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料盒
「她也嫁了並且死了嗎?」一種不幸的預感,我恐懼的問賀文龍。
她需要的是什麼啊?在這裡沒有高尚的娛樂場所,沒有正當集會,甚至連比較新一點的書都買不到。我們可以指出它每天照例要發生的事情,並且可以更清楚的,可以像星期菜單似的給小學教師安排一個節目:早晨,連最小最貪睡的學生都到學校裡來了,他們從床上起來,喊校工打臉水,然後,吸煙;他們上午的精神很好,講書時發聲挺大,時常引起學生們在下面發笑;到了下午,你知道每個小城到下午都有這種現象,全城,連主要的大街都顯出疲倦,教師們要打哈欠了,照例下幾盤棋,罰幾個自己不喜歡的學生。講到這裡,我請小學教師原諒,他們大多數並不如此無聊,但他們中間確有少數無聊人。至於油三妹,我們前面說過,假使不熱鬧,她簡直就難活下去了。我們不妨設想她每天早晨起來打個嬌懶的哈欠,然後洗臉擦粉,整一整頭髮和衣領,再用豐圓的手指提上鞋,接著照照鏡子,接著就從家裡走出來。她在路上走的很快,比她以前當學生時候走的更快,她生怕街坊上認識她的人議論。
「你說這是危險的嗎?」我接著問。
四周是靜寂的,彷彿連樹木也都在屏息傾聽。從船場上送來的錘聲,沉重的痛苦的千古不變的一聲一聲響著。
「你剛才提起馬瑤英,你知道她怎麼樣了嗎?」
但是油三妹並不曾真的出嫁,雖然她等著結婚等了好幾年,這不過給她的生命的最後幾年添一重悲痛。
「這不是她;你說的是馬瑤英;她比馬瑤英低一班。」
賀文龍深深吸了口煙。
你知道事情壞
和_圖_書就壞在這裡,那時聰明,漂亮,學問,甚至一個人的快樂,都會招來橫禍。油三妹在家住了一年,接著又重回學校。她勇敢,善於辭令,被選入學生會,直到畢業都是學校的活躍分子。這時候她二十一歲。在她求學期間果園城就有許多謠言,人家說她和三個男人同時講著戀愛:一個是她的先生;一個是高級中學的學生,學生會的委員;另一個是軍官,據說是個少校。這些謠言的來源是頭腦稍微清醒點的人都會明白的,因為她是油坊掌櫃老邵的女兒,竟膽敢輕視果園城那些出身高貴的小流氓。
從上游,從明淨的秋季的高空下面,遠遠的露出一片白帆的帆頂。從樹林那邊,船場上送來的錘聲是憤激的、痛苦的、沉重的響著,好像在釘棺材蓋。
然而我不知道應不應該說是最使人痛心的,油三妹第二天醒來卻變成哀愁的油三妹。她很快的瘦下去,紅潤的兩頰陷下去,發光的大眼常常是空虛,陰沉,像剛哭過似的乾燥,而走起路來,常常像想倒下去睡一覺的樣子。但是她咬住牙關什麼話都不說。以後她還繼續上兩個月課,她的母親看出她身體上的變化,於是她就請病假了。
「什麼是危險的?」
賀文龍跟我從他家裡出來,我們出了城往河上走。這時候是上午九點鐘,路上沒有別的行人,只有一個賣菜的從我們身旁趕過去。
我們不要問了,我們不再打聽馬瑤英了。馬瑤英——那個曾紮過雙辮,生一對娥眉和黑的長臉蛋的,我們熟識的第三個少女,她因為作政治運動被判處五年徒刑,她將在監獄裡消磨去她的大部分青春。
「他們做什麼嗎?https://m.hetubook.com.com」
現在我又記起來了。我說:
賀文龍說他們在學校裡吃酒。他們划拳、行令,一直吃到夜深。最後他們都吃醉了,校長——一個國民黨特務裝作吃醉了,油三妹自然是早吃醉了。她大笑並且發狂的唱歌。
我想了想這個油三妹的模樣。
我們小時候認識的少女,第一個將痛苦的去過完她的一生,第二個吃了籐黃,第三個,我也想收起我的顏料盒,我們何必描畫這些痛苦的畫像啊?如我的一位相識所說,我們既然並不比別人殘酷。這時賀文龍點上第二支煙,用鋼針敲了敲捉蟋蟀的竹筒,笑著問我:
「唱起來就像黃鶯。」
「假使女人愛熱鬧?」
「她的嗓子好極了。」
油三妹一直走到學校——這時候她和她家裡人欠和睦,儘管全家都寶貝她,她是老生女兒,她卻不喜歡他們。因此她在學校裡耽擱的時間更多,而回家的時候是更晚了。她和同事到城外散步,打球,上車站看戲。
「我認為現在是相當危險。」
「油三妹並沒有病,相反她更愛吵鬧了。」
沉沒在我們紛亂生活中的記憶是很容易勾起來的,現在只須輕輕一點,我就想起來,原來油三妹就是油坊掌櫃老邵的女兒。她的臉蛋是圓的,兩頰是紅潤的,一對大的閃光的眼睛,我們不明白為什麼生了這種模樣的人大半都心地比較平直,據說她最大的特點是喜歡笑。他們——油三妹的父親、母親、哥哥、嫂嫂和油三妹住在東門里油坊後面。油三妹的哥哥病弱無能,他從清早起就在櫃檯後坐著。除了星期天,你每天在從東門到西門裡女子小學的路上都能看見她,她夾www.hetubook.com.com著書包,很快的通過大街,時常罵退或打退在某處守候著她的幾個小流氓。這需要勇氣,人家說比起她的哥哥,她更像男人。那時候她還只十四歲。現在女子小學已經關閉,和男子小學合併快六年了。在經過這麼多歲月和波瀾之後,我們忽然想起一個少女,我感到一陣被命運播弄著的沉悶,一種壓迫。我們怎麼來說明她們的遭遇——幾乎是完全相同的遭遇呢?不管我們用多美麗的言辭,不管我們說得多婉轉,這在我們總難免殘酷之感。
「你是不是說的尤藹梅?」
所有的人都趨向歡樂,我們自然不能因此單獨責備油三妹。有一天晚上,油三妹沒有回家,她的母親和父親年紀太老,哥哥是做生意的,很怕見讀書人,況且她回家晚早習慣了,沒有人去找她。
賀文龍噴一口煙。
一九三九年七月十一日
油三妹是教體音的,她在課堂上——有時候也在休息室裡,用尖利的發瘋的大聲唱歌。她喜歡自己或別人大笑,喜歡各種熱鬧,她所害怕的只有一樣,好像故事裡所說的害怕自己影子似的害怕孤獨。她白天很少在家。
「是的,她死了。」他說。
「那一年在車站開市民大會;她唱過歌。」
油三妹在床上睡了大概有一個月光景,據說她誰都不願意見,她不說話、不笑、不哭、也不叫喊,只是不動的向上面望著。她望什麼?誰知道!有一天早晨,她睡到八點鐘還沒有睡醒。她母親到房子裡喊她。自從發生那種不幸事件之後,老太太是很生氣的。老太太怒聲罵道:「小三奶奶,你睡死了嗎?」www.hetubook.com.com但是油三妹沒有理會。陽光早已照到床上,照在她昨天晚上脫下來的鞋上,這個曾經有過過多的笑的,我們曾經看見她每天夾著書包到學校去的少女繼續睡著,她的手早已冷了。她的枕頭上因為流上很多淚還是濕的。最後人家在她的床裡面,在地上找到一個顏料盒。
「她唱過歌。」賀文龍點頭。
於是一陣悲憤統治了我們。在我們四周,曠野、堤岸、樹林、陽光,這些景物仍舊和我們許多年前看見的時候一樣,它們似乎是永恆的,不變的,然而也就是它們加倍的襯托出了生命的無常。為什麼這些年輕的,應該幸福的人,他們曾經給人類希望,正是使世界不斷的生長起來,使世界更加美麗,更加應該讚美的他們,為什麼他們要遭到種種不幸,難道是因為這在我們的感情中會覺得更公平些嗎?我們被苦痛和沉默壓著。
「她似乎很喜歡活動,凡是熱鬧的事,我覺得她都有興趣。」
「不,不……」
這樣又過一年,油三妹二十三歲。
「於是她就病了?」
「這事情是很平常的,」你也許會說。
我不大記得她了。我已經將近十年沒有看見她們,果園城的少女們,我整整有七年不曾聽到她們的消息。
我們現在走到河上來了。我們坐下,坐在河岸上;賀文龍點上一支煙,憂傷的望著對岸。在對岸,臨著一行柳樹,先前是屬於我們的熟人,屬於小劉爺劉卓然的田地。在河的下游,我們左邊有一座榆樹林子。這時候船場上正忙著工作,從樹林那邊不斷的送來沉重的痛苦的錘聲。
油三妹畢業之後,回果園城做小學教員。她在少女中似乎應該是個例外,應該得到幸福,因為她既www.hetubook.com.com然有那麼多的笑,心地又那麼善良,雖然時常跟男人們吵架。然而命運早已給她安排下不幸。有時候你會覺得奇怪,你會忽然想起她的天性裡頭怎麼不再多點女性成分,她為什麼不看見自己是個女人,她為什麼有那麼多的快樂!但是油三妹到底是女人,儘管她只承認男女間只有生理上的差別。漸漸她注意到她小時候的同伴,她們都獲得——一個無可逃避的結局。她們都有了丈夫,她們有的被父母嫁了,有的是一半遣嫁一半自主的結婚了,有的還生了孩子。我們常常說一個跋涉過度的人,不管是何等地方,他總希望能找個地方供自己休息。一種類似跋涉者的渴望加上一種被遺忘的感懷,油三妹希望結婚。她犯的最大錯誤就是希望結婚!
「她進過學校嗎?」
「不是尤藹梅。」尤藹梅常常到孟林太太家裡去。她是個怯弱、嫻靜、臉上帶幾分哀愁的少女,五年前她被嫁到鄉下一個地主人家,公婆不滿意她上過學堂,她也不滿意她的丈夫愚蠢。
一個嫻靜多愁的少女五年前被遣嫁了,她跟她丈夫毫無感情。這簡單的敘述使我們惆悵。這個油三妹我想應該是我小時候看見過的女孩子中的一個,那麼她是怎麼樣的呢?
「她進過學校,」賀文龍說她以前是女子小學的學生,和尤藹梅同學。
「你說的豈不是那個黑的長臉蛋的,生一對娥眉,紮雙辮的那一個嗎?」
油三妹在民國十四年從小學畢業,接著這個圓圓的臉蛋和一雙閃光的大眼的少女便在省城考進師範學校,第二年因為所有的學校都停頓下來,她也回到果園城的家裡。
「你還記得油三妹嗎?」他突然問。賀文龍帶著鋼針和竹簡,要到河上去捉蟋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