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秀蘭
「自殺什麼!」我說,「她父母就算是五一六,也跟她沒關係,劃清界線就是啦!」
「馬師傅。」我連忙迎過去。
「哎呀,那木條不知什麼時候,給她弄鬆了兩根,卸了釘子啦!這些看守的,吃飽了飯不知幹什麼!他媽的!」
我一聽,立刻轉身走出廁所,急急跑出大門,就在門口和一個猛朝屋裡鑽的孩子撞個滿懷。
夏老師毫不同情地說:「誰叫是在她手上跑掉的呢?她和小周值夜班。一早起來,小周去食堂打稀飯,她在疊被子,任秀蘭說上廁所,就一去不回啦!等小周打稀飯回來,要找人吃飯,才發現人跑了,自然是顧醫生責任最大了。」
郁老師深深看了我一眼後,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夏老師曾屬於被任秀蘭打擊過的「革聯」一派,怪不得如此幸災樂禍。天天喊消除派性,但文革造成的派性已經是根深柢固了。
「看吧。」我說。
只是,怎麼跑得掉呢?我驚異之中又不勝納悶。每個學習班的對象都有五、六個人包圍著,白天、晚上在一起「學習」,夜裡有人同室睡,吃飯、如廁都有人跟隨。所有房間的窗戶都用木條打橫豎直地釘死。看守得這樣嚴密,脫身談何容易!何況,還是從廁所溜掉,我想任秀蘭真有些神通了。
自殺!看到小學五年級的女學生談自殺而面不改色,我滿肚子不舒服。
我正想再安慰她兩句,她卻朝我搖搖頭,緊緊捏了下我的手,說:「我開會去了。」接著她低垂了頭,朝前走了。
超英忽然停了撥草,很認真地盯著我問:「陳老師,任秀蘭是五一六吧?」
房裡只有兩張木床,一張空空的,另一張被巾和枕蓆均在,大概是任秀蘭的床了。床底下有黑布鞋和棉鞋各一雙,還有一個鋪蓋捲,包得很鬆懈,可能是幾經翻查的緣故。兩床之間有兩把椅子,堆放了幾件尋常的布制服;床頭邊的書桌上除了一本用舊的《毛選》外,一無所有。四周的白粉牆上都是剛被撕掉的標語痕跡,也許撕得太勿忙,太潦草了,好些地方還留下殘紙隻字,依稀猜得出是「死路」、「何處」的字樣來。
我帶著王超英她們,先打開任秀蘭住過的房子,進去東瞧西望了一回。一共也只有四個房間,北房和東西兩間除了桌椅板凳外,幾乎是空蕩蕩的。其中兩間看來是看守人員開會的場所,牆上有毛澤東的照片和激勵士氣的標語,如「五一六不滅亡,誓不罷休!」,「揪出軍中伸向院校的黑手!」,「誰反對許司令就是反對毛主席!」云云。另一間想必是任秀蘭挨整的房間,滿牆是斗大的墨字,半尺長的驚嘆符號,標語全是苦口婆心地勸她低頭認罪,回頭是岸,否則便死無葬身之地!
「任秀蘭跑不到哪裡去的,」我安慰馬師傅,「到處都在捉五一六反革命份子,跑了也是無地容身。」
「老師,看不看廁所?」王超英問我。
看他這緊張模樣,我的一顆心立刻提得高高的,唯恐那幾個溜上山的孩子闖了什麼大禍。有一回,張小兵上樹掏鳥蛋,不幸跌下來受了傷,馬師傅也是如此慌張地跑來通知我。
「陳老師!快!陳老師!」
連馬師傅也搖頭嘆息,覺得不勝遺憾。
怪不得馬師傅緊張,連我也吃了一驚。這任秀蘭是我們水利學院的前黨委書記,在文化大革命初期,一度是炙手可熱的左派人物,目前卻是關在學習班裡最重要的一名對象——水院五一六反革命組織的頭號人物。她丈夫是南京軍區某部的政委,造反派起來時,曾出謀策劃,也紅極一時,不料政治運動一來,竟是第一批關進了軍區學習班。任秀蘭的罪狀之一便是串連軍區和院校,據說是南京部隊反革命份子伸向地方的一隻黑手。像她這樣的人跑掉,情況自然是很嚴重。
一聽任秀蘭身上什麼票也沒有,我不禁暗暗替她擔心起來。
八月初一的一個星期六上午,我和孩子們照例在水利館前勞動。幾個五、六年級的男孩子陸續溜掉,跑到對面的清涼山玩去了;剩下些低年級的學生和女孩子倒是幹得挺歡的,有的用手拔,有的舞鐮刀,非常帶勁。看看日正當中,大家都汗流浹背了,而花木理得整齊,雜草也除盡了。正想收工時https://www.hetubook.com.com,忽然看見工宣隊的馬師傅三步併作兩步地匆匆趕過來,一路直朝我招手。他臉上汗水淋漓,卻顧不得抹一把。
馬師傅終於罵了出來。
「怎麼是顧醫生?」我吃了一驚。
「清涼山搜過了?」我問。
我搖搖頭。任秀蘭名氣這麼大,我卻只見到她有數的幾回,且多半是驚鴻一瞥。剛來水院時,頭一次看見她,是在勞改隊裡。她跟一些尚未解放的黑幫份子正掮了鋤頭要去勞動,打我跟前走過。
說完,交給我兩把鑰匙,馬師傅走了。
郁老師不理她,又繼續說下去:「有一陣,任秀蘭號召健身救國,組織了本院的女教工打球、練太極拳。我報名參加了她的太極拳組。你別看她人矮矮胖胖的,拳打得不壞呢!五分鐘打完一套拳,臉不紅,氣不喘。還有一次賽跑,我們都半途而廢,只有她一個人跑完一圈操場,腳力是有兩下子!你剛剛說才十來分鐘的時間,我看是夠她跑掉的了。」
「任秀蘭真是老狐狸一隻!」郁老師雖然感嘆地搖著頭,語調仍含著敬佩之意。「從陝北到現在,幾十年的老幹部,整別人,經驗豐富得很呢!雖然現在自己挨整,不過輕易怎麼鬥得了她?南京這麼多大學,女的做過黨委書記的,就是她一個吧!」
任秀蘭被關的地方便是我們水利館西頭附近的一個小山坡,叫馬列山。山上只有兩棟小平房,工宣隊剛駐進本院時,用作隊部。因為他們是打著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旗號,號稱真正的馬列主義者,大家就管這個小山頭叫馬列山。馬列山位置不算偏僻,毗鄰水利館,背靠實驗大樓,一個人要避過耳目,逃上清涼山,確是不容易。
自從任秀蘭關在馬列山,那個山坡便成為孩子們的禁地,平常是三申五令,不許他們越雷池一步的。這下聽說可以上去,大家都興奮得呼叫起來,又紛紛去找棍子了。我把他們分成兩組,四、五個高年級的女生同我進屋去搜尋,其他的全在屋外翻草地。其實,誰也不期望會找到有關任秀蘭失蹤的蛛絲馬跡,但對馬列山的好奇已經令孩子們手舞足蹈了,連隊伍都整頓不起來,才聽到一聲「走!」,便爭先恐後地跑上了山。
「顧醫生以前恰巧是任秀蘭支持過的革司紅聯這一派的人,就怕人家說她不能劃清界線,」郁老師說了,口氣還賦有同情之意。「任秀蘭要卸掉兩根木條的釘子,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大家估計她用的是髮夾子,那幾根釘子也要幾個月才弄得鬆,幾個看守的人不曾疑心就是了。」
最近一次見到她,還是春天的事。院裡效法南大,也召開了一次五一六份子坦白大會,全院出席,所有關起來的準五一六份子都被押著參加。那天,任秀蘭最後才進場,坐在最前排。我記得她進大廳時態度從容,高昂著頭,嘴角微微翹上,似笑非笑的樣子,眼光不疾不徐地全場掃射了一遍——她從前上臺給全院做報告,想必就是這副神情吧。不過,這次任秀蘭顯得蒼老多了,臉色蒼白,白髮添了不少,原來的圓臉突然拉長了,皺紋清晰可見,身子明顯是瘦下來了——這跟其他被關的人有些不同,他們因為不見陽光,又缺運動,都變得又白又胖的。
「我真是倒楣,派我來才兩個月,就發生這種事。我一來,她們已經不跟隨她上廁所了,並不是從我才開始的。任秀蘭狡猾極了,關了一年,就數這兩三個月最老實。絕食、裝病,什麼手段都不耍,每天規規矩矩地學《毛選》,然後埋頭寫材料。大家都鬆了口氣,誰知她暗下做了手腳!哎,我怎麼辦!」
(全書完)
我正想表示我的看法,夏老師已經搶著下結論:「兩面派!典型的兩面派!」
郁老師話題一轉,問起我來。
王超英姊妹倆正好排在我身邊,兩人一面撥草,一面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我偶爾聽進了幾句,是在講一個叫史紅的女孩子,似乎跟任秀蘭有關係。
到底是將門虎女,我心想,骨頭就是硬。
「本來不該來麻煩你們三個老師,家裡都有餵奶的娃娃嘛!但是院裡實
和-圖-書在短人。全院二十幾個學習班,跑了個任秀蘭,抽也抽不得人,還要加強看守哪!事情又要保密,怕洩漏出去,五一六的同黨知道了,又鬧出什麼事來。」
「我看是白找。這清涼山的草和樹,已經像頭髮似的,梳過多少道了,人肯定不在南京。昨天一發現她失蹤後,他們立刻組織人搜索,有的奔清涼山,有的搜實驗大樓。工宣隊親自帶了人搜馬列山,每棵草都撥開看了,關任秀蘭的那棟平房更是裡外都翻掏了一番,連廁所窗外的糞池都沒有漏過,還打開來,用棍子通呢!我看,可能給她逃到上海去了。上海的五一六黑線伸得長,搞不好,別讓她叛國投敵了!」
「跑了!」馬師傅說著,就像自己被騙一般,氣得把一張皺紋縱橫的老臉拉得長長的。「今天早上八點不到的事。這傢伙騙人說上廁所,就溜了!」
顧醫生和我是緊鄰,她看守任秀蘭的事,我竟一點都不知道。
就在這個時候,廁所的窗外傳來孩子們大喊大叫的聲音。
七一年的夏天,南京雨水多,草木格外茂盛。做為「小學生管理組」的管理員,我每週的大事之一便是帶領孩子們整理管理組前面的草地。
任秀蘭是這種五一六份子嗎?我確實不知道——也許只有天知道吧。
孩子們一聽說要上山搜人,個個興高采烈。男孩的頭頭張小兵立刻去尋來幾根棍子,分派給幾個大的男孩子。女孩子也不肯示弱,王超英和王超美姊妹倆跟著去食堂同炊事員磨菇了一陣,也弄到幾根木條。任秀蘭是水院裡出名的人物,孩子們在興奮中都透露出一份早熟的嚴肅神色,連一年級的小毛娃也感染了如臨大敵的氣氛,說話細聲細調起來。
找了一下,才發現廁所是在房外通道的盡頭。我開了門,自己先走進去。
「她自己成心找死呀,有啥辦法!」
「我大姊跟她是同班同學哩!」超美搶著回答,言下有些得意洋洋。「以前她都是坐小吉普車來上學的,好神氣!現在只好走路了,灰溜溜的,跟誰都不講話。」
第二天,又是星期六。我正想動員孩子們大掃除,修整庭院,馬師傅來了。
說起跑,我趕緊提醒大家:「院裡要我們加強巡邏,趕緊佈置一下吧。」
他劈口就說,一隻手使勁地搔他的後腦勺,焦灼萬分卻又無可奈何似的。
說到此,馬師傅忍不住又連連搔他的腦袋。
「陳老師,我有事找你!」
那年秋天,林彪事件發生了,不久就忙於批林、反極右。一年不到,所有上臺坦白過的五一六份子都紛紛推翻口供,叫嚷是屈打成招;而當年整他們的人,很多又做為林彪黨徒的嫌疑被關進了學習班。本院的準五一六也陸續放出來了;最後一位,在關滿三年後,也見了天日,什麼罪名也沒有。
「那邊那個年紀大的女人,」一個同事悄悄指點給我看,「頭髮有些白的,便是任秀蘭。她從前是神槍手呢,看不出來吧?當年在太行山上橫衝直闖過,十四歲參加游擊隊,十六歲入了黨——。」
給孩子這麼一個不肯定的答覆,我自己都感到慚愧。
原來是張小兵。他立刻拉了我一隻手,拖著我跑,繞過了屋角,跑到屋後來。就在廁所窗外,孩子們圍成了密密一圈,瞪大了眼睛瞧什麼。有的還捂住了鼻子,幾個小的孩子更是嚇得躲在人背後,雙手掩了臉不敢看。看到我來,他們馬上開了一條路,讓我走近。我上前一看,兩尺見方的一個坑滿滿地被一件物體堵住了。
馬師傅正煩躁地在辦公室裡走來走去,一見我進來,他立刻把門關上。
「廁所的窗戶不是釘死的嗎?」我問。
我只好喊孩子們去洗手準備吃飯,另外留下王超英姐妹倆善後,把曬得灰軟的草耙攏了運走。吩咐完,我提著一顆心,也急急朝辦公室奔來。
「你們認識史紅嗎?」我有些好奇。
到了星期五下午,仍是一無所獲。整個水院靜悄悄的,人馬大都調往外地去了。我招呼過孩子們吃了晚飯,與郁老師交接了班後,便拖著疲乏的腳步走回宿舍。剛走到半路上,正好碰見顧醫生向學校走來。才幾天不見,顧醫生整個瘦下來,兩隻眼睛塌進去,臘黃著臉,垂頭喪氣的。
馬師傅扯直了喉m.hetubook.com.com嚨,沙啞著嗓音喊。
馬師傅對我關懷備至,三番兩次來探望我。他告訴我,院裡開了如何盛大的批判大會,多少人上臺批鬥任秀蘭;說她自甘跳糞池是形左始而極右終;是自絕於人民,死得輕於鴻毛,自然要遺臭萬代。會上宣佈開除了她的黨籍,蓋棺論定為反革命份子。
說到這裡,她眼角已經掛上兩顆淚。
夏老師望望馬師博的背影說:「了不得!不見了任秀蘭,把水院都鬧翻了。瞧馬師傅急成那樣子,大概沒睡好吧,眼睛都紅了。」
儘管猜測紛紛,我們還是照章辦事,每天輪流著帶小學生上山一趟,搖搖樹,打打草。幾天下來,孩子們便忘了上山的任務,棍子丟了,心也散了。一帶上山,一轉眼跑掉大半,最後只剩下老師帶著幾個低年級的小朋友下山來。
「最可憐恐怕是看管任秀蘭的顧醫生啦!」郁老師說,「她急得一夜都沒回家呢!」
他們瞇細了眼睛打量馬師傅和我,顯然不相信,但也不再搭訕,不久就收拾了傢伙,悄悄下山去了。
「我真是倒了楣!」
「早搜了,就是沒得影子!我來找你就是這件事。你瞧,清涼山這麼大,樹多,草又密,躲個把人也不費事。剛才院裡開了會,要讓小學生幫幫忙,到山上搜去!」
「顧醫生!」
「快!快!陳老師——。」
「排成一條線!排成一條線!」
等馬師傅一到,孩子們立刻一窩蜂地朝對過的山坡奔去,搶著往上衝。
南京的人本來對五一六極陌生,運動起來後才大夢初醒,聽到有這麼一個恐怖組織存在過,而且竟然還是文化革命期間此地一切凶殺、武鬥、搶劫、破壞的總後臺。南京又據說是五一六的老巢,黑線貫穿軍內外,爪牙遍佈全國。解放軍的長城,豈可被挖牆角,自然要徹底清剿了。
我親切地招呼她,同時搶走幾步,上前緊緊地拉住她的一隻手,表示一點無言的慰藉。
「任秀蘭以前是有一套作風,」郁老師回憶地說給我聽,「她常跟我們一塊兒勞動,腳下穿了打補釘的布鞋,身上是洗得泛白的藍布制服;勞動休息的時候,手也不洗就拿了饅頭啃,我印象很深的。直到有一次,王超英媽媽告訴我,她大女兒去過任秀蘭家,住的是整棟的洋房,客廳裡有皮的沙發,地上鋪了地毯,連喝茶都是公務員端上來的。任秀蘭那一套艱苦樸素的作風竟是專門用在水院的!」
那天,我們一直搜到天黑,山上山下都尋遍了,也沒發現任何可疑的形跡。孩子們都說任秀蘭肯定逃出清涼山了。大家弄得精疲力盡,幾個小女孩已累得直往我身上靠了,馬師博看這光景,只好放棄,和我領著孩子們下山來。
我一聽,登時怔住了。要帶三十多個大小不等的孩子到山上去轉悠搜查,這責任可不輕呀!但是怎能拒絕上頭派下來的任務呢?
簡短地說了一句後,馬師傅立刻掉頭朝小學生管理組的辦公室走去。
「我姊姊的老師說,大家都要看牢她,怕她要自殺呢!」超英告訴我。
「陳老師!」
「任秀蘭?跑了?」
號令一下,南京軍區、大專院校和工廠都紛紛圈起人來,一時風聲鶴唳,人人自危了。我們水院的五一六份子——據軍宣隊的負責人在大會上宣佈——是三位數字,即是說,至少一百人,也可能九百九十九個。全院的教職員工總共才一千人,大家聽了不禁面面相覷,覺得除了自己,前後左右都可能是反革命份子了。
第二天早上,郁老師、夏老師剛和我碰了頭,還來不及打開《毛選》來學習,馬師傅就跑過來。原來任秀蘭失蹤達廿四小時,有可能已經逃出了南京市區,省裡電告了她老家山西和夫家蘇州的治安機關,把她的親戚都監視起來。另外,沿著長江兩岸,從南京到上海這一段,所有的碼頭都派水院的人把守,監視上下船的旅客。院裡懷疑她的失蹤是蓄謀已久,內外相應作成的,怕事故重演,校內更要加強治安措施,因此讓馬師傅來通知我們,要加強巡邏,特別是清涼山,每天都要去察看一趟。
她把另一隻手壓上了我的手,感激地瞧著我。還沒說什麼話,眼眶先紅了起來。
我說:「這個人手腳也真夠快!翻www•hetubook•com•com出廁所後面那塊草地,還要繞過實驗大樓才能摸上清涼山——她最多也只有十來分鐘吧?」
於是馬師傅站東頭,我在西殿尾,勉強拉成一道歪歪扭扭的人堤,慢慢朝清涼山攏上去。
顧醫生是好人一個,最和善不過,偏讓她撞上這場意外的事,我很為她難受。
「嗯,」——這問題連我自己都感到懷疑——「是吧——工宣隊或軍宣隊在大會上點的名,不會錯吧?」
我整整病了一星期。每天就是躺在床上,不想吃喝;閉了眼睛,一件黑乎乎脹鼓鼓的物體便湧上腦海,使胃裡泛酸作嘔,想一吐為快,偏又吐不出來。慢慢的,我也習慣了,知道這不是生理的反應,而是盤據在我心頭的一種感覺,像鉸鏈一般,今生怕是解不開。
我聽著,再瞧一眼那矮胖的背影,心裡也肅然起敬。
對於我,就不同了。她的死像一塊鐵投進了我的心海,重重的,越沉越深。
南京大學一向是南京大專院校的樣板,這次運動亦不例外。南大第一次召開五一六份子坦白大會時,我也參加了,印象猶新。記得那天是烈日當空,兩萬多人席地坐在大操場上,場外戒備森嚴。五一六一個一個被押上高臺,當眾揭發控訴,沒有一個不是聲淚俱下的,有的還泣不成言,當場暈倒。這其中,有專司搜集毛澤東數十年來黑話的紅色接班人,準備有朝一日效法項羽「取而代之」時用做砲彈;有抄搜圖書館禁書部的紅衛兵,拿走希特勒《我的奮鬥史》去徹夜研讀,奉為經典著作;也有同窗數年而一向睡上下鋪的親密戰友,甚至患難與共三十年的老夫妻,而竟不知對方是五一六的同黨!當時,操場上的人莫不受到感動,很多人唉聲嘆氣,甚至陪著掉淚。
「看到什麼可疑的,立刻掛電話到院辦公室來!」
水利學院是傍著清涼山建築的,與南京火葬場佔了半個山坡。除了虎踞關一帶是軍區常期駐紮外,其餘便是無人管轄的地帶,不少居民常來割草做柴火燒,也有農民來割草餵牲口或積肥的,雖是無人管轄,卻並不荒涼。這天,我們浩浩蕩蕩地席捲而來,站崗的解放軍因為事先早有情報了,並不詫異,倒是幾個割草的老人,看我們個個彎腰弓背,幾乎每一棵草都撥開來瞧,不免好奇地問:「找什麼呀?」
馬師傅點點頭,臉上也有些歉意。
馬師傅吩咐了一遍,匆匆走了。
「任秀蘭紅的時候,你還沒有來水院吧?」
「丟錢?」
不知誰說的,我一聽這名字,一陣噁心,眼前猛的一打閃,天地就漸漸黑下來,接著什麼都聽不見,也看不見了。
「丟了錢哪!」孩子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史紅是誰呀?」我問超英。
「你想,那個糞池很淺的,不到一米深,長寬也不過是一個人身長,不是死貼住坑角,頭一次用棍子捅,也早捅出來了!唉!何必尋死呢?這一死,就像大會上講的——怎麼講的?輕於——鴻毛!」
「嘿,她從小打游擊起家,有名的長腿將軍呢!」夏老師說。
「陳老師,一切從頭來起吧!一定找得回來。」
我早先就曾聽過,任秀蘭的最小女兒是個中學生,當過造反派的頭頭,走南闖北,鋒頭很健的。
「這麼多人看守,」我說,「不能只怪顧醫生一個人呀!」
「難說!」他沒有把握的搖搖頭。「暗藏的五一六份子太多了!不過,她身上沒有帶錢包,鈔票、糧票全沒有,除非有人接應,要不,兔子尾巴長不了!」
「夏天裡才換的,」郁老師告訴我。「任秀蘭有高血壓,她們懷疑她裝病。她常叫頭痛頭昏,有時一天一夜不吭一聲,真正是雷打不動。人家拿她沒辦法,弄不清是真病假病。後來就反映上去。工宣隊說:這好辦,換個醫生去,看她再裝病!結果就派了顧醫生去,誰知道偏在她手上出紕漏!」
他想說得樂觀些,可是神色之間掩藏不住心灰意懶。
我回轉身來,瞧著她瘦小的身影,心裡也為她嘆息、難受。在那一剎那,我真的希望任秀蘭能立刻被找回來。
馬師傅的話並沒有說錯。
「人家要她揭發她爸爸媽媽,她硬說他們不是五一六份子,死不交代,我姊姊他們都給她貼大字報呢。」
「不要急,一定找得回來,」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低聲安慰著她,「不能全怪妳,這種事防不勝防呀!」
「像梳頭一樣,別錯過一個角落!發現什麼要馬上報告!」
朝南的一間是任秀蘭和值夜人員的臥房,兩扇窗子全垂下了黑布窗簾,以致房間裡陰森森的,幾個女孩子站在門口,竟不敢走進來了。我立刻走去把窗簾拉開來。同其他房間一樣,窗玻璃外也縱橫釘了五六道木條。八月的豔陽天在窗外閃爍,隔著木條和玻璃,陽光的明亮像波浪般湧進來,幽暗的房間登時亮敞起來。女孩子們這才跨進來,張大了眼,到處探著頭瞧。
「實在缺人缺得緊!」他說著嘆口氣。「能派上用場的人全派上了。大街小巷要搜查不說,火車站、輪船碼頭都得有人把守。院裡是總動員起來了,成立了專案組,軍宣隊親自抓。我想,我們管理組也要做出貢獻。孩子們沒事,讓他們搜去,樹上、草裡細細翻一遍,天黑以前許能找到一點什麼。」
「任秀蘭跑了!」
「院裡昨晚開了個緊急會議,」他告訴我,「外地都彙報回來了,還是沒得下落。大家料著任秀蘭多半還在南京,說不定還藏在城南、城西這一帶,所以,會上交代下來,從頭找起!這次用分片包幹的辦法,每一寸地都要翻過來看,有洞就挖,一點不能含糊!清涼山到草場門這一帶是重點,軍宣隊親自抓。你們包馬列山,立刻就去。我佈置完了其他的組,也來幫你們找吧。」
「任秀蘭!」
夏老師不以為然地搖起頭來。
於是馬師傅同我約好,等孩子們吃過中飯後,他再回來,會同大家一道上山去。
我只能說:「沒問題。」
「史紅的媽媽就是任秀蘭。」她說。
我們這個管理組收容了三十多個小學生,由三個水利學院的女教員照料生活起居。小學生的父母全是本院的教職員工,因為夫婦全在蘇北的農場走五七道路,家中又缺老人照料,就把孩子寄托在這裡。人數雖不算多,但住宿文娛等需要,也佔用了水利館大樓六、七間教室,正好一排朝南,於是,大樓前面的這一大片草地的整修,便劃歸我們管理組了。入夏以來,幾場大雨,草長得飛快。三個老師商量了,決定每逢週末由我帶領孩子們割草,整治花木。
「她是有一手,」夏老師也同意。「文革初期,她拉一派打一派,整了多少造反派!等到一聲『幹部靠邊站』,她第一個倒臺,真是報應不爽!」
我們在屋內流連,拍拍這個,摸摸那個。可察看的東西太少了,孩子們都流露出失望的神情。除了我,她們每個人都趴在地板下,把床底望個透徹。
她來回瞧瞧馬路,見路上沒有什麼行人,就抓著我訴起苦來。
說起五一六這段案子,當時我就糊塗。六七年我在北京時,聽見人說有個高幹支持的「五一六造反兵團」在天安門廣場貼了條「砲打周總理」的標語,很快便被蓋掉了。不久,江青點出幾個反革命組織,裡頭有五一六這個兵團,以後便銷聲匿跡,早被人們淡忘了。想不到事隔了幾年,全國掀起個一打三反的運動,這一打就是揪五一六份子。這次是自上而下地通知下來,大家才知道五一六是個極左組織,陰險毒辣,膽大包天,公然反對毛澤東的司令部,在上海砲轟過張春橋,在南京則指向軍區司令許世友等等。許世友為了表示「誓死捍衛毛澤東思想」,立即大張旗鼓,從軍內到大專院校,一氣追剿下來。
階級鬥爭的輪子滾滾向前。很快地,五一六在南京成了一個歷史名詞,一段恐怖中帶著荒唐意味的回憶。任秀蘭的死再也無人提及,她的名字也只在水院的路線鬥爭史上才會出現。
工宣隊的人用三字經,我們都聽慣了,不再覺得逆耳——尤其是出自馬師傅這麼一個和氣的老頭子。他本來是南京化纖廠的掃地工人,被派來水院和軍宣隊一同佔領上層建築。地位變得顯赫,人倒從來不擺架子,仍是態度謙虛,一團和氣的。開會時,他常哈下腰,拱拱手說:「我來向大家學習!」因此,他幾乎成了唯一受歡迎的工宣隊員了。可惜他沒有文化,毫不識字,平常只管一些生產建設的事。我們的小學生管理組便屬於他管轄。郁老師、夏老師和我常向他請示彙報,彼此處得也頗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