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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大戲

作者:翟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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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憂集 京記

心憂集

京記

京記的京來自他名字最末字,何求明知他最恨俗人,爲了氣死他,便直呼「京記」而不名,一如香港的小商人名「發記」、「鴻記」者,不僅庸俗,簡直市儈。爲了報復,京記也把何求叫做「求記」。京記、求記,一個失去了天體物理的樂園,一個失去了革命的樂園,天涯淪落,傷心人自有懷抱,正好藉生啤酒杯,各自澆平心中的壘塊。我們天文地理、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甚至飲食男女,都可以無所不談。但一談到中國政治,彼此便摩拳擦掌,差點沒有在酒吧幹起來。他駡何求「反動兼頑固」,何求也恨他對中共一廂情願的幼稚和天眞。在拍桌子拂袖而去時,彼此都發誓以後不再來往。但第二天晚上十二點正,京記又帶著五分尷尬、五分討好的微笑,來敲何求的房門,碰上何求正在生自己的氣——都快三十歲的人了,怎麼還會像十多歲的小紅衛兵那樣沉不住氣,一言不合就捲起袖子喊打喊殺!一個有心負荆,一個無意拒客,於是劫波渡盡,一笑解仇,兩人一起又到酒吧去也。諸如此類的事一連發生了好幾次之後,彼此不免約法三章:喝酒時莫談國是,違者罰款五元,作爲當晚的啤酒費。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一起飲了四年啤酒後,京記無法不離開柏克萊,到洛杉磯的洛歇公m.hetubook.com.com司當工程師,雖然起薪比大學的正教授還要多,但京記愁眉苦臉,一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模樣,就像五分鐘後便輪到他上刑場似的,而何求爲了不曾改行讀工程,卽將充軍到遠離柏克萊一萬八千里的一個文化荒島,薪水只有京記的四分之一,自然也高興不起來。一對難兄難弟,先被逐出了理想國,再被逐出柏克萊這桃花源,兩人最後一次來到酒吧,要了比平時多二倍的生啤酒,大有不醉無歸的氣勢。酒喝到八九分,京記的舌頭麻木了,說起話來結結巴巴,何求在醉眼矇矓之中,依稀聽到他羨慕何求命好,居然能找到和自己的志願相符的工作……其實何求當時早已不是理想主義者了,心中正在吃後悔藥,悔不該沒有早點改行讀工程,比現在多賺三倍的薪水……夜已深,更已盡,酒吧也要打烊了,京記把剩下的殘酒倒滿何求手中的杯子,然後向我舉杯:
「乾杯,爲了我們未來的歷史家……」
「喝乾它!」
「窮困的歷史佬!」我急忙更正。
我們各自一口喝乾手中的杯子。京記掏出錢包,把裏面的大小票子統統翻了出來,一古腦兒扔在在桌子上,然後搖搖擺擺往門外走。酒吧的女侍追出來:
何求來到島國之後,先後接到京記和_圖_書幾封來信,開始還是憤憤不平,後來慢慢開始談他新買的車子和房子,以及一次又一次的昇等和加薪,似乎對現狀開始有點滿意了。月前收到他一封信,信中寫道:「……我現在是過河卒子,只會一心向『錢』看,過去沒有錢,不知道錢的可愛,和花錢的樂趣,關起門來自鳴清高,現在可不同了。……現在,卽使有人用八人擡的大轎,請我到大學去教天體物理,我也一定抛手搖頭,敬謝不敏,我享受慣了,我已不能過窮教書匠的清苦日子……。」
……
京記最瞧不起讀工科的學生,一方面,是由於在京記唸大學的時代,只有二、三流的學生才會去唸工程,另一方面,也由於唸工程的學生太過實際,缺乏京記常掛在嘴邊的「靈氣」。一個物理系的中國女研究生嫁給了電機系的「機器佬」,京記聞訊後頓足慨嘆:「好一朶鮮花偏插在牛糞上!」這囘爲了電機系給他的獎學金最多,京記也就改行讀電機系。別人讀電機,是爲了以後的飯碗,越早畢業越好;京記讀電機,是爲了眼前的飯碗,越遲畢業越好。一般人唸一年就拿到的碩士學位,京記足足唸了四年。本系外系,凡是能修的課,都叫他修完了。物理系的博士改行讀工程,自然駕輕就熟,輕而易舉。他把主要的時間和興趣,www.hetubook.com.com用來研究中國電影發展史,儼然成了這方面的權威。學校裏的功課,他只是隨意「應卯」一下而已。系裏系外很多愛才的教授,都希望能把這個每次都考第一的天才學生收歸門牆,但京記連考慮也不考慮,馬上一口回絕。電機系負責管理研究生的教授,一見到他就頭大,猜不透這個既不肯讀博士班,又不肯畢業的「科學怪人」,肚子裏到底在打什麽算盤。
畢業卽失業,京記靠老朋友的貸款,勉強混了兩三年。自古道長貧難顧,當朋友開始面有難色時,京記知道自己得設法謀生了。像京記這種學生,在美國任何一所大學,都一定能拿到獎學金。於是京記回到柏克萊唸研究所,穿衣、吃飯、房租,以及中午喝咖啡,晚上喝啤酒的花費,又都有著落了。
「我剛才已把靈魂押給了魔鬼。」
「沒關係,妳自己留著花吧,我明天就會有的是錢。」京記舌頭打結,手一揮,差點沒摔了一跤:
「但富有的工程師!」我跟著補充。
京記在柏克萊唸大學時,同時攻讀物理和數學兩個學位。一般的大學生一個學期唸兩、三門課,他卻一個學期唸十門,而且有半數是研究所的課,而且每一門都能拿A或A+。一頭扎進保釣運動之後,除了革命之外,又多了一項神聖的任務——替那和_圖_書些因革命而無法把書唸好的同志去考試。結果每次又是A或A+,成了柏克萊保釣圈中最有名的槍手。當然,京記當槍手也不全爲了革命,有時爲了二塊錢一斗的生啤酒,或兩塊五毛一碗的牛肉麵,再不,就是爲了一個令人難以拒絕的女性媚笑再加上一句「京哥」的央求,他也一樣會下海替別人抓刀。
「先生,您忘了找錢了!」
在柏克萊大學物理系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後,京記轉到麻省理工學院攻讀當時最熱門最尖端的天體物理博士學位。當時柏克萊的師友,都期待著三五年後,將有一顆新星在天體物理學界昇起。但當京記拿到博士學位後,正值美國政府大規模削減太空經費,很多資深的學者和科學家尙被辭退,京記這剛出爐的「新科」師兄,當然更不可能找到工作,天體物理領域的新星,還未來得及昇起,便立刻殞落了。
「好一朵鮮花偏插在牛糞上——京記語錄」
「喝乾它!」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十二日《中國時報》
「爲了一個永遠消失了的天體物理學家……」
何求特地到書店找了一賀卡,連題辭一併贈送:
最近,何求又接到京記一封信,說卽將要結婚,準新娘是香港人,身材、相貌京記都打一百分,而且又富有京記口中hetubook.com.com的「靈氣」。但京記也還有遺憾的地方,第一是因爲女方的父親是大學裏的窮敎授,家中並不富有,第二是因爲女方現在洛杉磯加州大學從事物理學博士後研究,賺錢太少了……
柏克萊有很多怪人,那個穿得像叫化,拐著一條腿,滿街灑肥皂泡娛人娛己的老女人,原來是美國頗負盛名的詩人。大學校園門口的電報街,有不少擺賣價飾物的嬉皮地攤,地攤的男女主人,別看他(她)們衣冠不整,一副髒兮兮的樣子,他們當中許多人,有著比國内名牌大學的許多敎授還要顯赫的學歷和學位。何求的朋友京記,既不擺地攤,也不灑肥皂泡,言行外表,絕對正常。但在何求心目中,京記也是柏克萊產的怪人之一。
每天晚上十二點正找何求去喝啤酒,大約是京記最生猛的時候。晚上十二點這一時間,還是何求決定的。因爲何求每天有二百頁英文書,要到這時候才啃完,讀文科可不比京記讀工程,不啃書也照樣拿A+。京記每晚十二點正就會來敲何求的門,一分鐘也不早,一分鐘也不晚,就像他試卷中的答案一般精確無誤。我們十二點零三分到達酒吧,在靠牆角的一張桌子坐好,女侍不等吩咐,每人端上一斗生啤酒,一包炸薯條,一直喝到凌晨一點半酒吧打烊,每人都有三分酒意了,才一腳輕一腳重的各自回宿舍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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