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文龍的文稿
賀文龍的最大的孩子終於進了學校。有一天,命運好像對他作最後的回顧,他看見小賀坐在台階上正用鉛筆朝一個本子上塗抹——「又在亂畫?」你應該知道像這樣大的孩子就是魔王,碰到他們手底下的東西全要遭劫。賀文龍將本子要過來,原來是他早已忘在背後的文稿,上面有幾句已經被一隻大眼睛公雞遮住。
「被毀傷的鷹啊……你生成的野物……以為叮喙、攻擊與嘲笑全不值一顧……」他在心裡念著這些好像是一種諷刺,他已經不能十分瞭解的文句。
賀文龍因此將規定的工作推到明天,明天又推到後天。並不是他生成的懶惰,說真的,假使有人知道小學教員生活的十分之一,他便不會責備他——責備可憐的賀文龍了。為著一個月能拿到手二十至多二十五元薪水,他每天須在五點半以前起床,六點鐘他要到學校裡監督學生自習;八點鐘他走上講台,然後——不管是冰雪載地的深冬或赤日當頭的盛夏,他必須像叫化子似的叫喊著,直到他累的白沫噴出,嗓子破啞。
一九四一年五月二十八日
「他們應該死掉兩個,要麼就得送人兩個,」這時候他便苦惱的在心裡發脾氣。接著他立刻m.hetubook.com.com又想起自己是教員,曾經受過教育,雖然世界上只給他白眼,自己總以為是個體面人,做父親的對於自己的孩子應盡責任。總而言之,他馬上就發覺這是一種罪惡觀念。
不得已,賀文龍的文稿或是說事業就這麼著一天一天推下去。他的太太業已懷孕,不久就要分娩。在先他打定主意等孩子出世後動手,不幸他給他帶來了更多的困難,他更加忙了。他的收入不夠他僱用奶媽,在他的兩項日常工作——在講台上叫化和永不會看完的課卷之外,從此又增加一件:有時候,他的太太在廚房裡或為別的事情分不開手,他必須去料理孩子。
美麗的幻境擺在前面,正像擺在鷹的翼下。接著他忽然驚醒,他太太的鼾聲使他抬起頭來了。打更的銅鑼聲仍舊遠遠的響著,夜晚比先前更加寧靜。當他預備從新去繼續他的文稿,他發現燈裡的油快熬完了。況且睏倦的眼淚早已在他眼裡,睡眠多甜蜜啊!
這是賀文龍看見他的文稿的最後一次。
這一天就是他的事業的開始。他坐在小窗下面,一盞煤油燈前面。昏黃的燈光照到他疲勞的臉上,值得全世界讚美的夜晚在進行著,打更的銅鑼聲遠遠響著;風輕輕在窗紙上呼吸;他的太太在和*圖*書隔壁打鼾;他的母親在另外一間房子裡咳嗽……他傾聽著只有在一些小城市中才會惹人注意的各種聲音,一種寧靜感,一種操勞後的安慰,打更的銅鑼聲於是把他帶到城外去了。他想到他的輝煌的將來——為什麼他不該有個好的將來呢?難道他的忍耐力不夠強,他的聰明不逮別的什麼人嗎?那麼他將從這無休無止、任重吃苦的生活中掙扎出來,有一天,這個被人輕視的、一天到頭像叫化子一樣在講台上叫嚷的小學教員將有他自己的高山,他自己的大海,他自己的廣野……
「被毀傷的鷹啊,你棲息在小丘頂上,勞瘁而又疲倦。在你四周是無際的平沙,沒有生命的火海,鵲族向你叮喙,鼠輩對你攻擊,萬物皆向你嘲笑。你生成的野物毅然遙望天陲,以為叮喙、攻擊與嘲笑全不值一顧……」有一天夜裡賀文龍的家裡人睡了,他在一個剛訂起來的本子上這樣寫。
「看來送子娘娘是認上我的大門了,」當他的第三個孩子出世時,賀文龍苦笑著想。
可是即使是嗓子破啞,誰又會去注意他呢?人是生來只去留心大人物,有錢的人物,地位優越的人物,因為這種人能夠影響他們以至他們的子孫,一個小學教員,他累了、病了、或是死了,跟別人有什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關係?
賀文龍——一個細長、蒼白、濃眉、寡言笑的年輕人,果園城的小學教師,當他在學校裡唸書時候,據說也正跟大多數年輕人一般抱過大希望。正是所謂上天好生,欲成其大志,必先勞其筋骨,接著賀文龍就跟不幸的全中國人一同吃了苦了。等到他不得不把自己委曲在一個小學教師的職務下面,看出別的全無希望,他將自己的全部希望付給一種既不用資本也不必冒險的事業,希望將來做個作家。
「等孩子長的大點,他會自己在地上爬,我就可以動手。」他用這話安慰自己,以為只要他肯再忍受一年就很行了。
「誰還能幫助賀文龍呢?」他於是向空嘆息。「縱然真的有一個上天,上天看著他也只有皺眉。並不是他不掙扎;他的掙扎無用,厄運像石頭般接連向他砸下來,它注定他要從希望中一步一步落下去。」
然而上天從不肯加惠苦人,他以一年為期的,卻是他的第二個以至第三個孩子。人說飯越少人吃的越多,好像他們知道賀文龍是這麼個可憐蟲,每月只有二十至多二十五元收入,吃不飽也餓不死的小學教員,他們幾乎同時搶著來了。
他已經好久不提他的未完文稿和他的輝煌事業,現在他是連想到它們的時間都沒有了hetubook.com.com。每天當他疲乏的像驢子似的回到家裡,小賀們便將他包圍起來,最大的喊他「爸爸」,較小的喊他「乓乓」,最小的喊他「法法」。他們同時爬到他的肩上膝上,然後上氣不接下氣的,用他們的還不能自由講話的小嘴斷斷續續告訴他許多事情,他們說剛才有客人來過了,這以前還有討賬的也來過了。當另外一些時候,他回去常常碰見他們躺在地上號哭,他們儘量的號,就像幾隻大嗽叭在比賽誰的聲音最高最大。說實話,賀文龍實在被他的孩子們給累壞了。賀文龍的脖子上好像被什麼東西給勒著,賀文龍要透不出氣了。
小賀恐懼的從下面望他的臉色,以為可能要被責罰。賀文龍卻沒有想到他的兒子;他想的是數年前他寫這文稿時的情景——希望、聰明、忍耐、意志,一切人類的美德無疑的全比罪惡更難成長,它們卻比罪惡容易銷蝕,容易腐爛,容易埋沒。如果他配稱為鷹,這鷹的最後希望是斷定了。一陣惆悵於是忽然佔領了他,他感到人生草草,歲月匆忙,一轉眼便都成過去。將來有一天他也許會跟許多悔恨他們少年行徑的老年人一樣,他會從新想起他的文稿,很可能以為只是當初一種妄想,一時的血氣衝動。不過還有一個更大的可能,他也許——自今而後也許永https://m.hetubook•com.com不會想到它了。
賀文龍自然並不比別人缺少忍耐力。有一次他無意間在書堆下面翻出他的文稿,它已經像夾在紀念冊裡的花瓣變成焦黃。因此他又從新想起他的未來事業,他又重下決心,跟自己約定一年為期。
人或許以為他喊了一天,這就算完了,可以安安適適伸直腿去休息了。這是個多荒唐的想法!須知道,假使說世界上真有一種人堪稱萬能,這種萬能的人就只有小學教員,他必須記住那些他從來不認識的人的名字,那些從來不會驚擾人類安寧的小國,那些他從來沒有時間去觀賞的星斗以及他永不會去使用的格欄輻線,甚至他還必須知道怎樣玩啞鈴和怎樣打球,就是說他得教國文、地理、歷史、「自然」、算術,甚至還得會教體操,十八般武藝他得件件精通。等到他回到家裡,人以為是他的休息時間,他卻又必須馬上坐到桌子前面,原來成堆的課卷早已在等著他了。他要改正作文,看學生們的日記,鑒定大字小字。等到他把工作一件一件作完(其實他永遠不會做完,就是他死後他也不會作完!),呵欠又早已在他嘴角上等著他了。他的眼睛花了,手麻痺了,脊骨酸痛了,頭腦昏眩了,簡直像一陣旋風一樣的了……那麼,請想想,明天早晨五點半以前他就得起來,他還能去寫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