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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為西藏的詩

作者:茨仁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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Ⅲ 在輪迴中永懷摯愛

在輪迴中永懷摯愛

然而,我卻是如此地……尷尬。或者說,我注定將如此尷尬地活著!
一九九八年的元旦,是以零星地炸響在拉薩廣寒而清涼的夜空中的爆竹,和迴盪在蘇州寒山寺的一百零八下鐘聲——這業已商業化的電視節目,貿然地闖入了圍爐夜話或意欲入眠的人們的耳鼓之中。我仍在回想先前通過傳呼台給一位舊友送去的祝辭。我原本要說的是:一九九八,吉祥如意;可我卻連續重複了兩遍一九八八。對於新年的降臨幾近於拒絕的心理,竟能讓人寧肯回到那遙遠、蒼白的十年前嗎?那時候,我還是一個民族學院的學生,在成都陰冷、潮濕的冬夜裡,深為自己平淡無奇的人生經歷而苦惱,特意在一本像紅旗一樣熱烈的筆記本的扉頁上,頗為激昂地寫下:「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我多麼想變成一隻勇敢的海燕,像黑色的閃電一般,在天空中高傲地飛翔。」
那麼讓我也學著來講故事吧。讓我用最多見的一種語言,卻是一種重新定義、淨化甚至重新發明的語言來講故事,而「別的一切都可以等,必須等。別的一切都不存在。」(埃利.威塞爾語)——這應該是我的責任、理想和努力,不可推卸,也無權推卸。
但它們讀起來是那麼地優美,流暢,深情,並不因為……而哽塞難言、閃爍其辭,有一些如同幻想或詩歌,自然是令人傷懷的幻想或詩歌,比如:
……西藏不是聖賢或奇蹟的國土。西藏是皈依宗教道路的人民的國土,他們不是痛苦地履行義務,而是充滿熱情和極大的歡樂遵循這條道路。在這片國土上只要我們希望,我們就能得到觀世音的保佑。如果這就是奇蹟,那麼西藏就是一個充滿奇蹟的地方,因為觀世音總是不斷地顯聖,引導和幫助我們。或許鄉村本身就給了我們幫助。我知道,對於我們這些不得不離開西藏的人來說,不能看到西藏的崇山峻嶺,感覺不到家鄉的微風,呼吸不到清新的空氣是真正的損失。是鄉村把我們的思想變得內向。在西藏,我們不僅生活在世界之中,而且和周圍的世界融為一體,西藏本身看來就是我們祝福的一部分。
我走上前,獻一條白絲的哈達。這是西藏傳統告別儀式的一部分,代表懺悔以及回來的意願。我默禱了一會兒,喇嘛們一定猜到我要走了,但他們必然會替我和圖書保密的。離開佛壇前,我坐下讀了幾分鐘佛經,對一個談到「建立信心與勇氣」之必要性的章節沉吟良久。(達賴喇嘛,《流亡中的自在》)
因為這樣的書,我驀然驚覺某種使命從未像此刻這般明晰過,迫近過。甚至一位來自秀麗江南、與我不同族籍的詩人,在短短數日的西藏之行結束之後,都能夠含蓄而又形象地寫下:它(即西藏)有著最為公開的秘密的密室、最大顆粒的淚滴、最為強烈的紫外線或最最低迷渾厚的男性(喇嘛)誦經的聲音……
一九九八年的元旦,全世界都在以各種超乎尋常的方式迎接著它,除了某個地方靜若止水,如同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沉默無言。悉尼在放最昂貴的焰火,倫敦在大開香檳酒,澳門在金屬般閃爍的燈光中使勁地扭動著即將統一的胯部,東京的年輕人個個高舉著銀色的、烙餅似的氣球尖聲喊叫。在大洋彼岸的紐約,濃妝艷抹的白人和黑人熱淚盈眶地緊緊擁抱;而我們偉大的首都北京,五十六個民族的代表缺一不可地一齊閃亮登場——雖然是色彩繽紛、大相迥異的服裝,卻是如出一轍的笑顏和舞姿……我甚至覺得主持人的聲音十分耳熟,像是從來就伴隨著我和太多的人一起經過了那些充斥著各種極端、瘋狂而荒誕的戲劇事件的年代:高亢,激越,充滿鬥志,令人血熱賁張;至多有一些嬌媚,嗲氣,這倒是如今這個商品社會所賦予的。
是的,就是這樣的三本書:一本黃色,一本絳紅色,另一本的封面是鈷藍色的天穹下,兩位頭戴雞冠法帽的僧侶吹奏法號的側影。顯而易見,它們是那遍佈雪域的壯美或樸素的建築中(不少已淪為廢墟)難以計數的、又長又窄的、被一根結實而污黑的牛皮繩緊緊捆紮的紙張堅韌、筆跡清晰卻似亙古流傳下來的所有典籍的精粹、扼要和濃縮;另外,它們尤其是一段重要的過去的記憶。這記憶太多了,太重了,這記憶的比重、體積和價值,隨著時間的流逝非但不曾減弱半分,反而像發了酵似的,漸漸地充滿了整個有形和無形的空間,當我們——尤其是像我們這些在生命的最初,並未得到過故鄉那醇厚而甘甜的乳汁哺育的人——呱呱墜地,就不偏不倚地「啪」地打在了身體裡最柔軟的那個地方,隨著成長,日漸深刻和-圖-書,一如難以癒合的傷痕。
又比如:
不過,我仍然要懇求,是的,在二十世紀末,在這個醞釀著各種變革的前夜,我以我的良知和我的宿命懇求:請允許吧,即使這些不完整的故事,在怎樣矛盾和猶豫的心情中,被喃喃低語地,慢慢道出……
……在氤氳的梵香中,我洗淨雙手,步入佛堂。我把自己視為一盞靜靜燃著的酥油供燈,向著金色的佛龕裡莊嚴如儀的佛像和滿牆的唐卡禮拜並祈禱:一為眾生,二為導師,三為親人,最後是自己。——無論如何,新年伊始,萬象更新,但願這不是空想吧。恍惚中,觀世音遙遙地伸出一千隻柔曼如柳的手,輕輕地撫慰著因耽於塵世而不安的我的心。哦,他也老了,他讓衰老如此明顯地示現,甚至交織著黃色與絳紅色的僧袍上也佈滿皺褶,卻更有一種慈悲的力量動人心魄,而他的目光,那難以形容的充滿智慧的目光喲,我不禁幸福而又傷感地泫然淚下了。
半夜三點多時,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將我驚醒。剎那間,我竟以為天光大亮。誰在這麼晚還要傾訴衷腸?電話的那一端源自繁華的南國明珠——廣州,可以清晰地聽見穿梭不息的車輛疾馳並鳴響喇叭的強音,混雜著賓館裡的電視中如電光石火般劈啪作響的粵語,真的是大都市喧嘩與騷動的不眠之夜啊。而這邊,我指的是拉薩,早已一片沉寂,偶爾有狗吠幾聲,以及從高高的窗戶裡瀉下的冰雪一般潔白的月光,以及,對面的那一座從前的宮殿,在夜幕下神秘並且淒涼的巨大而模糊的輪廓彷彿被我穿透牆壁的視力所目睹!此時,如果有讚歌,那也是從古老的、繁多的寺院中,無數純潔的喉管裡飄出的獻給佛陀的讚歌——誰說這不是一個神話一般的、但已沒落的世外莊園呢?
一九九八年的元旦,我重新打開幾本關於西藏的書籍。我再度百感交集地聞到了西藏的氣息。那是芬芳中的芬芳,夢幻中的夢幻,啜泣中的啜泣。——我的意思是,我人在西藏,卻往往只能在書中看見真正的西藏。
……在西藏,我們相信,我們每個人都應當努力去消滅我們自己內部的無知。就是這種對無知的自我感知、對解脫的渴望,才使西藏人成為西藏人,才使西藏的生活具有價值。佛經教導我們,我們的無知就是痛苦,我們知道這和圖書一點。但是,就是那點滴的知識也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了美,使我們在各處都看到了美,使我們聰明起來。我認為西藏是一個美麗的國家,事實也的確如此。但對我來說,最大的美則是人民過著一種虔誠的宗教生活。(土登晉美洛布,《西藏——歷史.宗教.人民》)
……天黑以後,我最後一次來到專門供奉大黑天的佛壇前,他是我的護法。我推開沉重而吱吱作響的門,走進室內,頓了一下,把一切情景印入腦海。許多喇嘛在護法的巨大雕像的基部誦經禱告。室內沒有電燈,數十盞許願油燈排列在金銀盤中,放出光明。壁上繪滿壁畫,一小份糌粑祭品放在祭壇上的盤子裡。一名半張面孔藏在陰影裡的侍者,正從大甕裡舀出酥油,添加到許願燈上。雖然他們知道我進來,卻沒有人抬頭。我右邊有位僧人拿起銅鈸,另一名則以號角就唇,吹出一個悠長哀傷的音符。鈸響,兩鈸合攏震動不已,它的聲音令人心靜。
只聽得紅塵中那個被失眠折磨的人語調低沉地說:花錢買歡,有何不可?可一念及我素來心高氣傲,本該是奇女子鍾情的人卻要行這等下作的事,就覺著是自取其辱,再深不過地落入了俗套……原來,佛教中講的六道輪迴就在人間,而人間中最常見的就是地獄。什麼是地獄?「俗」,就是地獄。以前總以為自己與眾不同,每一次的反叛,每一次的熱血澎湃,都是為了和一個「俗」抗爭,可萬萬沒想到如今還是落入了俗套,變成了一個俗人,就像地獄中的一個鬼。究竟什麼是將人從地獄中拯救出來的藥方呢?是「愛」嗎?可「愛」在哪兒呢?
然而真的是「火樹銀花不夜天,兄弟姊妹舞翩躚」嗎?在人們彎月一般揚起的眉梢之間,那隱隱掠過的、不易察覺的陰影是什麼?毛澤東在他瀕死之前最後一次觀看電影,當看到多年浴血奮戰的解放大軍在人民群眾的熱烈歡迎下勝利進城的鏡頭時,這位素來堅定不移的唯物主義者突然老淚縱橫,不能自已……我還是欣賞俄羅斯一個偏遠的小漁村裡,像北極熊一樣笨拙、像海豹一樣良善的勞動者在篝火旁烤著魚、喝著燒酒、跳著傳統舞蹈的形式,據說他們是這個地球上最早進入新年的。膚色黝黑、相貌英俊的印度青年則疾步走在無垠的大漠上,他在歌唱祖國,hetubook.com.com深情地歌唱屬於他的世界上所有地方都無法與之相比的美麗的祖國,於是,天真的孩子歡笑了,漂亮的、頭頂水罐的少女歡笑了,滿臉皺紋的老人歡笑了……啊,祖國,親愛的祖國,在哪裡?
電話裡,這「愛」的要求多麼空虛,卻又強烈。
啊,一九九八年的元旦!我從未像這一天這般明白無誤地洞察到此生此世,即這一次輪迴中我甚為微妙的處境:一個其實並不純粹的混血兒,一個在異鄉飄蕩多年的遊魂,一個至今與母語隔若關山的殘疾人,一個被淺陋的藝術化的生活重創的傷患,一個在宗教殿堂的角落中姿勢生硬的儀軌見習生,一個,一個永遠徘徊於塵世的邊緣、空懷教徒式的獻身精神的獨身者……
……阿里仁波齊(達賴喇嘛的弟弟)說:「我們剛到,我就被叫去見達賴喇嘛。我走進了寺院二樓的一間小房。正對著門有一扇窗戶,可以看見透進來的一點點光線,神聖的達賴喇嘛腳穿長筒皮靴,身著俗人服裝,站在窗前。以前我從未看到他像這樣穿戴過。但實際上看去,他卻顯得相當自然。他只是問了問:『你今天感覺怎樣?』我回答說:『沒什麼。一切都好,只是沙暴有點猛,媽媽因為騎在馬上,大腿有點問題。』接著,他默默無言地看了我一會兒,最後說:『恰傑』——這是我的小名——『現在我們是難民了。』」(約翰.F.艾夫唐,《雪域境外流亡記》)
然而這一天,我忍不住要回顧,是的,回顧過去的一年,一九九七,固然有許多歷史事件迭出不窮,留下劃時代的重大意義,比如鄧小平的去世,香港回歸,等等;但我最清晰不過地記得的是兩個女人的死。一位算是壽終正寢,是我偏愛的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她罕見的智慧和才情遠比她傳奇、浪漫的經歷更令人神往,以至她亡故的刺痛從一九九六年蔓延至今。一位是昔日的王妃、英格蘭的玫瑰、全球輿論的熱點戴安娜,在詩情畫意一般的巴黎夏夜與最後的戀人慘遇車禍,香消玉殞,令人不禁扼腕痛惜,喟歎生命短促,世事無常——而當時,我正在康巴老家的方圓之內,經驗著精神上的一次特別重要的洗禮。
不知道現今的孩子們是否聽說過這段充滿英雄主義色彩的豪言壯語。也許,在他們的課本裡連高爾基這個革命文豪的名字亦遁和*圖*書而不見了。那可是我和同輩人甚至上溯到一、兩代人許多年來最主要的精神偶像,其他的如雷鋒、保爾.柯察金、張海迪等等;在讀大學的初期,還曾給參加中越自衛反擊戰的軍人們寫信、寄慰問品。但一九八六年以後,新的、浪漫的、叛逆的偶像在趨於個人化、藝術化的詩歌擂擊出的無序的激烈鼓點中匆匆上場了。
時代不同了;每一個時代都各有各的理想、熱情、口號和創傷,像一個個火燙的烙印紛亂地刻在人們的心上,甚至形狀不一的額頭上,今生抹不掉,來世還可能若隱若現。對於像我這樣一個生命裡流淌著古老圖伯特之血的藏人來說,故鄉的風景早在我出生的時候就已經改變。故鄉的;譬如說故鄉的語言,我依稀耳聞卻從未放在心上。是否,另有一種錯誤或誤差致使我的存在猶如一個意外?
又比如:
讓我們來講故事。那是我們的首要責任。評注將不得不遲到,否則它們就會取代或遮蔽它們意在揭示的事物。
確切地說,那些龐大或微小的寺院猶如鑲嵌在廣袤、高拔的大地上的紅寶石,即使在歷史的風雨中或略有破敗,或已為廢墟,仍然閃爍著熠熠奪目的光芒。還有那些裹著絳紅大氅的喇嘛,蒼老的,盛年的,幼稚的,無一不親人似的微笑著,迎候著,其中竟有三人與我同名,最小的不過五六歲,在鏡頭裡他睜大著亮晶晶的眼睛,歪著頭,輕輕地咬著拇指,一副令人愛憐的模樣兒,誰會想到他也是次日盛大的法會上端坐著千吟百誦的一個小僧人?
一九九八年元旦於拉薩
一九九八年的元旦,太陽照常升起,還將照常落下,西藏人亦照常起居,向三寶磕頭,去寺院點燈,沿帕廓轉經;我奉為上師的仁波切應一位新近喪母的施主的恭請,一早就帶著十餘名僧人在大昭寺的庭院內虔心地做法事;往北去,那裡的百姓和牲畜還在和百年不遇的大雪釀成的災難苦苦地抗爭著……我照常在書桌前坐下——這幾乎是我每日的功課:讀書,寫作,以及誦經。
是否,我終於明確了今後寫作的方向,那就是做一個見證人,看見,發現,揭示,並且傳播那秘密——那驚人的、感人的卻非個人的秘密?正如一生致力於用「記憶」對抗「遺忘」的猶太作家埃利.威塞爾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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