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何求先翻英文報，後翻中文報，發覺英文報上的報導，是北平合衆國際社外電的節文，中文報是外電的節譯。中國人玩了幾千年文字魔術，功夫早練到了《倚天屠龍記》中的乾坤大挪移神功的第十層。就像曾國藩與太平軍接仗，屢戰屢敗，本應革職查辦，但他老兄在奏摺中，把「屢戰屢敗」寫成「屢敗屢戰」，一字不改，只是調動了前後順序，便成了汗馬功勞一大樁。其中奧妙，又豈是蟹行蛇形的文字所能曲盡？所以，翻譯本是靠不住的，何況還是節譯，甚且是由英文再譯中文的二重節譯！於是，何求鄭重聲明，在未讀到《人民日報》評論員的原文之前，自願放棄發言權。

十二月八日參加一熟朋友例行的晚餐聚會，才一進門，屁股還未坐穩，早已恭候何求大駕多時的朋友便你一言、我一語的爭著要何求對昨日中共《人民日報》評論員的文章談談自己的看法。

何求自遷居島國後，關在一研究機構中研究「子見南子」，象牙塔中，自然是「來往有鴻儒，談笑無白丁」，所交的朋友，雖然暫時還不够資格晉升島主欽定的三百材俊之和圖書列，但也個個頭角崢嶸，學有所成。只可惜這些大博士、大學者對中共的認識，還够不上小學程度，在何求這段數早就過了博士後的過氣「中國通」眼中，簡直是孺子不可教。只不過是《人民日報》的一篇評論員文章，就値得頭腦發燒，忘了自己老頭的姓氏？要知道，自從一九六六年文革以來，中共內部幫派山頭林立，《人民日報》也早就從全黨的喉舌，蛻化爲幫派的刊物。江青集團控制《人民日報》十年，寫過多少評論員文章，登過多少社論？待到毛皇爺一翹辮子，還不是被人抓小雞一樣全關在籠子裏，而剛易主的《人民日報》，立刻就發表歡呼前任主子入柙的社論。卽使還在一九六七年毛皇帝未翹辮子時，《人民日報》因爲登了江靑集團一篇〈揪軍內一小撮〉的社論，差點引起實力軍人的聯合兵諫，結果還是毛皇帝下令逮捕江靑旗下關鋒、王力、戚本禹等始作俑者，而《人民日報》也立刻發表了一篇社論，批判自己前一期社論是「大毒草」，好不容易才把事情擺平。中共無休止的內鬨，成王敗寇，使昨天ｍ•heｔubook•ｃom•ｃoｍ的《人民日報》，不斷打前天《人民日報》的嘴巴，今天的《人民日報》，又不斷打昨天《人民日報》的嘴巴。在這種永不停息的「否定之否定」的鐵律運作之下，誰敢保證明天的《人民日報》，不會打今天《人民日報》的嘴巴？所以，對《人民日報》的權威，是不能也不應該估計得太高的。

何求自從謫居文化沙漠之後，早已不讀閒書，不看報紙，把電視機送進貯物室，一頭埋在沙丘中，簡直不知人間何世，又怎麽知道《人民日報》評論員發了什麽偉論？朋友眼見何求這個「中國通」變得如此孤陋寡聞，七分失望中，夾帶著三分的憐憫。有一個朋友扔來厚厚一大叠中英文報紙，拍拍何求膊頭：「先惡補一下再說吧！」

眼看著朋友們喜氣洋洋，何求實在不忍潑他們冷水。於是只好再低下頭吃菜，把幾次忍不住要吐出來的那句話用力吞回去，忍話原來比憋屎憋尿還要辛苦。好不容易熬到散席，何求「骨拜」道後，一個箭步衝出門外，對著空無一人的黑夜大叫：

補記：六月債，還得快。何求這hｔtps://ｗｗｗ•hｅtuｂoｏk•com•ｃom篇文章剛寫好，還來不及寄出，島國的外電，就已報導：中共高級官員公開指責《人民日報》的錯誤。《人民日報》也公開更正評論員文章中的最重要的主題，把「我們不能期望馬列主義能解決中國問題」更正爲「我們不能期望馬列主義能解決中國所有的問題」。一切都被何求「不幸而言中」，只是何求未能料到《人民日報》自打嘴巴來得這麼快。阿Ｑ的辮子已叫別人揪住，想輕輕一聲「更正」，便溜之大吉，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只可憐了何求的那些朋友，才唱完了「春風作伴好還鄉」，立刻又要唱「等是有家歸不得，杜鵑偏向耳邊啼。」

中共雖以馬克思主義爲國教，但在文革以前，中共的領導人幾乎沒有一人懂得馬克思主義，他們精通的只是斯大林的運動和控制羣衆的技術。這和馬克思主義其實扯不上太大的關係。文革以後，中共領導人包括鄧小平在內，幾乎沒有一個人眞的還在相信馬克思主義。儘管既不懂m.hetubook.com.com又不信，但馬克思的招牌還是不能不掛。這和在十字坡賣人肉的母夜叉，偏要吹噓自己賣的是最正宗的上等黃牛肉，個中道理，簡直是一模一樣。

馬克思主義是全世界一切共產黨的註冊商標，取下這一招牌，便不成其爲共產黨了。現在的中共，其實只是各派系各山頭合資的股份有限公司。鄧小平胡耀邦這一派系，雖當了董事長，但註册資本遠遠沒達到總股份的百分之五十一。因而對公司的重大決策，鄧小平並無一個人說了算的特權，現在竟說出「我們不能期望馬列主義能解決中國的問題」，以及「緊抱馬克思主義不放，乃是天眞而愚不可及之事」等叛道離經的言論，無異在自砸招牌。這種言行是越權的、違法的，並且一定會激起公司內各大小股東的公憤和集體抗拒，以鄧小平一貫穩健老練及務實作風，當不至於行此險招，何求認爲這些話一定不出於鄧小平之口，很可能是鄧小平手下的小伙計胡耀邦爲了譁衆取寵「口花花」闖下的禍。鄧小平這幾年的所作所爲，已大大地損害了黨內職業革命家的權益，由這些職業革命家構成的各幫各派，對鄧小平派系早和_圖_書就心懷怨懟，現在好不容易逮到了鄧派公然越權違法的把柄，正好師出有名，又豈肯輕易放過。面對著黨内各派系的「統一戰線」，鄧小平派系這囘恐怕凶多吉少了，弄不好鄧小平要來個三上四落，也不是沒有可能。

「別高興得太早了！」

何求放棄言論自由之後，先默誦一段毛語錄：「物質變精神，精神變物質」，完成了十八年如一日的飯前禱告，然後低下頭來努力加餐，決心用物質享受來補償精神上的虧欠。正在大快朶頤，得其所哉之際，耳邊突然聽到有人大聲嚷：「這下好了，中共已明言放棄馬克思主義，我們不久就可以回大陸定居了！」何求吃了一驚，啣在口中的魚丸咕噥一聲整個吞了下去，差點沒害得何求鯁塞而死。喂，老友，求您老少發些怪論成不成？用飯時間，很容易「搞出人命」的啊！何求好不容易才用啤酒把卡在食道的魚丸冲下胃去，緩過氣來，正要向怪論家提出抗議，耳邊又聽到其他朋友的七嘴八舌，計算著回歸後在那兒落戶，那兒蓋房子……何求把視線從菜盤收回，游目四顧，看見朋友個個興高采烈，眉飛色舞，大有青春作伴，衣錦還鄉的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