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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為西藏的詩

作者:茨仁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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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帕廓街:喧嘩的孤島

帕廓街:喧嘩的孤島

我要感激這個人。他果然實踐了他的諾言,帶著我不辭辛勞地穿行在今天的拉薩尋訪過去的故事。這些故事遺留在帕廓街周圍的小巷深處,湮沒在拉薩河邊已經消失的「林卡」(園林或叢林)附近,通過這樣一些屬於歷史範疇的名稱:霍康、邦達倉、阿沛、噶雪巴、桑頗、平康等等,通過曾經象徵這些名稱的一幢幢巨大、陳舊的老房子,如今或者充斥其間的市井之聲或者空寂無人的殘垣斷壁,通過蒼老的故人或遷居已久的居民和移民、幾個戴著紅領巾去吉崩崗小學上學的藏族孩子,漸漸地在強烈之極的午後陽光下顯現出來,直至夕陽西下。拉薩夏日的陽光有著化學反應的效果,如同洗印黑白底片的藥水。
還有,那些依傍著巷落、民居不易被發現的小寺院啊,我說的是「木如寧巴」。我喜歡坐在一個角落裡靜靜地聽僧人們誦經,他們的聲音很像是十分深情的傾訴,叫人難以相信這些年輕的男孩子竟蘊藏著如此豐富的感情。有些經真的是一念就能引起內心的悸動。有時候,我會和做罷法事的他們一起清掃殿堂,因為這裡主要供的是護法——乃瓊護法和班丹拉姆,所以,在兩位護法的塑像面前各供放著一個巨大的杯盞,裡面盛滿了青稞酒或白酒。奇怪的是,酒在這裡彷彿滌盡了刺鼻的味道,只留下一縷淡淡的芬芳。僧人們都很端正、俊氣,個頭兒也差不多一般高。他們的名字是:益西,索朗,巴桑,拉巴。他們總是給我一遍遍地添茶,還會堅持端來一碗米飯或是一碗麵條,讓我同他們一塊兒吃。這些飯菜都很簡單,因為這段時間正在修觀世音的法,要念兩個月的「嘛呢」(六字真言),必須戒葷。實際上,一戒葷他們基本上就沒什麼可吃的了,寺院的廚師好像只會做白菜或青椒。然而該戒的時候就戒了,他們一點兒也不貪求,說到肉,口氣很平常。經常有外國人走進來,也像我一樣,坐在角落裡靜靜地聽著。在低沉而婉轉的唱誦中,鼓一直輕輕地敲擊著,唯一的一對鈴鐺一下下碰著,突然,如裂帛般的長號長鳴起來,似要捲走什麼——是捲走俗念還是惡業呢?都好,都好。
我還看見那個胖胖的好開玩笑的法國女子大衛.妮爾,居然在五十四歲的年紀,帶著擅長「法術」的喇嘛義子庸登秘密地徒步地走向拉薩。「她化妝成一名藏族乞丐,襤褸的衣服下面藏著一把左輪手槍」,「還用墨汁染了頭髮,塗黑了面孔。」一路上,「他們生動活潑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爭相玩弄手段以欺騙當地人的好奇心、討好官吏和擺脫土匪。」大衛.妮爾不但藏語說得和邊地藏人一樣利,而且還是一位頗有成就的修行者;在積雪覆蓋的山上,用「拙火定」這一藏密大法使身體發熱,擦燃火鐮,安然地渡過了嚴寒的夜晚。一天晚上,一位陌生的喇嘛從黑暗中向她走來,久久地凝視著她,然後提起了她曾在康或安多一帶旅行時的僧侶裝束,並和她談起了玄學和西藏的宗教,繼而像來時一樣神秘地匆匆消失了。當他們終於走到拉薩時,正值狂歡節一般的藏曆新年期間,她得意洋洋地說:「有兩個月的時間,我在喇嘛的帝國裡毫無拘束地遊蕩,沒有人會懷疑在歷史上,第一次有一名外國婦女見到了禁城。」她在寺院、茶館和帕廓街上同人們說著俏皮話,人們總是把她看作是從遠方來朝聖的拉達克女人,把看上去飽經風霜的她推到喇嘛跟前說:「給這個可憐的女人一點聖水吧……她的信仰是多麼強烈啊……」她還以布達拉宮為背景,盤坐在草地上照了一張模糊不清以至遭人質疑的相片,甚至隨著朝佛的人群混入了布達拉宮,頗為心曠神怡地極目遠眺整個拉薩城的風光……大衛.妮爾的冒險經歷多麼像一齣富有喜劇色彩的戲啊!
我在帕廓街上只看見過兩個節日。一個是藏曆十月二十五日的「燃燈節」,西藏人稱之為「甘丹安曲」,是為了紀念六百多年前圓寂的藏傳佛教的一代宗師——宗喀巴。當夜,整個帕廓街上家家酥油燈,人人頌三寶,用來供祀的香草已經添滿香爐,沖天的火光宛如更大的燈盞,許多孩子手提自製的紙糊燈籠,嘻笑著跑來跑去,在他們的心中,是宗喀巴大師送給了他們一個無比明亮的快樂之夜。
我跟隨著他走在帕廓街上。他外表上的遲緩和他內在裡的善良一眼即可看出,讓我為之所動。今天,很多時候他僅僅是一個名叫強巴旦達的藏人,他的另一個身份是自治區婦聯的退休幹部,所以他的穿著既大眾化又不同於一般藏族群眾。他住在沙拉路上一座頗為寬敞的院落裡,但房屋具有一九八〇年代漢藏結合的那種建築式樣,在今日拉薩接踵出現的用時興材料結構的所謂退休房或安居園的群落中顯得過時。他臉色深黑,戴著笨重的眼鏡,高大的身體有點佝僂。我說過,從外表看去,他的舉止顯得有些遲緩,這超出了他五十七歲的年紀,以至當我走在他的身邊,有時不禁要側目凝視他半晌。在炫目的陽光下,這個過早衰老的人會變成三十多年前一個十分英俊的青年,那是他的相冊上幾張他在中央民族學院學習時的留影。那時候的他風華正茂,未經風霜,有著令人驚訝的英俊,但如今已全然不復。而那時,他被人稱作「色古修」。
常常是這樣,當你漫步在帕廓街上,從這些和你擦肩而過的老外臉上,你會隱約察覺到純屬觀光者的好奇中含著一縷恍惚。這是一種恍若隔世的神態。即使充斥拉薩城裡的各種現代化的車輛正在飛馳往來,使他們不得不相信這已是二十世紀末的拉薩,但他們還是要努力地使自己保持這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你於是猜想,今天的拉薩,對許多外國人而言,是深深的遺憾,因為他們再也無法體驗到幾百年前,甚至幾十年前,他們的祖父輩們(相對而言,其實寥若晨星),在這塊曾經被和_圖_書封閉的禁地上品嚐到的難以比擬的刺|激和快樂。今天,他們渴望冒險的幻想已像肥皂泡沫一樣消失了。然而他們的追念還在。這種追念反映在他們特意古怪的外表上,和依然不懈的對西藏的一切的熱情上。我們可以理解他們。
我想我是一個有著「帕廓情結」的人。其實許多人都有著「帕廓情結」。
太陽漸漸上升了,大昭寺門前的香爐裡冒出的桑煙依然嫋繞不絕。帕廓街似乎每天都一樣,似乎今天也和昨天一樣,似乎中間從未有過中斷:轉經的轉經,遊蕩的遊蕩,買賣的買賣(這些角色常常是會相互轉換的)。似乎從過去到現在,依然還是那些人——「土著」和「他鄉之客」,不一樣的只是各人的面目,各自的裝扮;還是那些滿目的琳琅,彷彿少有變化,甚至充斥各個小攤的氆氌(一種手工羊毛織品)和卡墊、長刀和火鐮、銀杯和木碗、「嘎烏」(裝有佛像等聖物的護身盒)和燈盞、銅佛和唐卡、法號和白螺,彷彿過去就擺放在那裡,至多有一些褪色或銹跡,這更增添了一種亙古歲月的滄桑(有時候,寧願忘記那些面目全非的往事,所以要說那麼多的似乎)。
夜幕降臨。但必須是在深深的夜裡,帕廓街上才會萬籟俱寂。
然而今天的拉薩,哪裡還是能夠提供如此有趣情節的光彩奪目的大舞台!從成都搭乘飛機只須兩個小時就可以站在帕廓街上,成為許多好奇而抱有遺憾的遊人中的一員。一位名叫阿堅的北京人說:「僅僅兩個小時就到了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這未免太不敬了。」因此有不少人選擇坐汽車進藏,這算是所有遺憾中比較少的一種,起碼能夠滿足那些希望以車代步來實現冒險心理的人。故而在並不漫長的汽車旅行中,任何一點風險都會被他們如獲至寶,並盡可能地留下對這一點風險的回憶和感受。於是,在帕廓街上的一些旅舍和小餐館裡,不乏狡黠的老闆,那些會說英語和漢語的拉薩男人或女人,及時地迎合了他們渴望傾訴,甚至渴望炫耀的心情,在放著菜單的桌子上貌似隨意地擺放了幾本劣質的筆記本。這種本子在小攤上花兩、三塊錢就能買到,卻可以讓這些可憐的「冒險家」們一邊忘情地吃喝一邊激動地記錄下他們豐富多采卻如出一轍的旅途經歷。真的是內容驚人地雷同。不外乎是在哪一個路口上被串通一氣的員警和旅行社多收了多少錢(一般是在格爾木至唐古喇山口一線),又在哪一個小鎮上無比歡喜地吃到了多麼便宜的飯菜,以及從此段至彼段的公里數是多少……等等,基本上全是對沿途住宿、飲食、里程之類的情況匯報,十分詳細,竟到了瑣碎的地步。有一則留言用歪歪扭扭的中文寫著「外國人三十元,中國人十五元」,然後是一個大大的問號。大多還頗為專業地配有各種簡略的路線圖。最相似的是,差不多無一例外地,都要寫下折磨他們的同樣病症——高山反應。有一幅漫畫很有意思,畫的是一個人的腦袋正在不停地膨脹,眼睛瞪得很大,牙齒是齜著的,一堆驚歎號像冒火的星星一樣亂飛。
在一幅從前繪製的著色的拉薩全貌圖上,不算那些零零星星的白房紅廟,整座為河流和樹木圍繞的城廓之內只有兩大部分:高踞於山巔之上、有著「火舌般的金色屋頂」和千扇紅框窗戶、數百級迂迴階梯的法王之宮——布達拉宮,以及右邊仿若壇城之狀的大昭寺。這幅具有西藏傳統繪畫風格的拉薩之圖,全然是一個在寫實的基礎上加以抽象化的二度平面空間,美若仙境,其實仙境也不過如此。但在大昭寺的周圍,從一群如蟻般大小的來自遠方的商賈身上,我彷彿看見了一個充滿著濃郁的生活氣息的熱烈人間。
有的則故作驚人之語,在寫有用著重符號強調的「情報」字樣的題目下,不時地出現「下落」、「警告」、「閉鎖」、「問題」、「恐怖」等等辭彙,這是最樂意在各處留下旅行痕跡的日本人做的事。有一位不嫌麻煩的日本人還興致勃勃、自得其樂地在本子裡粘貼上他或她自己設計的小報,一共四張,由日、藏、英、漢四種文字組成;內容豐富,有旅行見聞、(對本國的)回憶、招募同行夥伴的啟事等等;版面活潑,附有各種插圖和題花,別出心裁的是,這些插圖分別是諸如「拉薩啤酒」和「娃哈哈」礦泉水的商標、「大白兔」糖紙、「萬寶路」和「熊貓」牌香煙盒、旅行社和航空公司的標誌,以及三輪車和中巴車的票據;這張用藏文題名卻無藏人認得的小報,還如此註明:「發行所:(日文);發行日:九八年七月;發行者:別記;連絡者:別記。」
然而我還是對這樣的老外印象更為深刻。比如那位本名似叫尼古拉、藏名索朗、漢名古途(多麼古雅而拗口,我最早聽成了「骨頭」)的法國人。我是在帕廓街上的「瑪姬阿米」酒館認識他的。其實,外觀塗著黃顏色以表明曾與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有關的小酒館,更像混合著本地和異域風味的小餐館,而在寒冬之夜又像十分溫暖的小茶館。我和幾個朋友圍坐在康和安多一帶才有的煙囪長長、燒著柴禾的鐵皮爐邊,喝著甜茶或用磚茶久熬而成的清茶,或聊天或看書或欣賞各國遊客留下的音樂磁帶(幾乎是全世界流行歌壇最新動態的匯總)。在這個牆上掛滿具有西藏風情的照片或素描、座位上鋪著圖案別緻的氆氌毛毯的屋子裡,除了我們經常光顧,就是這位酷似俄國電影裡的憂鬱主角的法國人了。誰都沒有想到有著一大把鬍子、看不出來究竟多大年紀的他會說藏語。實際上藏地的三大方言他通通會講,令我汗顏。更了不得的是,藏語不過是他擅長的八、九種語言中的一種。他的漢語也不錯,但因為是跟藏人學的,不免帶有藏人學講漢語的口音,又不禁讓人暗笑。最使人驚訝的是,與其和_圖_書說他是一位語言學家——目前,他正在編寫一本比較藏、法、英三種語法的專著——不如說他是一位西藏學家。他對於西藏的歷史、佛教、民俗、現狀等等幾乎是西藏的一切的瞭解,堪與同他經歷相似的美國人梅.戈爾斯坦相比,即著名的《喇嘛王國的覆滅》的作者。都在藏人聚居的地方(包括印度和尼泊爾)生活過,都有純粹西藏血統的妻子(據說戈爾斯坦已離婚),都在西藏社會科學院工作過(尼古拉或索朗或古途至今仍是社科院定期邀請的專家之一)。我很想知道他為什麼對西藏的興趣如此濃厚,氣定神閒的他這樣回答:「我是一個世界人,我們的世界是一體的……」
我曾經說過,帕廓街具有一種強烈的戲劇感,足以讓人在輕微的暈眩之中忘記現實。說起來,暈眩的感覺十分美好,類似於陶醉,是非常空靈的陶醉。而生活中,有許多的事和物會令人暈眩,帕廓街更是將之集中紛呈。像一些這樣的首飾:一枚鑲著紅珊瑚或綠松石的銀戒指,一隻刻著六字真言的銀手鐲,一條繫著微型嘛呢輪的銀項鏈,一副從康巴少女的耳朵上取下的長墜搖晃的銀耳環;像一些這樣的衣物:一件曳地的長裙上用金絲銀線繡著異國的花卉,一塊窄長的圍巾上垂落著無數挽結的細穗,一頂織有彩條的氆氌小帽使人一戴就變了模樣。還有,像一方舊綢緞,一張舊地圖,一個舊面具,一幅舊唐卡,一串不賣別人卻低價給我的舊的犛牛骨頭念珠。還有,突然生起的對印度或尼泊爾這些似乎遠不可及的異國他鄉的迷戀,體現在一盤不知用什麼樂器演奏的每隔幾秒才發出「空」的一聲的磁帶上,體現在九塊錢十小盒的純粹是熏迷之香的鼻煙上,體現在一包用植物磨成的可以將頭髮染出炫目的卻不易察覺的美麗之紅的顏料上,體現在那些充滿異國情調的小餐館裡懸掛著的繪有智慧佛眼或當地奇特神像的紙糊的燈籠上。
今天,對於西藏的態度,在類似的世界大同的言語中,似乎已由往昔的激烈轉變得平和多了。實際上,冒險的誘惑始終是存在的。因為西藏還在。冒險的誘惑就是西藏的誘惑,而西藏的誘惑即使對於一個被異化的藏人也同樣存在,抑或更為深重,具體表現為綿綿不絕的「帕廓情結」。我說的是我自己。當我在西藏的腹地生活多年,漸漸發現這種誘惑宛如那美麗的藍罌粟,人們都會為之深深入迷。然而,真正的藍罌粟只存在於西藏古老的傳說裡,人們滿懷喜悅地摘走的不過是酷似它的花朵而已。僅僅如此。
在深深的夜裡,我們走到了帕廓街的盡頭。那是終點也是起點。那是「祖拉康」,是我們生生世世的庇護之所。一盞盞酥油供燈點亮了,祥麟法輪四周的風鈴搖響了,「覺仁波切」慈祥的微笑綻開了,我們的親人他真正地安息了,解脫了,而我終於悲喜交加,淚如泉湧……
混雜著野心的幻想是多種多樣的。對於西藏這一塊廣大而未知的地帶,外國人的慾望被極大地激發起來。個人的;群體的;政府的。單純的獵奇逐漸演變為以宗教、商業、政治、軍事為目的。無論西藏怎樣地依恃著強大的天然屏障和頑固的人為屏障阻擋著,但當人類進入二十世紀之後,西藏的大門終究還是被現代化的槍炮轟開了。首先是一九〇三年,由英國人榮赫鵬率領的名為使團實為武裝侵略軍的千人隊伍挺入拉薩,一位西方的戰地記者如是評述:「中世紀的軍隊在二十世紀殘酷的兵器火力面前潰敗了。」這是針對西藏的所有冒險史上令人厭惡的一幕,因為所有的武力下都是血流成河,屍橫遍野,暴露了人性中最醜陋、最陰暗、最殘忍的一面,包括一九五〇年之後,毛澤東派來的「金珠瑪米」(解放軍)同樣在廣大的藏地點燃了一場場戰火。所有的、所有的武力都無法讓人原諒,我不願再次回顧。
西藏的女人是可以拋頭露面的。因此,在這條街上,既能看到衛藏的貴婦頭戴蜂巢似的環狀木框上嵌滿寶石的「巴珠」頭飾,也能遇上康和安多的牧女編著一百零八根長辮,環珮叮噹,滿面塗著黢黑的油脂遮掩了漂亮的容顏。至於本地的姑娘們,除非節日才著盛裝,平日裡總是清清爽爽的一身,顯得十分優雅;她們似乎都是美人,也比較矜持,當時流傳著這樣一首歌謠:
——從前,高高的布達拉居住著觀世音的化身,帕廓街才是形形色|色的凡夫俗子聚集之處。在這裡,除了身著錦緞長袍、頭頂璁玉髮髻、耳垂黃金長墜、出門就要騎馬的達官貴人,平民中最為醒目的是那些或者走南闖北或者就地經營的商人。其中有出售絲綢、珠寶、器皿、茶葉甚至騾馬的生意人,有以種種手藝為生的裁縫、木匠、畫師、地毯紡織工、金銀煅造匠、木石雕刻工等手工藝人,也有帶著本地特產從遠方近郊趕來的打算以物易物的農夫和牧民,正是這些人使這條不規則的圓形之街琳琅滿目,充滿生機。還有託缽的雲遊僧、虔誠的朝聖者和快樂的吟遊歌手,還有四處流浪的乞丐和戴枷遊街的罪犯,以及被人瞧不起的鐵匠、屠夫和天葬師。而且,「不僅有土著,還有大批他鄉之客」——這是十八世紀初到過拉薩的一位基督教神父說的,他們是漢人、蒙古人、印度人、尼泊爾人、喀什米爾人(多的是穆斯林)和面色深暗的不丹人,和不斷出現的幾個靠化裝混入的「夷人」(西方人)。
在從前修建「祖拉康」(大昭寺)的時候,觀世音的化身松贊干布帶著度母王妃們,就住在這朝暮可聞水聲的「吉雪臥塘」湖畔,壁畫上猶如堡壘似的石屋和篷帳是帕廓街最早的雛形。像曼陀羅一樣的房子建起來了,無價之寶的佛像住進去了,自稱「赭面人」的「博巴」(西藏人)像眾星捧月,環繞寺院,紛紛起帳搭房,把自己的平凡生活和諸佛的理想世界緊緊地聯繫在https://m.hetubook.com•com一起,炊煙與香火,錙銖與供養,家常與佛事,從來都是相依相伴,難以分離……
人們都說,帕廓街不僅僅是提供轉經禮佛的環行之街,而且是整個西藏社會全貌的一個縮影。
還有一個是拉薩的婦女節「白拉日珠」。這與大昭寺內供奉的女神白拉白東瑪有關。因為她長著一張蛙臉,所以平時總是用布蒙著,每年只有一天可以掀開來以供信徒們瞻仰。她的左邊是三目圓睜、露齒而笑的女神白拉姆。雖然在藏傳佛教的觀念中,她倆都是萬神殿中居首位的女護法、也是大昭寺乃至拉薩的大護法——「吉祥天女」班丹拉姆示現的不同法相,但在民間的傳說裡,她倆卻是班丹拉姆的女兒。小女兒白拉姆聰明勤快,又十分孝順,深得母親喜愛,而大女兒白拉白東瑪卻不聽話,偷偷地和護送文成公主所帶來的「覺仁波切」像的力士赤尊贊相愛,令班丹拉姆大為生氣,將赤尊贊從大昭寺驅逐到拉薩河的南岸,雖經女兒苦苦哀求,一年也只許相會一次。於是,每年的藏曆十月十五日,由大昭寺的僧人背著掀開了面紗的白拉白東瑪繞帕廓一圈,當轉至南邊的拐角處時稍作停留,讓背上的女神和河那邊已經成為執掌氣候的保護神的情人遙遙相對片刻,以解相思之苦。不知出於何種情由,這個名為「吉祥天女游幻節」的日子成了拉薩婦女的節日。在這一天,拉薩的女人們都要盛裝以飾,手持燃香,口唱頌歌,跟在背著女神的僧人後面也繞帕廓一圈,然後回到寺院再行叩拜之禮。不過,如今背負女神繞行帕廓的習俗已被取消,但女神的面紗還是要掀開,拉薩的女人們還是會打扮一番,紛紛前來拜謁。
帕廓街啊,它緊傍著寺院,卻坦然地洋溢著一種世俗的快樂。
還有,那些數不清的小巷深處,通通半垂著白色棉布上印著「吉祥八寶」圖案的門簾裡,一群人或者喝著甜茶笑逐顏開地看著電視上會說藏話的孫悟空降妖伏魔,或者津津有味地吃著漢人帶來的涼粉、回回人帶來的拉麵、尼泊爾人帶來的咖哩土豆;調皮的半大少年們在弓著腰打檯球,把巷口堵得死死的,使很不容易開進來的車無法調頭。有時候,走著走著,旁邊突然出現一個幽深的大雜院,門上掛著一塊牌子,寫著「拉薩古建築保護院」,據說已有數百年的歷史;往裡瞧瞧,有搓羊皮的,有洗衣服的,有曬太陽的,顯然是許多人家安居之處。有時候,又會突然看見一座龐大的廢墟,據說往日是盛極一時的寺院,後來在「文革」中被造反派當作武鬥的據點,而今那頹垣斷壁上的幾根殘梁筆直地刺向天空,跑來兩個小孩,莫名地執意要領你們去看廢墟裡緊靠在牆上的塑像,可那不知是什麼神靈的塑像除了泥土、草垛、木棍,僅剩下無數只殘缺不全的乾枯手臂,那時是黃昏,金黃的光線下,每一根彎曲的手指倒很完整,似乎會說話,似乎很是可怖。
像西藏這樣一個節日繁多的地方,有多少節日與帕廓街有關呢?
美國人,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義大利人,瑞士人,日本人,南韓人……在帕廓街上,似乎可以看到來自全世界各地的人。我們的朋友遍天下。而對於西藏人來說,他們統統都是「哈囉」。帕廓街上的小商小販指著那些真假難辨的古董,頗為得意地告訴你:「『哈羅』來了,全部沒有了。」
過去,最盛大的莫過於新年時的「默朗欽慕」傳昭大法會。那時候,大昭寺和帕廓街是法會和節日的中心,三大寺成千上萬的僧侶來到這裡,舉行講經、辯經、驅鬼、迎請彌勒絳巴佛、供奉用酥油製作的大型「朵瑪」(一種供品)等活動,各地的朝聖者也趕在這時像潮水一般湧入拉薩,無數的商人和小販乘機聚集而來,雲遊各地或附近寺院的僧侶也蜂擁而至。那時候沒有員警,所以總是從哲蚌寺選出一些體魄強壯的僧人來維持秩序,雖說人們都稱他們是「鐵棒喇嘛」,其實他們拿的是木棒和皮鞭,當然如果有人搗亂,「鐵棒喇嘛」手中的傢伙是不會留情的。期間,最激動人心的是正月二十五日,為了祈請未來佛早些出世,由精心挑選的僧人將大昭寺內的一尊呈站立姿勢的絳巴佛像,恭恭敬敬地抬上裝飾一新的四輪木車上,而後沿帕廓遊歷一圈,彼時萬頭攢動,群情激奮,禱告之聲訇響,可謂蔚為壯觀。同樣隆重的是在正月十五日,將巨大的彩色酥油浮雕供放在高高地豎立於帕廓街的木架上,當滿月高懸天空,無數盞供燈齊放光明,天上人間,輝映成一片;由最潔淨的僧侶之手虔心捏成的酥油「朵瑪」上,被安詳的飛禽走獸和美麗的奇花異草環繞的諸佛菩薩栩栩如生,無比燦爛。
拉薩帕廓街裡,窗子多過門扇;
窗子裡的姑娘,骨頭比肉還軟……
至於說到徒步旅行,往往以旅行社組織的為多。也有例外,但不乏危險。幾年前,在邊境口岸亞東密林中的一座寺院的門上,我意外地看見一紙告示,說有個老外於某個時候在此地獨自步行,卻莫名失蹤不見,希望發現者通知云云。我忘記是哪一個國家的老外了;更無法知道他是故意隱沒於崇山峻嶺之中成為一名修行之士,還是已被傳說中的野(女)人抓去在山洞中生下一群小野人,還是真正地遭遇了不測。我只記得他失蹤的時間已經很久,記得他鬍鬚濃密的臉上,灼熱的眼光穿透告示上褪色的複印小照。
一九九八年~二〇〇二年於拉薩
如今有許多記載當年的外國冒險家硬闖西藏的故事被翻譯過來,像法國神父古伯察的《韃靼西藏旅行記》,俄國學者崔比科夫的《佛教香https://www.hetubook•com.com客在聖地拉薩》,英國戰地記者坎德勒的《拉薩真面目》,奧地利登山家海因裡希.哈雷的《拉薩冒險》,日本佛教徒多田等觀的《入藏紀行》,以及我最欽慕的法國藏學家大衛.妮爾寫的《一個巴黎女子的拉薩歷險記》……等等。這些生動、精采又不乏驚險、離奇的故事,又被後人(是他們的後人)濃縮在像英國人霍普柯克寫的《闖入世界屋脊的人》、瑞士人蜜雪兒.泰勒寫的《發現西藏》以及美國人麥葛列格寫的《西藏探險》等書中。只要讀過這些書,你會看到,當年的那些老外,那些兼具各種身份的傳教士、旅行家、歷史學家、人類學家、地理學家、自然學家甚至秘密間諜或軍人甚至佛教徒的外國人,是多麼渴望一睹遙遠東方的那一塊有著天堂高度的人間秘境。這一高度既是地理上的天堂高度,也是人文上的天堂高度,因此其難以想像的誘惑力使他們甘願拿生命去冒險。最了不起的是那些滿懷傳教激|情的傳教士們,分別從喜馬拉雅山脈延貫的地區和中國內陸進入西藏,忍受著高原缺氧的生理痛苦,體驗著迥然不同的風俗習慣和文化差異,千辛萬苦地向原住民們傳播上帝的教義,卻發現人心早已皈依佛陀。傳教士所有的努力幾乎都失敗了,彼此之間的衝突表現在地圖上,則形成了從西藏的所有邊緣竭力伸入腹地的無數粗大或細小的箭頭,而這些箭頭從未形成過點或圓圈。一些人甚至一去不回,永遠地留在了路上。
各種各樣的聲響:喃喃低語的誦經之聲,叫賣貨物的吆喝之聲,叮鈴噹啷的滿身首飾,嘰嘰喳喳的各地語音,混雜著從小攤上、小店裡傳出的咦咦呀呀的印度流行歌曲、交叉著藏語和漢語的西藏現代歌曲,以及被稱為「囊瑪」的從前的西藏宮廷音樂、以及用吐字鏗鏘的康方言說唱的沒完沒了的格薩爾,而在由這些聲響匯聚而成的鬧市中,突然出現的穿透滾滾紅塵的激越而清亮的最高音,是那些磕著等身長頭終於來到拉薩的遠方藏人發出的,他們挨肩接踵、義無反顧又不乏喜色地撲向帕廓街的地面猶如在做最後的衝刺,那手中已破的木板與大地相摩擦的巨大聲響,和那飽受風霜的身體倒在大地的沉重聲音令人怦然心動,人們紛紛為之讓出一條路來。
一天正午,在被穿透力極強的陽光帶回的時光隧道中,老拉薩的面貌隨著一個人的回憶漸漸地在虛無中復原。
不過,在拉薩的街上,還是時常可以看見騎自行車的金髮老外,大概是終於可以過把癮了,都能夠把自行車騎得和所有人不一樣。他們生龍活虎,意氣風發,騎得飛快,屁股都快從車座上騰起來了,斷無高山反應之說。事實上,大多數西方老外的身體總是要比東方的老外更好。有一次,我在模樣蠢笨的金犛牛雕像下正好看見有五六個老外共騎一輛自行車飛馳而來。那車肯定是從樟木口岸帶進來的,車身格外地長,有五六對腳踏板,通體銀色,在陽光下熠熠閃亮,倒像一艘神氣的快艇。而那些老外個個年輕、健康、漂亮,一路灑下歡聲笑語。我不禁思忖,在他們的心中一定不見得有多少對往日冒險家生涯的懷念,因為他們會認為自己也在冒險,而且如此風光。
還有一位個子修長的老外,藏名永度嘉措的美國人,多年以前就是藏傳佛教的一個徹頭徹尾的信徒了,曾經在山洞裡閉關三年修行噶瑪噶舉的大法,並且完全地投身於向全世界弘揚佛法的事業之中。走在人流中各色人等雜陳的帕廓街上,他邊捻佛珠邊對我說,信仰不分國界和民族……
一天的禮拜開始了。當一部分人還在沉睡的時候,另外的一部分人已經以這樣的方式向心中的神佛表達著深情。信仰使人如此不同,拉薩城裡所有的轉經路可以為證。
也有老外騎自行車進藏的,只是很少。鑒於對外國人的種種成文或不成文的規定和措施,許多老外即使有此心也無可奈何。倒是有東方人常常如願以償。本來長得就和中國人差不多,再如果會講漢語,一路上風餐露宿,不怎麼需要亮示證件,最多用錢作敲門之磚,走哪兒不行呢?我在一本「情報本」上看到,有個日本人竟然是從雲南的德欽沿滇藏線和黑昌線騎自行車到的拉薩,在彎彎曲曲的路線圖下,在橫豎撇捺的日文中,穿插著這樣的漢文:「自行車大破,走行不能……景色最高……最惡……憂……大丈夫。」這「大丈夫」三個字難道是對他自己的褒獎嗎?
那麼,是什麼樣的景象在一張張被這藥水浸泡著的底片上漸漸顯現出來?我想總有一天我會將其一一描述。
「色古修」是藏語,少爺的意思,在過去的西藏是用來稱呼貴族家的公子的。而這個人是西藏歷史上顯赫的貴族世家之一——霍康第十一代傳人。全名是霍康.強巴旦達。他對我說,「因為我是霍康,所以我一生下來就可以承襲祖上的職位,注定擁有四品官的頭銜,如果我日後有發展,有本事,還可能是三品官的『扎薩』,甚至更高級別的『噶倫』(『扎薩』和『噶倫』均為西藏噶廈政府的高級官員)。當然這是在過去,在舊西藏的制度下如此而已,至於現在,我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用解放以後的話來說,是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霍康.強巴旦達微笑著如是補充道。不過,對那種在社會制度的轉變下,將原來統治階級陣營裡的人物改造與被改造的過程,我雖有興趣但不是特別濃厚。我的願望僅僅是想知道西藏的一些故事而已,為此他表示願意帶著我走一回拉薩老城,為我指點那些舊日生活的遺跡。
各種各樣的氣味:真假難辨的古董的陳舊氣味,美麗絲綢的幽幽香味,梵香、藏香、印度香等香料的濃香之味、有人家的窗戶裡或附近的茶館裡飄出的咖哩味和甜茶味,混合著擦肩而過的羊皮長袍和狐狸皮帽裡的動物膻味,以及遊客——尤其是金髮碧眼的老https://m•hetubook•com.com外——身上濃烈的體味和撲鼻的香水味……而在這所有的氣味之中,充溢不在的是酥油味,彷彿所有的東西都是從酥油裡取出來的,所有的人和物,只要從這條街上經過,都會染上酥油那犛牛奶香濃郁的味道。這就是白日的帕廓街,從來都是熙熙攘攘如故,喧喧嘩嘩如故,一直到夜幕降臨。
當黎明尚未來臨,天色依舊黑暗,拉薩城裡——尤其是東邊的那一條老街——已經甦醒了。紛紛走出家門的多是老人,他們總是那樣,念珠和嘛呢輪從不離手。有的還牽著小小的哈巴狗或長毛拖到地上的捲毛狗;有的身邊緊跟著眼神竟如人一般含情、身上染著紅顏色的羊,這是些再無宰殺之虞的放生羊。許多人都帶著像褡褳一樣的小白布口袋,上面繡著吉祥圖案,垂掛著彩色穗線,兩邊各裝有糌粑、青稞和香草,那是供奉給神佛的最早的食物,沿途的轉經路上都有盛放這些食物的器皿——白色的香爐或者途中某一處特殊的地方。
在所有的轉經路上,唯一的、永恆的方向是順時針方向。而被稱為「帕廓」的轉經路啊,多少年來,在每一個日子,以它最接近大昭寺裡的「覺仁波切」(佛祖釋迦牟尼)的神聖位置,最先迎接的便是這樣的人流。
在深深的夜裡,我和親人們靜靜地走著,靜靜地環繞著帕廓街,充滿心底的悲哀漸漸地平息下來。曾經是我們之中至親至愛的一位,三天前突然離開了我們,一去不回地踏上了輪迴的長途。所以在這個深夜,依照我們的風俗,我們要來為他送行。我們高高地舉著大把燃著的香,默默地持誦著祈請諸佛的經文——是的,我們在心中一遍遍地祈請諸佛:當我們的親人,那個飽受苦難的好人,他在這個世間的光明已謝,正在獨自前往我們誰也無法知道的地方,諸佛啊,請以慈悲之鉤抓住他,不要讓他落入惡業的支配之中,請護佑他,使他免除中陰的險境。啊,諸佛,請讓我們和他來生相遇,來生還是骨肉相連、息息相關的親人……
在深深的夜裡,帕廓街是那樣的黑暗,那樣的寂靜,那樣的深藏不露。手牽哈達的人們在急急地奔跑著,快快地跑向每一個路口,要趕在看不清道路的靈魂到來之前,用潔白的哈達擋住所有的歧路——靈魂啊,脆弱的靈魂,請沿著轉經路的方向旋轉〔正如由一位西方人所編譯、蓮花生大士著述的《西藏度亡經》中註解的:「如人夜間在大路獨行一樣,讓他的注意力承受突出的路標,獨立的大樹、家屋、橋頭堡、寺廟以及靈塔等等的吸引,亡靈在人間流浪時亦有相似的感受,他們(亡靈)被業習引向常去的人間處所,但因只有意生之身或慾望之身而無粗質的肉身,故而不能在任何一個地方作長久的停留……他們像臨風的羽毛一樣,被業風吹得東飄西蕩。」為了避免亡靈在流浪中誤入歧途,導致不好的轉世,故在西藏有用哈達攔住各種路口的習俗〕。
最有冒險精神的老外甚至把自行車騎出了拉薩城。我曾經見過,也聽人說,他在羊卓雍湖上面的甘巴拉山上遇到過,只是那老外已經騎不動了,伏在自行車的車把上氣喘吁吁……
今天在帕廓街上,似乎無論何時都可以看到外國人。尤其是住在帕廓街上不少價格低廉、具有西藏風味的小旅館裡的「散客」。大多裝束怪異,竭盡誇張之能事,或者長髮亂捲,渾身披披掛掛,皺皺巴巴的衣衫沒有一件不嫌太大;或者光頭珵亮,皮衣馬靴,很酷的神情中有著一份故作的冷漠。更多的人喜歡穿各式各樣的藏服:西藏男人斜襟鑲金邊的黑氆氌短上衣,西藏女人頗有風情的飄飄綢緞長裙;衛藏的,康巴的,安多的;可是沒有一個能穿好,不是拖曳在地上就是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赤腳,有的甚至是邊地牧人那繫著碎松石的滿頭髮辮。這部分人最有意思,表情和藹,笑容可掬,個個都是自來熟,但得注意,他們多會說藏語,而且說得很好,隨便和你聊上幾句,你反倒露了馬腳,這下該輪到他們嘲笑你了;有的人簡直就是西藏通,如果還有念珠在手,那說不定還是修行不淺的佛教徒,至少談起這個或那個教派來,也是頭頭是道。當然,也還有打扮整潔、體魄健壯、輕裝簡囊、一副職業旅行者模樣的年輕人。
我喜歡在黃昏來臨之前,或者坐在帕廓街的露天甜茶館裡,或者坐在抬頭就能看見布達拉宮的家中陽台上,邊喝茶邊讀這些書。在漸漸變成金色的光線下,昔日的舞台閃爍著魅影幻現而出,書中有趣的故事緩緩拉開帷幕,故事中的傳奇人物紛紛飄然降落。於是,我先是看見,那時候的西藏,沒有一條公路,處處是天塹,處處是關卡;那時候的西藏,有的是暴風雪、冰雹、地震、天花、野狼和禿鷲;有的是神靈、鬼怪、強盜和土匪,當然,還有高貴的法王、眾多的喇嘛、慵懶的貴族和純樸的百姓。接著我看見,那些勇敢的冒險家,憑藉著各種高明的化妝術踏上了遠涉西藏的旅程(必須依靠化裝才能進入拉薩,這本身就有著一種難以言傳的魅力)。有的裝扮成漢人經商的模樣,有的裝扮成遠方拉達克一帶朝聖進香的信徒,有的穿著蒙古長袍、頭戴蒙古皮帽打算混跡而入,有的跟著商隊,像是當地的挑夫。為了獲得西藏的地理情況,他們改造念珠,偽造嘛呢輪,暗藏秘密的六分儀和指南針,無休無止地計算步距,辨別星辰,測量溫度,其勘測工作是如此地出色,以至他們最終所統計出的沿途的路程、方位、海拔高度、緯度等等資料誤差極小,基本上填補了全球版圖上的某一塊空白。同時,他們還搜集了大量的有關農業、牧業、水力資源、黃金礦源、生活方式、社會階層和宗教習俗等等人文情報。有一位植物學家,在拉薩東面的山上發現了藍罌粟,那是西藏傳說中最美麗的花朵,他把它移植在他英國老家的花園裡——「這令人難以忘懷。」霍普柯克這樣感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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