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戶口
聽那誇張口氣,我猜想她是上海人。上海人總有那麼一份莫名其妙的優越感,直到今日,共產黨也無法把它改造掉。
「是這樣,」還是常主任說話,「我們懷疑彭玉蓮不老實,晚上有人看見一個男的溜進她家,一直沒有出來過。剛剛我們藉查戶口撞門進去,只是沒搜到人。那彭玉蓮一臉通紅,硬是做賊心虛的樣子。只是她沒犯法,我們也不能翻箱倒櫃地抄查,只怕人被她藏起來了也說不定。現在特地來打聲招呼,請妳留意一下,看到什麼動靜,千萬告訴我們居委會一聲。」
我除非吃飽飯沒事幹才管這閒事!心裡恨恨地想著,我立即脫了衣服,熄了燈,又躺上床去。
然而冷子宣到家那天,彭玉蓮滿面春風地拎了一隻老母雞回家,拔雞毛時嘴裡還哼著曲子。鄰居們豎長了耳朵聽,可是到天亮也沒聽見一句吵嘴的聲音。接著,學校通知冷子宣開語文課,他就沒再去勞動。這一來,我便常常看見他了,有時候在校園裡踽踽獨行,有時候在宿舍裡憑窗對著天空出神,一呆就是半天。早晚上下班時,我也常碰見彭玉蓮。她仍是笑瞇瞇地向我招呼,只是再也不肯停下來同我搭訕。
早在一九六三年四清運動時,冷子宣隨工作隊到射陽縣三同——與公社社員同吃、同住、同勞動——他系裡的黨支部書記馬遂便藉口關懷教工家屬,來接近彭玉蓮,不時問寒問暖地獻起殷勤。這馬遂生得小白臉一張,兩片嘴又會說,彭玉蓮禁不住引誘,便被他搞上了手。
看著她輕飄飄地飛馳而去,我如釋重負地吁了一口氣。
孩子立刻來拉我的衣角了。「媽媽,我要吃雞!」
「要不,我下次替妳捎一隻好不好?」她說話那表情絲毫不像是客套。
「有這回事?」
這簡直是個老頭子嘛!我當時忍不住替彭玉蓮嘆口氣。
「不要,不要。」我急忙推辭。
「是不要臉!」七十高齡的郭奶奶也罵開了,「男人在下面勞動,她這裡放膽偷漢子!怎麼能帶好自己的女兒?我每瞧見她那妖怪打扮就作嘔!」
「每次查戶口都有我家,真他媽的!」
「同事借走了。」我也含笑回答。
記得剛搬進宿舍那天,我的系黨委書記特地跑來向我介紹鄰居的政治面貌,也提到冷子宣,一再說他是老右派。以後,偶爾也聽到同事們喊他「老運動員」,因為幾次政治運動都搞到他頭上。他不但在清理階級隊伍中被關了一年多,連最近的一打三反運動也出了紕漏。後一場禍更是闖得莫名其妙。不知是哪個教員在一張廢紙上寫了「中國共產黨」幾個字,這冷子宣卻在它們下面添了「的狗」兩個字。紙團偏被人從廢紙簍撿了出來交上去,於是新帳加舊帳,翻了一番,免不了總是勞動改造。這樣,一個副教授便成了五七幹校的「勞動常委」,經年不著家門了。
正說著,常木匠推門進來。大家一看鐘,已經過了十點,趕緊收住話頭,都起身散了。
穿好衣服後,我拉開了一角窗簾,隨意往外瞧瞧。誰知道一瞧,倒把我嚇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只見那冷家的門悄無聲息地向裡斜開出一道縫,一個人頭探了出來,左右張了一眼後,悄無聲息地閃出身子,垂著腦袋,帽沿拉得低低的,輕踏著步子,朝宿舍的後門方向走去。匆促之間,我沒看清他的臉,但無疑是個男子,怎麼也不會看差的。再看冷家的門,早已闔上了,屋裡沒有亮燈,窗簾也低垂。不,下面的一角被拉開了,一張臉突然貼上了玻璃。我們四目相對,彼此都慌得縮回頭,忙不迭地放下簾角。
「不但不改,還囂張得很呢!」施奶奶興致勃勃地接下去說。「記得去年夏天吧?她穿一件粉紅的綢襯衫,衫子既薄又透明,她又把個奶|子繃得高高的,走起路來一搖一顛的,在大院子裡招搖過市。閻奶奶說了她兩句,反而被她搶白了一頓,說什麼:『妳想要大奶|子叫男人多咬幾口就得了!』妳聽!當場把個閻奶奶臊得滿臉通紅,幾乎哭著回去!」
好長一段時間,我呆呆地站在窗邊,兩隻腳棉軟軟的,兩隻手緊緊揣在一道,和圖書蓋住胸口,極力想把撲通亂跳的心鎮壓下來。如果我這輩子再見不到彭玉蓮,我也忘不了她那雙睜得滾圓的眼睛。是驚慌?羞愧?還是叛逆?我無法知曉。
「真是沒得……」我沉吟了一下,還是把「是非」兩字強嚥下喉去,只淡淡地說:「難怪彭玉蓮一犯再犯。」
「這處分也不輕了。」我說。
「冷子宣這幾年是老得快。」周敏也有同感,只是話裡帶著惋惜的語氣。「說來妳可能又不相信啦,從前可是彭玉蓮追求冷子宣的呢!」
「左不過吃飽沒事做罷了。」她說完後冷笑一聲。「聽我們鐘錶廠的人說,就為尼克森馬上要來北京,各地都採取保安措施,大概這就保到我們這些人頭上來了。」
「我從來不喜歡南京,」她直言不諱地說,「冬天冷得要死,夏天又熱得叫人不想活了。還是上海的氣候好,身體強的人冬天一件厚毛衣也挺得過。」
「妳看過這首詞沒有?」我好奇地問。
周敏看我吃驚的樣子,得意地笑了,但馬上就鄭重其事地向我說:「妳不知道,反右以前的冷子宣同現在簡直判若兩人呢!他是五六年提升為副教授的——我記得很清楚,我正好那年被分配到學校來教書。那時,老婆剛死了一年,冷子宣本來不打算再結婚的,偏無意中在一個同事家邂逅了彭玉蓮。女的一見就傾心了,主動找他到玄武湖划船。冷子宣很快就掉下水,一下子打得火熱的,三個月後就結婚了!」
一聽不是來查戶口,我反而不安起來。再看看那陸續跨進門的,兩個男的是學校保衛科的,另一個女的有些面熟,大概是本校員工的家屬。
「咳!那時候的冷子宣自然神氣不同,瀟灑得很呢!妳想,三十歲出頭就當了副教授,胸脯挺得高高的,走路都有派頭——還有人專門學他走路的樣子呢!他是我們南京大學——那時候還叫金陵大學——的高材生,出了名的才子,賦詩填詞,樣樣都出人頭地。就是太自命不凡,也太天真了。在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那一陣子,他真相信了號召,跑出來大放了一通,攻擊共產黨和政府的文教措施,結果是我們學校第一個戴上右派的帽子。」
瞧著鼻孔冒出的氣都凝成了霧,我說:「沒想到南京的冬天會這麼冷!」
我叫了起來。
我只好滿口答應下來。主任又囑咐了幾句後,四個人才離開。
「證據?」
又是查戶口!我一聽便厭煩起來,知道這下半夜是再也睡不成了。我一向有些神經衰弱,睡眠很差,夜裡如果醒來,就難再闔眼。我家既然是必查戶,我想,乾脆起來等他們吧,省得臨時慌張,把孩子也攪醒了。
「可不,」周敏也加進來批評,「這奇裝異服被群眾批判幾次了,真是屢教不改!」
「什麼事跟潘金蓮攪在一起呀?」
「為什麼駁了下來?」
說完,她自得地笑起來。看見孩子目不轉睛地瞪著雞,她彎下腰來問他:「你叫晶晶吧?喜不喜歡吃雞?」
果然,一杯茶不到的功夫,我家的門便有人來敲打。我從容不迫地走去,拉開了門,隨手就把戶口本子遞給第一個跨進門的人。
這時候,我們已經進了宿舍大門。也許顧慮耳目眾多,周敏不再說什麼,彼此道了再見也就分手回家。
我不敢答應,推辭又不是,正在左右為難,周敏用指頭戳戳我的背,我只好硬著頭皮承應下來。
這以後,我特別注意到她還是因為她丈夫冷子宣的緣故。他們夫婦給我一種不相稱的感覺。首先,兩人的年紀好像差了一大把,彭玉蓮雖然跨進了中年,但神情、打扮總像抓著青春的時光不放,不像她丈夫暮氣沉沉。冷子宣據說五十歲還不到,頭髮已半白了,兩穴光禿禿,前額寬得像平原,一臉的褶紋不亞於剛犁過的田畦。他尤其近視得厲害,雖然架了近視眼鏡,注視事物時,還得耷拉了頭,弄得弓背哈腰似的。同他太太相反,他臉上難得見到笑容,沉默寡言的,同我們這些鄰居都不打招呼。看他這一臉呆滯失神的表情,我總懷疑他有什麼解不開的結扣在心頭。有一個夏天的傍晚,https://m•hetubook•com.com我在窗口瞥見他背靠著自家的大門,呆呆瞧著天空,嘴巴半張著,整個人像塊化石一般。一直到他女兒出來喊他吃飯,一再地拽他的衣角,他才像夢中醒來似地,眼光落下地來。進門時,他還伸出手扯拉著眼鏡角,惶惑地瞪女兒一眼。
「我說呀,」郭奶奶雖然年紀一大把,但開會總是踴躍發言,「一發現有男人進去,我們得到院裡保衛科找人來抄她家,當場捉她一回,開個批鬥大會狠狠鬥她才好!」
「是。」
「好了!」主任提高了聲音,滿意地環視著大家。「前面這一關解決了,後面就由施奶奶等幾家把守。現在接下去商量具體的步驟吧。」
她指指我的臥房窗戶,接著連連催我:「走吧,到居委會妳就知道了。」
在我們女人眼中,彭玉蓮並非什麼美人。她個子生得很矮小,不過善於保養,注重穿著,身材總顯得很勻稱;胸部的曲線特別突出,這可就引人注目了。她的頭髮一向找鼓樓的一家大理髮店修剪吹風,一樣的短髮齊耳,但她的總是蓬鬆有致,顯得與眾不同,女孩子們都管那叫海派頭。皮膚黑黑的,鼻子微塌,一張大臉像圓盤,與她矮小的身材不相稱;然而一雙眼睛卻生得又大又亮,且富於表情,顧盼之間,似有種種風情,男人瞧著,不免魂不守舍,女人則又嫉又恨。
「這次這個男的可知道是誰嗎?」
遲疑地,她凝視了我一眼,笑容逐漸收歛,臉色頓時暗了下來。我只好避開了她的眼光,隱隱感到兩頰發熱。
「這麼快?」我聽得將信將疑的。
這反而叫我急得發慌,怎好沾這名女人的光?又是搖頭,又是搖手,我一疊聲地說:「不要!不要!我……不喜歡吃雞。」
我回頭一看,周敏不知何時從後面走過來。
「真是——」我想說「典型的書呆子」,又不忍心,只好長長嘆了一口氣。
本來會到此也就完了,然而彭玉蓮是個熱門人物,一提起便放不下,個個似乎忘卻了一天的疲勞,唯恐漏了任何新聞,莫不拉長了脖子,歪著腦袋聽。我本來對彭玉蓮的事就不太清楚,現在突然被派了個釘梢的任務,自然想了解一下被釘的對象,也就從頭到尾,吞進了所有的閒話。
「對呀,」主任也躊躇了,「得找個藉口進去才行。」
我真正對彭玉蓮感興趣還是一九七二年夏天的事。有一個晚上,系裡的周敏來找我,要我去居民委員會開會。周敏不但與我同事,也與我住同一棟宿舍。我喜歡她性情溫厚,彼此常有往來。
「檢討?」施奶奶又回過頭來插嘴了,「快別提她的檢討啦!我們找她談了多少話,幾乎說破了嘴,好不容易才擠出她一張檢討書來。我是不識字,沒有看,她們看的人都不滿意。你猜怎麼著?不老實得很呢!硬給自己叫屈,說什麼跟馬遂來往是為了找機會給冷子宣摘掉右派的帽子呀,發|生|關|系是不得已的呀,又說什麼怕聲張開來對丈夫不利呀——她還夢想人家給她樹牌坊哪!」
「文老師,」——沒想到主任第一個找到我頭上來——「妳住她對門,看到什麼破綻沒有?」
周敏點點頭。突然,她低低地對我說:「妳不知道,她以前還是模範工人呢!」
「這……到底有證據沒有?」我側過頭,問旁邊的周敏。
「模範工人?」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於是定下了步驟,誰家發現有男人進去彭玉蓮家,得立刻報告居民委員會。居委會接著佈置前後門的釘梢,然後打電話找學校裡的保衛科,糾集人來捉姦。
那一陣子,批判馬遂的大字報滿天飛,從校門口一直貼到食堂裡,觀眾絡繹不絕。冷子宣直到那時候才知道老婆的醜事,據說才幾天功夫頭髮就白了一半,走路都蹣跚了,整個人老了十年似的。很長一段時間,他對誰都不講話,像個白癡。有些人還替他捏了一把汗,怕他尋短見。
「省裡說,雖然影響很壞,但不屬於強|奸,幾個教員、工人都是心甘情願嘛!還是屬於生活作風問題,那就加強加強教育吧。學校當然很為難,不好向大家交代,後來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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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交涉,省裡才把馬遂調到另一個大學去。」「真是促狹鬼!」她突然罵了起來,腳下狠狠地蹬著自行車的腳踏板。「選下雪的夜來查戶口!昨晚也查了妳家吧?」
「好呀!」好幾個人拍手附和。
敢穿得這麼色彩鮮明,我心裡想,膽子不小呀!
要說查戶口,我也有一肚子牢騷。普查戶口時,家家都查,倒也無話可說;有時卻是抽查,一棟宿舍大樓往往只查幾家。大家都說:「有問題的人家是每次必查的。」我家便是每次必查。心裡儘管不服氣,我可是連大氣都不敢哼一聲。
於是我扭亮了燈,爬起來穿上了衣服,把戶口本找出來,然後坐在窗口的書桌前等候。這時,壁上的掛鐘朗朗敲打開來。十二點整,正是典型的查戶口時間。我拉開了一角窗簾,朝外張了一眼。外面一團漆黑,只有冷家的燈火是亮的,大門半張著,窗口有人影晃動,只是隔著窗簾,也看不清楚。我隨即放下了簾子,回身拿了一本書,在燈下隨意翻看。
居委會就設在另一棟樓的常木匠家。常太太不做事,一直就當主任委員,每次婦女一開會,就把常木匠揈出去。這一晚,我們到達時,屋裡已坐滿婦女。我放眼一瞧,冷家的左鄰右舍全到齊了,居民委員全出席,連老態龍鍾的郭奶奶、施奶奶也來了,正七嘴八舌,說得好不熱鬧。我和周敏找了個床角坐下來。細聽了一陣,我才明白,是商量著怎麼監視彭玉蓮,大家懷疑她有外遇了。
因為出乎意料,又當著大庭廣眾,我竟口齒不靈起來。
我把路上相遇及讓雞的一節講給她聽。「這個人也還爽快俐落。」
「哎呀,對不起啦,我們不是來查戶口的。」
「查戶口!」不知是誰先叫了出來。
「小文!」
大家都異口同聲地贊成。突然周敏說:「她要是硬不開門呢?」
有一天夜裡,我夢中恍惚聽到打門的聲音。醒來後側耳細聽,果然是有人在敲打冷家的門。我想,這彭玉蓮也睡得真死,我都被敲醒了,她竟沒有動靜。接著便傳來一個男子不耐煩的喊聲:「開門!查戶口!」
「那就算了,」她說,語調聽得出來有些不自然。「再見吧,我先走了。」
「有個時候,他們系裡也有意給他摘掉這頂帽子。偏偏這個時候,他們組長發現了他填的一首〈沁園春〉,和毛主席一樣題目也叫〈雪〉,只是大反其調,滿紙肅殺之氣。人家認為他這是成心唱對臺戲,惡毒諷刺毛澤東,自然罪該萬死了。這右派帽子不但摘不掉,只怕要戴進火葬場了!」
「又開什麼會呀,小周?」我問她。「還搞計劃生育,我可不去啦,已經開了多少次會,填了幾回表了!」
第一次聽到女人用三字經,我嚇了一跳,一時難為情地低了頭,不敢瞧她。
「是——嗎?」
周敏笑了。她說:「怪就怪在這裡。施奶奶住在她們家後門的斜對過,也十年多了,據說從不曾聽見他倆吵過嘴!」
我跟彭玉蓮並不熟。雖然是緊鄰——我臥房的窗戶便對著她家的窗戶和大門——但因為工作單位不同,一向沒有什麼交談的機會。早晚上下班時,偶然撞見,她總是熱情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齊整的牙齒,水汪汪的眼睛滴溜溜送過來,叫人不由得跟著她的眼波打轉,忍不住也笑臉相迎。宿舍裡的老太太們背後叫她妖精,大概是嫌她這雙眼睛生得太迷人。
「這醜事抖了出來,夫婦不吵死啦?」我問周敏。
「如果捉到了,鐘錶廠可該沒話可說了!」
常主任一聽,氣呼呼地說:「再不整整她,我們宿舍的風氣都要敗壞乾淨了!年輕姑娘要是跟她學,不就糟了?」
我還來不及說話,彭玉蓮已經轉過臉來,很認真地問我:「妳要嗎?這就讓給妳,我常常買到雞的。」
「常主任不是也去批評過她的服裝嗎?」彭玉蓮右邊的鄰居乘機出來揭發了,「她當面不敢頂撞,等主任後腳一跨出去,她就在屋裡嚷起來了:男人還沒有死,先要我作寡婦打扮呀!」
「昨天不知為什麼又抽查起戶口。」我搭訕地說。
原來這還不是彭玉蓮第
和圖書
一次失足。不過,我剛搬進宿舍的頭一年裡,卻也沒見過冷子宣幾回,原因是他長年在外面勞動。
我瞧她滿面春風,一副心安理得的神氣,大眼睛黑得發亮,就是那黑皮膚,襯著雪白的牙齒,也帶著幾分俏。
「冷子宣骨頭也真硬,檢討書寫了幾回,就是一口咬定寫實寫景,死不承認是諷刺。有人要求公佈全首詞,但系裡領導認為不宜擴大影響,連檢討書在一起,一概不公開。就這樣,整個系熱烘烘地批討了一番,一般人卻不知道這棵毒草的內容!」
「啊?」
「彭玉蓮除了愛打扮,偷漢子,別的也沒什麼毛病。要講出身,父親是上海閔行的菜農,屬於響噹噹的紅五類份子。她很早就是共青團員,本來也快入黨了,就為了同馬遂有關係,才被開除了團籍。」
孩子看見了雞,早張大了眼睛瞧著,這時突然指手畫腳地喊起來:「媽媽,雞!雞!」
這天,她穿了一件的確涼襯衫,外面罩了一件金黃色的細絨毛衣;一條藍布褲子穿在她身上,不像別人顯得肥大臃腫,而是輕巧俐落,尺寸恰到好處。這一身衣著顏色配得鮮亮,連穿法也與眾不同。在南京,毛衣一向穿在外套裡面,不敢露出來的——聽說只有上海的年輕女工才敢把毛衣穿在外面,也常沿路受到注目禮呢。這彭玉蓮敢這麼穿著,在高等學府的宿舍裡招搖過市,難怪被認為眼中釘。
「今天怎麼沒騎車呀,文老師?」她笑瞇瞇地問。
我第一次同她打交道,還是在搬進宿舍以後一個冬天的早上。那天,我倆恰巧同時推著自行車出門,車上都掛了菜籃。她向我道早,我回答了她的招呼後,就一塊兒跨上車,往菜場騎去。夜裡剛下過雪,天氣冷得很。我把自己裹得厚厚的,棉襖、棉褲、棉鞋外,還罩上毛大衣和風雪帽,渾身臃腫不堪,跨上自行車時頗費了一把勁。可是彭玉蓮卻只穿著一雙上海出品的紫紅呢鴨舌便鞋,一襲花綢面的絲棉襖裹在身上,還能露出腰身來,紫紅的毛線帽子,配了黑手套,映著滿地的白雪,越發豔麗得奪人眼目。
果然不出所料,經過這一折騰,我睡意全消了,躺在床上,只是翻來覆去,就像是喝了多少濃茶似的,精神越來越好。該死的彭玉蓮!久久睡不成覺,我不禁暗罵起來。她闖了禍,卻弄得鄰居為她失眠!繼而一想,她幾乎當眾出了醜,也夠險的了,似乎又為她慶幸起來。只是這男人是誰呢?我就住在她家對面,竟從來不曾注意到有什麼面生的男人進出她家。我想,這大宿舍裡,密密麻麻的多少戶人家住著,人多自然嘴雜,說不定哪個好事的隨口亂說,結果人云亦云,弄出了一場無謂的騷擾。
周敏揚了揚眉,微笑地說:「也很難說。南京鐘錶廠的紫金山錶現在供不應求,他們抓產量都還來不及,哪顧得上這個?何況男女關係的問題在工廠裡是司空見慣了,比不得政治問題可以無限加碼,左不過是生活腐化而已,頂多寫張檢討罷了。那馬遂的情節多惡劣!民憤多大!大家都要求從嚴處分。院裡只好報上省裡,請求降級減薪,結果被省裡駁了下來。」
周敏看我吃驚的樣子,不禁微笑起來。當下,她拉了孩子的手,三個人慢慢走向宿舍。
一天不到的時間裡,彭玉蓮的事就傳遍了學校和宿舍。事情也真湊巧,那天周敏一大早起身,就看見一個帽子戴得低低的男子慌張地走向宿舍後門,用鑰匙開了門出去。常主任早上來打聽消息,她就如實彙報了。周敏並沒有看見他從哪家出來,但大家一口咬定那就是彭玉蓮偷的漢子無疑。據說夜裡查戶口時,居委會主任曾見桌上有一把鑰匙,估計是彭玉蓮把人藏在房裡唯一的一隻大衣櫃裡,但慌亂中來不及藏鑰匙,因而丟在桌上的。常主任想通後,連連頓腳,大叫「可惜呀!可惜!」但後悔也無用,沒有拿到人證,自然奈何彭玉蓮不得。她照樣騎著自行車,在宿舍裡來去自由,就像沒事人一般。
「這還是我們學校的造反派再三催促,南京鐘錶廠不得已才採取的行動呢。他們起先藉口說:既然是受誘成姦,責www.hetubook.com.com任在男方,不在女方。」
「燕子磯的社員捎到我們廠的附近來賣的。」說著她又是咧嘴一笑。「三塊半一隻,貴是貴,雞可是好雞。我的原則是買得到就吃,存到肚子裡保險,不像人家把錢存在銀行裡。」
想起夜裡從溫暖的被窩裡爬出來,接受盤問,等重上床時,手腳被窩一片冰冷的情景,我忍不住打個寒噤。
這馬遂在彭玉蓮之後,又搞上了學校裡一個鍋爐工的老婆。事情作得不密,叫人家丈夫發現,鬧了開來,不得已寫了檢討,校黨委書記親自施加壓力,才勉強把醜事遮蓋下去。正好,「文化大革命」起來了,那鍋爐工起來造反,他老婆親自上臺揭發,造反派就勒令馬遂坦白交代。等坦白書一交出來,群眾都譁然了。原來連彭玉蓮在內,馬遂前後勾引了五個本校的女教工,手段、情節都惡劣透頂。
「破綻?沒有注意……」
周敏搖搖頭。
有一天,我下班後步行到幼稚園,接了小孩子回家。剛轉出小巷口,迎面碰見彭玉蓮騎車過來,車把上的尼龍網兜了一隻蘆花母雞。她見了我們,立刻煞住了車,跳了下來同我打招呼。
說到這裡,我們已騎到了菜市場。因為人群雜沓,我們也無心說話,彼此就分手,各自排隊買菜去。
第一個進來的竟是居民委員會的常主任,她說話時臉上難得地帶著幾分道歉的神色。
胡思亂想了一陣,也不知是什麼時刻了,只見窗戶微微現出曙色,窗戶的輪廓也逐漸明朗起來。既然沒有絲毫的睡意,我決定爬起來燒茶喝,寫日記自娛。
我正為無話可說而發窘,聽到孩子叫,就順口說:「哪兒弄到這麼一隻大母雞呀?」
說著彭玉蓮,忽然想起她丈夫的模樣,總覺得格格不入的。我說:「小周,妳不覺得彭玉蓮和冷子宣有些不配嗎?女的還生氣勃勃,男的已經老朽了似的。」
這件事免不了也傳到蘇北的五七農場,估計冷子宣也略有耳聞了。在新年前幾天,農場放假。冷子宣要回南京的前夕,他的組長找他談話,把事情告訴了他,並說由於彭玉蓮是一犯再犯,如果冷子宣想離婚的話,學校願意考慮他的要求。誰知冷子宣竟毫無表情,只說:「如果彭玉蓮要離婚,我隨時答應,我自己絕不提出。」
怪不得施奶奶罵人,這老太太年輕就守寡了,一手撫養大兩個兒子,一個參軍,一個入了黨,她在我們宿舍裡也算得上個德高望重的人物,眼睛裡自然看不得一點邪。
坐在我前面的施奶奶想是聽見了,轉過頭來,頗為詫異地衝著我說開了:「有的是證據!都被人瞧見幾回了。有一回還是我親眼見的呢!一大早一個男的從她家後門溜出來……呸,什麼好東西!還有一次是是三更半夜,有人瞧見有個黑影推門進去,鬼鬼崇祟的,能有正經事嗎?真夠不要臉了,也不想想女兒都十歲了!」
「潘金蓮?」
那時,鄰居全都看在眼裡,但馬遂是黨支書呀,誰敢哼聲?起先還是乘空來幽會,廝纏一回兒也就走。後來便明目張膽了,有時馬遂的老婆出差,他乾脆夜夜宿在冷家。這事不但我們宿舍裡的人都知道,連他老婆也風聞了,卻裝聾作啞。大家雖氣憤,到底不忍心透露給冷子宣。
「說查戶口,哪個敢不開門?」
「就是妳的貴鄰彭玉蓮呀!」
我又一次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我也感到納悶。「不過,既然鬧得滿城風雨,彭玉蓮也要寫檢討啦?」
「今天請妳來,就是一起商量怎麼捉她一回,」主任說。「妳的窗口正好對著她的大門和窗口,裡面有什麼動靜,聽得見,又看得清楚,前門這一關就靠妳了。」
說完,主任拍拍手掌,集中了大家的注意力後,會就開始。
「一點不假!」
這話一傳出來,人家又議論紛紛了。有人嘖嘖稱奇,稱讚他「寬宏大量」;有人罵他是孬種,抱著「破鞋」不放;又有人幸災樂禍地預言,夫婦一見面,冷子宣不把她打個半死才怪!
周敏搖頭。「據施奶奶說,不是我們附近的人,多半是他們鐘錶廠的人。」
「不是,不是,」周敏說著,吃吃笑起來。「這回是潘金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