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憂集
男人與狗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何求生平第一次聽到洋女人對中國男人如此禮讚,不禁樂昏了頭,差點連自己老爸叫什麽名字都忘了。
「可憐的查理!」
可憐的瑪麗安!
中國男人頭腦中大都封建餘毒未除,看見女同胞吃西洋菜,便恨得牙癢癢的,以爲有辱國體。但若是男同胞在吃西餐,便無不把大拇指一伸,自覺顔面上也添了一二分光彩。何求既生爲中國男兒,自然也深知爲國爭光的重要。只是,何求近十年苦讀「四書」,不知不覺間又誤中了孔老先生的毒,變得食不厭精,臉不厭細,對著教室內外一盆盆又老又粗的火雞肉,實在無法舉箸,因而對那些「爲國爭光」不遠萬里由大陸來到美國的男同胞們,五分敬佩之中,又加上五分的感激。如果不是有一次偶然的對話,徹底毀滅了何求心中的英雄形象,何求說不準還會把敬佩感激之心保持到如今。
「到了大陸之後,我才發覺我以前對中國男人的印象,完全是誤解,這也難怪,誰叫你和西西給我以誤導呢。你們這hetubook.com.com兩個怪物,跟中國大陸的男人完全不一樣。拿他來說吧,他不僅有我在中國大陸見到的男人的一切優點,而且還對我非常的忠心和服從。用你們中國話說『我叫他向東他絕不敢向西,我叫他趕鴨他絕不敢趕雞。』」瑪麗安突然又丟出一句中國書袋,飛快的瞟了她老公一眼,接著說:「他呀!簡直比我從前的查理還要聽話和馴服。」——查理是瑪麗安去大陸前養的一頭矮腳種的哈叭狗。
美國的洋妞兒,成熟得早,但也衰老得快。才唸高中,便個個出落得玉立婷婷,千媚百姣,其照人艷光,也只有〈洛神賦〉中那對句子「遠而望之,姣若太陽昇朝霞,逼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差可與之相副。到了大學,由於命犯「三過」——過度食物、過度體重、過度縱慾——洋妞們就算沒有變成殘花敗柳的,也僅僅剩下一點點返照的迴光,套句唐詩,已是「開到荼蘼花事了」的暮春時節了。
「瘟得福!瘟得福!」瑪麗https://www.hetubook.com.com安興奮得手舞足蹈:「浪漫、溫柔、耐心、體貼,最重要是進取心十足,套用你們廣東人的話說,簡直『好到無得頂』……」瑪麗安講英文嘩啦啦的快得像機關槍,還不忘賣弄她那句不知那裏學來的廣州話。
「可憐的查理!瑪麗安,妳好狠心。」
讀研究所的美國女生,雖不至於鶴髮雞皮、彎腰曲背,但也難免額頭起波浪,眼尾放光芒,一副敗葉衰荷的暮秋氣象。天下的臭男人,又是好色慕少艾的多,對這些杏嫁無期的老女,同情和憐憫容或有之,捨身入地獄的勇氣,卻始終有所不足。故美國女研究生多「尋尋覓覓」,很少不以「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收場。若要用最準確的文字來形容這些不幸女性的境遇,風雅一點,便是宋詞中的「更無蜂蝶慕幽香,紅衣脫盡芳心苦」,粗俗一點,便是廣東人尖酸刻毒的漫罵:「喂貓都唔食。」
西西臨陣退縮了,列位看官,有誰敢下場來跟何求搏一搏嗎?
「我未去中國大陸之前,別人對我m•hetubook•com.com說大陸男人如何如何的好,我心中還不大相信哩。因爲我也認識兩個大陸來的男人,我指的是你和在西風書店賣書的西西,你們一點都不浪漫,甚至可以說是傲慢、冷漠,不解風情,拒人千里!我甚至有時在想,你們中國男人是不是心理或生理上有點問題!求記,我無意傷你的感情,我只是實話實說,你不會介意吧?」
「韋國光?爲國爭光!好名字!好名字,佩服佩服,恭喜恭喜。」何求一邊與國光先生握手,一邊向瑪麗安打趣:「到大陸體驗了一年,對中國男人有何獨到之見?」
「這也不能怪我狠心,喜新厭舊,誰不一樣?有了國光,我還要查理幹什麽?」
一九八五年四月三十日《聯合報》
天無絕人之路,中共向美國打開大門後,原來在美國杏嫁無期的女研究生,一到了大陸,立刻變成了男人湯圓,你也爭,我也奪,有送玫瑰花的,有獻情詩的,有站在臥房窗外唱情歌的,要多浪漫就有多浪漫;hetubook.com.com有從圍牆翻過來的,有從窗口爬進來的,有查戶口時鑽入床底下躲起來的,要多驚險就有多驚險;這還不算,爲了把這些多情種子帶回花旗,於是靜坐呀,絕食呀,向老鄧和小胡上書請願呀,要多刺|激便有多刺|激;奪得勇男歸後,登報紙,上電視,著書立說,一舉成名,要多轟轟烈烈也就有多轟轟烈烈。這種由虛入實,穩賺不賠的大好買賣,有誰肯白白失之交臂?於是何求的美國女同學,紛紛飛向中土,個個譜出了第二、第三或第N次方的春,成功率或成婚率高達百分之一百。
「哈囉,求記,好久不見了。」
「當然不會,當然不會……」何求臉上硬擠出一絲強笑。
西西跳起來亂罵一氣後,突然把眼珠一轉,打起何求主意來了:「求記,五年之內,若她的國光不把她像臭襪子一樣扔掉,就算我有眼無珠。一百搏一,敢不敢和我賭一賭?」
一天,何求正在柏城電報道測量土地,迎面走來東語系研究生瑪麗安,正牽著一個大圈仔模樣的男子蹓馬路。
和瑪麗安道了「骨拜」,何求匆hetubook.com.com匆趕到西風書店找西西,把瑪麗安對他的評語一字不漏地免費傳達。果然不出何求所料,這老小子氣得七孔生煙,「怪物!變態!性無能!我操!你不叫她撒泡貓尿先照照自己的尊容?老子又不是咬著她褲腰帶坐飛機出來的叭兒狗,老子是憑自己的本事泅水出來的,憑什麽要向她搖頭擺臀賣騷包!忠心,忠心,做她的春秋白日夢哩,我操!……」
「哈囉,瑪麗安,好久不見。聽說妳剛從大陸回來,又結了婚,這位是——」
五年?這老小子好奸滑。還是讓何求來作莊吧,也是一百搏一,爲期只要三年。
「噢,該死,」瑪麗安一拍雙手:「我忘了給你們引見。這位是密斯脫何,這位是我的先生韋國光,我們在湖南認識,結婚還不到一個月。」
「查理一直不喜歡國光,牠吃國光的醋,幾天前還咬了國光一口,我一生氣就把牠送囘老家去了。」
「對了,瑪麗安,妳的查理呢?」——瑪麗安到大陸前每天都牽著查理在柏城蹓來蹓去,甚至帶到教室來上課。有瑪麗安的地方,就有查理,查理簡直是瑪麗安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