方仍勢均力敵。神童和劉教授開始兌子,各損失一馬一炮,局面仍沒有顯著變化。神童將馬包移往一側,向前方施壓力,要求兌換劉教授的俥。劉教授考慮了一會,決定兌換。棋盤上變成劉教授的俥傌炮對神童的雙車。弟弟低聲說:「神童吃虧了。劉教授善用傌炮聯合作戰。神童不一定擋得住。」
「士嘉,我來照。」
丁玉梅失望的說:「就是這樣噢?好沒意思。」
程凌再定睛看時,孩子的目光頓斂,變得遲鈍無神。程凌不知道該說些甚麼。他感到一陣興奮。孩子也許還是神童,並沒有喪失他的異能?也許他能像開關似的把自己的眼神關掉?程凌想問問孩子,張士嘉跑過來催促神童上場。
弟弟全身一震。
「你當然是要角,沒有你怎麼行。程胖,不要拉拉扯扯,大家都在等你一個人。」
神童跳馬。劉教授雙眉緊蹙。他顯然沒有料到神童會這樣應。弟弟低聲說:「劉教授應該移炮。」
「急甚麼,明天我們去他家找他。放心,現在沒有人再會打他的主意。大家都以為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小孩。」
張士嘉解釋道:「我們神童世界一共只有半小時節目時間,現場轉播恐怕來不及。所以下午先比賽,剪接後再播放。不敬的地方,請您包涵。」
劉教授說:「好,我們走吧。鳳凰城富翁的故事,就算完結,哈哈!」
弟弟點頭。程凌突然覺得不對勁。神童連贏兩盤棋,三局兩勝,第三局就不必下了。
果然劉教授因此送掉一匹傌。雙方繼續兌子,劉教授餘單炮,雙兵過河。神童剩馬包卒,士象全。劉教授攻勢漸弱。神童的小卒入九宮重地,劉教授固守陣地一角,終不免仕相支離,老帥被擒。程凌計算時間,不過十二分鐘。
孩子不說話,默默跟隨張士嘉走到水銀燈中央。劉教授正對丁玉梅講一個笑話,丁玉梅掩著嘴不住的笑。程凌注意到電視公司新聞採訪組的王小姐也來了,張士嘉拉著她耳語。劉教授和神童又坐在棋盤前,第三局開始。
張士嘉對老龔使個眼色,老龔走出去。張士嘉說:「劉教授的故事很有趣。我看時間差不多,我們可以去攝影場了。」
丁玉梅站在兩架電視攝影機前,唸了一段介紹辭。張士嘉不滿意,揮手說重來。丁玉梅嘟著小嘴,背著燈光。小神童呆呆望著她。張士嘉走過去,要她表情盡量放鬆,又調整燈光。一切弄妥,丁玉梅再背一遍臺辭,攝影機轉向劉教授和神童。弟弟緊張的說:「開始了。」
「他怎會那麼有錢?」弟弟問。
程凌總算抓到一句:「又是學位無用論。我聽得多了。」
張士嘉連忙說:「沒有的事。程胖幫忙很大,我們早該重重謝你。請客是應當的。」
「原來老人是保險業的鉅子,手頭控制了幾十家保險公司和銀行。你不能想像他多麼有錢。每天都有公司的高級人員坐私人直昇機來請示機宜。老人就住在沙漠裏,指揮他龐大的企業。」
弟弟解釋說神童沒有按照棋譜下。張士嘉大急,嗓門不由得提高。程凌阻止住他。張士嘉說和*圖*書下一盤千萬要贏,神童一定要按譜走棋。程凌說現在按譜走恐怕已沒用。神童一旦打破自己的預測,誰也不知道剩餘的預測是否仍舊有效。張士嘉搓著手,急得團團轉。
「我們昨天練習了一整天,他應該記熟了。」
「還是殘局致勝?」
「這個故事越來越熟悉了。」弟弟說,「老師您不是編造的吧?」
眾人簇擁著神童。孩子低著頭,並沒有十分興奮的神情。張士嘉要眾人稍稍退後。丁玉梅對著電視攝影機宣佈小神童是棋賽的勝利者,要劉教授講幾句話。劉教授簡單分析了三局棋,自己如何大意失荊州,著實恭維了神童幾句。大家再度熱烈鼓掌。水銀燈現在熄滅了。眾人都圍上來。一些電視公司的工作人員,也跑來看小神童。程凌被擠到圈外,劉教授也被擠出來,看到程凌,苦笑說:「你調|教出來的好徒弟。想不到他下象棋竟能夠看出我的破綻,真不容易。他是個天才,將來大有前途。」
「妙就妙在這裏。老人說他是白手起家的。年輕時他幹過房屋經紀,汽車推銷員,後來進了銀行界,打滾了四十年,才爬到今天的地位。我在紐約醫院碰到他時,他是來紐約開會,開完會在街上腿抽筋,人家送他到醫院。他居然不告訴他任何部下。他有三個女兒,他也不通知她們。這個人真夠狠。
劉教授大笑。
劉教授終於放棄棋譜的走法,依照棋理回應。場外的程凌和弟弟都呆住了。神童不看他們,低著頭,只顧亂走。中間的小兵被劉教授消滅,反而讓劉教授單卒過河。神童陣法大亂,左右不能呼應。程凌知道孩子本來不會下棋,它想這下要糟。果然劉教授毫不放鬆,攻勢一步緊似一步,移炮跳馬抽俥,沒有幾步棋,神童已經全軍覆沒。只剩一個老帥,輕易被劉教授擒住。
「當然是真的。他是我這輩子唯一佩服的人。」劉教授想了想,說:「他還講過,反正都是混,就看你決心大混還是小混。你如果對一切都認真,不妨大混。如果你不在乎,不如小混。結果都一樣。」
劉教授笑著站起來。
「實在難得,總經理居然肯下來照相。這次棋賽,總經理十分重視的。我要先謝謝劉教授和小神童來參加棋賽,還有程家兄弟的幫忙。我們公司招待各位在這裏便餐。午餐後,我們就開始比賽。」
等到神童兩隻卒子過河,劉教授雖然有心再守,卻已無力阻擋神童破去仕相的最後防線。
「我的確從他那裏學到一些東西,所以我唸完書立刻回來。我不是傻瓜,我絕不再搞甚麼高深研究。可是我也不願意變成他那樣。如果你到過他那個玻璃屋,你就知道他有多麼寂寞。他也不傻,他絕不欺騙自己。所以他生病,寧可和我這種人鬼混,也不願通知女兒和部下。如果一切都有個價錢,他不知道他能夠不要買到甚麼。」
「當然還有下文。三個月後,我突然接到一封信,是老人從鳳凰城寄來的。他首先謝謝我在他患病時給予他的慰藉,非常誠懇的捧了我們中國人一番。然後問我能不能到他家渡假。信裏附上一張頭等機票。我正愁寒假沒地方去,也很奇怪老人怎麼會搬到美國中部的鳳凰城,因此立刻回信,接受他的邀請。
那邊張士嘉、丁玉梅、王小姐和老龔也在鼓掌。劉教授搖搖頭,握住神童的小手說:「你贏了。我先向你道賀。」
程凌只好站回去,張士嘉拍了兩張,讓程凌接過相機。拍完照,金總經理和大家握手,道聲失陪,郭協理陪他離開。張士嘉十分興奮。
程凌也看出局勢對神童不利。劉教授節節進逼,孩子的雙車似乎窮於應付,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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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消滅了劉教授的過河兵,卻不能阻擋俥傌炮的聯合攻勢。劉教授臉上浮現笑容。程凌心裏非常緊張。看看神童,孩子雙目低垂,倒沒有緊張的神色。劉教授的傌炮在俥的掩護下前進,神童以聯車逼迫劉教授換俥。劉教授撤回俥,不料自己的傌竟陷入重圍,無法脫身。劉教授臉色凝重,終於以傌換取神童的象。神童老將的威脅頓減,雙車齊出,又逼迫劉教授兌俥。這次劉教授無法逃避。換俥之後,盤面只剩劉教授的單炮對神童的單車。「這是他的失著。都在我們的算計之內。」
「招商局的貨船,排水量不過四千噸,跑了快一個月才到紐約。現在年輕人真福氣,上了飛機,二十四小時就到目的地。可是各有各的好處。我們那時候在船上玩得很痛快。」
程凌也大吃一驚,連忙拿弟弟的棋譜。明明寫著炮二平五。神童為甚麼不照著棋譜走?
程凌驚訝的看神童。孩子目光一閃,一剎那間,程凌似乎又面對那深不可測的眼神。
程凌不想照相,走過去接張士嘉的照相機。
「老師自己呢?」
張士嘉推開程凌。
弟弟高興得叫起來:「神童贏了!」
「我在醫院住二等病房,有兩個床位,第一天只有我一個人。醫院裏伙食不太好,護士小姐卻相當漂亮,有一位波多黎各護士,和我特別談得來。波多黎各人,男的一般都很醜,很奇怪女的都滿漂亮。尤其是帶一點黑人血統的混血兒,黑裏俏,野中媚,十分夠味。」劉教授瞥一眼丁玉梅,不肯往下講。弟弟催促說:「後來呢?」
「這次事件,給予我深刻的印象。老人自始至終沒有亮出字號。如果他亮出字號就不稀奇了。他就憑著一舞探戈,擺個噱頭,餐館的人馬上就明白他是號人物,得罪不得。
弟弟質問神童,為甚麼不按棋譜落子。孩子低著頭不說話。弟弟更急,問他難道背不出棋譜,還是太緊張忘記了。孩子仍舊不說話。張士嘉也走過來問:「怎麼搞的?第二盤居然輸掉了。」
張士嘉又叫停。劉教授站起來伸個懶腰,臉上有了笑容。神童面無表情,剛才一場輸棋,似乎對他完全沒有影響。程凌和弟弟可急壞了,把神童拉到攝影場一扇屏風後面。
神童顯然自己採取主動,完全放棄背誦棋譜。程凌不禁佩服神童的勇氣。他明白神童正面臨一個絕大考驗。神童不願依賴他對未來的預測,他自己要下這一盤棋!程凌對神童欽佩的心情油然而生。他又替孩子擔憂。孩子贏得了這盤棋嗎?程凌不禁暗暗捏一把冷汗。
「乖乖。」張士嘉聽得目瞪口呆。「世界上真有這種怪富翁。」
丁玉梅發急道:「別打岔。後來呢?」
劉教授也迷惑住,考慮良久,跳馬。程凌看棋譜上寫著馬八進三。劉教授走法並未離譜。神童怎麼搞的?神童低著頭,似乎不加考慮,挺進中央的兵。又是譜上沒有的棋。
老龔在喊他,張士嘉只好走開。這時神童緩緩抬起頭來,平靜的說:「我自己會下。」
「我以為是現場轉播。」
弟弟問:「老師,那麼您為甚麼還唸完學位?您怎麼沒有學習老人,在美國創業?」
程凌安慰劉教授幾句,劉教授倒達觀的說:「長江後浪推前浪,我也該退出棋壇了。大家看,我們未來的棋王!」
程凌正想告訴弟弟,張士嘉從攝影室一頭跑到另一頭,大喊開始。神童先著。飛相。
劉教授微現詫異的神色。
張士嘉、丁玉梅和王小姐擁著神童走了。神童一走,眾人便都散去,只剩下劉教授和程凌兄弟。劉教授有些落寞的神色。張士嘉帶走神童,連招呼他都忘記,完全和_圖_書把劉教授撇在一邊。程凌想張士嘉就是這種人,有求於你時滿嘴甜語,事後立刻一腳踢開,白眼都不瞧一下。他和弟弟陪劉教授聊了一陣,仍不見張士嘉的影子。工人進來重新佈置攝影場,他們只好離開。劉教授說要回工廠看看,問程凌和弟弟是否願意搭便車。程凌說不用了。弟弟問:「老師,您剛才講的故事,真有這回事?」
「後來我們渡完假,我和護士小姐飛回紐約。臨走老人送護士小姐一大筆錢。他沒有送我甚麼,令我好失望。」劉教授做個鬼臉。「可是他說,他和我相處了一星期,如果我夠聰明,應該已經學到了不少東西。他說的話,事後我仔細想,非常有道理。老人知道我在唸博士學位,笑我愚不可及。他說他有三個女兒,一個女兒是醫生,一個女兒是物理博士,老人認為她們很蠢。小女兒在洛杉機一家酒吧當女侍。老人說她最聰明。我對他解釋,我們中國人講究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老人說不錯,唸博士是個穩當飯碗。可是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花錢買十個八個我這樣的博士替他工作。腦汁是世界上最賤價的東西。」
劉教授又停下來喝汽水。丁玉梅問:「後來呢?」
張士嘉吐出一塊魚骨,說:「劉教授坐船出國的?真是老資格留學生了。」
張士嘉手持照相機,請眾人站成一排。電視公司的金總經理和郭協理在中央,劉教授和丁玉梅靠右邊,老龔、程凌和弟弟站左邊,張士嘉要神童站在金總經理前面。
「小朋友,十幾年前我和你一樣,也不會吃西餐。我比你還糟糕,大學畢業了,還沒吃過西餐。出國前臨上船,幾個朋友才請我去基隆的水上餐廳開洋葷。你比我福氣多了。」
「他不是普通人,」程凌喃喃說,「我知道他不是普通人。」
張士嘉叫停。老龔送上橘子水,劉教授一飲而盡。程凌覺得有點殘忍,眼看劉教授一步步走向預定的結局,毫無還手的餘地,好像一個人蒙了眼睛挨打。弟弟翻開棋譜,低聲說:「第二局還要精彩,只差一卒一象,他會輸得更痛苦,一步步被逼入絕境。」
張士嘉再次央求道:「實在對不起,我們可以下去了。」
「老人在回家的路上對我說,只有靠混的手法,才能爬起來。甚麼職業都一樣。只要你會混,就無往不利。」
劉教授停下來喝汽水。程凌想劉教授雖然愛吹牛,倒還誠實。劉教授繼續說:「不久我回學校唸書,和波多黎各小姐的友誼,只有告一結束。我一共探望過老人五、六次,在我已經是仁至義盡。我回學校前,最後一次去看他,老人的病已經大有起色。我告訴他,我要回學校,留了一個地址。他說他不久也可以出院。我們互道珍重,這個故事,到此也該結束了。」
「我又不是要角,我來吧。」
「我想再和神童談談。」
「我願意小混。」劉教授拍拍弟弟的肩膀,「隨便跟你聊聊,回學校不要對同學亂講,不然他們看我這個老師未免太……哈。不過一場遊戲,何必認真?」
「第四天,我要出院了。老人平常一臉兇相,看我要走,居然掉了幾滴眼淚,握緊我的手說,你常來看我好嗎?那時我窮得要死,住醫院又花了不少錢,打工還債都來不及,隨口敷衍老人幾句,原以為再不會來看他。我出院就忙著加班打工,後來想想,覺得老頭實在可憐,如果一次都不去看他,自己失信事小,中國人失信事大。而且那位波多黎各小姐也曾經偷偷囑咐我去找她。所以隔了幾天,我又去醫院看老人,還帶給他兩份馬經。老頭看到我,那份驚訝和感激的神情,到現在我還記得:他
和*圖*書大概以為中國人是世界上最守信最富同情心的民族,其實我如果不是為了那位護士小姐,也不會再跑醫院,哈哈!」
「他當然不是普通人,」弟弟笑著說,「他是小棋王。走,我們趕快回家。晚上有少棒賽轉播!」
神童如果知道如此,何必預測三盤贏棋?弟弟和他怎麼都沒有想到這一點?這是誰的疏忽?神童怎會糊塗到預測三盤贏棋?
劉教授考慮了一會,平中炮。弟弟點頭。一切都如預料。神童下得很快。劉教授卻屢屢長考。不知道是水銀燈太熱,還是心情緊張,甫入中盤,劉教授已經滿臉汗水。等到劉教授雙俥齊出,弟弟又撞程凌。
張士嘉和弟弟鼓掌叫好,丁玉梅也睜大眼睛。劉教授面有得色,拿餐巾一抹嘴巴說:「那年暑假,我在紐約打工,下午和晚上到餐館,早上便和朋友們打籃球。幾個有名的老球員,像陳祖烈他們,我都很熟。不是我吹牛,陳祖烈的彈性還沒我好,耐力也不夠。他自己也說,假如當年在臺北認得我,一定拉我進克難籃球隊,哈哈!有一天早上和幾個黑人鬥牛,跳球時不小心,大腿扭了一下。當時不覺得怎麼樣,半夜裏翻身,痛得大叫,一條腿不能動彈。同房送我到醫院,說是皮下血管破裂,結果住了四天醫院才回家。這都不稀奇,稀奇的是我在醫院裏認識的一個老頭。
「我們都沾了神童的光。沒有棋賽,公司才不會請客呢。」
「趕快站回去,我要拍照了。」
「我們在他家住了一星期,聽他談商場的種種竅門,我簡直聽入迷了。老人把人性摸得一清二楚,經他分析,每個人都變成又髒又臭的一團。有一天晚上,他帶我們去鳳凰城一家高級餐館吃飯。餐館非常擁擠,侍者要我們到酒吧裏等,一等就是半小時。老人對我說,他們狗眼看人低,他要給他們點顏色瞧瞧。說著他對波多黎各小姐文雅的一鞠躬,就摟著她,在酒吧裏大跳探戈,吸引了一大堆人圍觀。沒有五分鐘,領班就跑過來,恭恭敬敬請我們入座。
劉教授搖搖頭。
張士嘉又想插嘴,丁玉梅搶著說:「後來呢?你有沒有和他繼續聯絡?」
「到那天,我上了飛機,居然遇見久違的波多黎各小姐。原來老人邀請了我們兩位。我們一路猜測老人究竟是怎樣的人物,當然是瞎子摸象,完全摸不著頭腦。到達鳳凰城,我們依照信上的指示,走到機場偏僻的一角。你們猜怎麼樣?有一塊地方,是老人專用的停車場,一輛豪華無比的羅斯洛斯轎車停在那兒,穿制服的司機正等待我們上車。」
眾人到會議室坐定,餐廳送來六客西餐。程凌切開魚排,注意到五子棋神童面對餐碟,不知如何是好。丁玉梅坐在神童旁邊,便教小孩怎樣使用刀叉。劉教授笑著說:「小朋友,你第一次吃西餐?」
「好漢不提當年勇。」劉教授直搖手,「我這個人,最不喜歡講自己的事情。對了,有一個鳳凰城孤佬的故事,如果大家有興趣聽,我倒可以講講。」
攝影室裏燈光已經排好,老龔和張士嘉忙進忙出。劉教授和五子棋神童對坐在棋盤前。程凌拉著弟弟縮到一角。弟弟從懷裏掏出棋譜。程凌說:「成敗在此一舉。希望神童不要背錯。」
「奇怪,他飛相,應該走當頭炮。第一著怎麼可能記錯?」
「所有的房間都是大理石牆,沒有地毯,沒有骨董家具,可以說甚麼都沒有,簡直像一座大理石的陳列場。可是房裏到處都是電鈕和電化裝置。你在任何房間,可以打開電視觀察任何房間的動靜,和任何房間通話。客廳中央有一個私人電臺,能夠和全美國各地聯絡。〇〇七電影裏的玩意,他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