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二十世紀」的反思
到了五四時期,世紀的觀念已經根深蒂固了,我常引用一篇陳獨秀的文章,以為佐證,題目就叫做《一九一六年》,全文開端的幾句話如下:
這種樂觀的論調,可以說代表了五四「新青年」那一代知識份子的心態。時當民國五年,正是萬事一新的時候,所以對時間的看法也是新的,認為是直線前進的,而現代文明和歷史發展的節奏,也「愈演愈疾」——快得令人喘不過氣來。當年陳獨秀可以「昂首自負」,聲勢奪人,然而到了世紀末,我們發現這「二十世紀之新文明」並沒有帶來全面進步的結果,世紀初知識份子的驕傲和樂觀,令我不敢苟同,甚至覺得慚愧,所以只能俯首反思,匆匆寫下這篇短文。
每次經過銅鑼灣時代廣場見到「邁向二十一世紀」的螢光幕,我和-圖-書都會膽戰心驚,熒光幕上閃出「尙有××天」的數字,更令我有大限已到的感覺,好像自己的生命也只剩下這麼幾天了,應該趕快打點收拾未了的事,以便從容對待世紀終結日。
(1999年12月1日)
所以就我看來,時代廣場熒幕上所標示的日子,不應作還有若干天就可進入二十一世紀來解釋,而只能看做二十世紀馬上就要終結的提示,真是有點時不我與,連我也要計算時間了。
其實,我認為所謂「現代性」(modernity)的關鍵問題就是時間,而西方的時間觀念如何被中國接受,進而導致中國的「現代化」,也是一個值得仔細研究的問題。世紀(century)和「https://www.hetubook.com•com千年」都是西方時間觀念的一部份,在中國文化傳統中本無太大意義,特別是前者,在晚清以前,從來沒有中國人提過。然而,到了光緒年間,「十九世紀」這個名詞有人用了,甚至有一本西方歷史書:The 19 Century: A History(原著者是Robert Mackenzie),經由傳教士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的節譯,以《泰西近百年大事紀》為題(並未譯出「十九世紀」這個名詞)在一八九四年的《萬國公報》上連載,次年又以《泰西史攬要》為名,由廣學會出版單行本,影響至大。梁啓超讚道此書:「述近百年以來歐美各國變法自強之跡,西史中最佳之書也。」(見鄒
和_圖_書
振環:《影響中國近代社會的一百種譯作》102-103頁)對我來說,千禧年毫無意義,不知「禧」從何來,而英文Millennium這個詞源出基督教,意指耶穌即將再世以拯救受苦受難的世人的時刻,所以也無邁向將來的喜意。至於二十一世紀何時開始,至今尚未定論,有人說是公元二〇〇〇年的一月一日開始算起,也有人說須要等到二〇〇一年才開始。對我而言,何時「開始」也毫無意義,我最關心的反而是何時終結。所以,我打算討論的就是一個終結的問題——The sense of an ending。
於是,西方的現代歷史和時間觀念逐漸滲入中國知識份子的腦中;戊戌變法失敗後,康梁二氏流亡日本,對於天朝典章制度開始感到失望,於和_圖_書是刻意求變。一八九九年底,梁啓超由日本啟程到夏威夷遊歷,在太平洋途中,風浪大作,也引起他的澎湃思潮,遂在這本日記《行漫錄》序言中寫道:「余鄉人也,九歲後始遊他縣,十七歲後始他省,了無大志。懵懵然不知有天下事。會幾何時,為十九世紀世界大風潮之勢力所顛簸、所衝擊、所驅遣,使我不得不為國人焉,不得不為世界人焉。」他自己既然立志為世界人,所以毅然決定採用西曆,在日記的第一天標明時間是「西曆十二月十九日,中曆十一月十七日」,正是十九世紀最後的那幾天。然而當時的中國城市——包括上海——並沒有任何顯明的標誌,「邁向二十世紀,僅有十二天」。
梁啟超甘冒「不愛國」的風險使用西曆,主要是求其方便,他說中國已經與世界交流,應該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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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世界公用的東西,其後他還提到麥哲倫、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貢獻,以此自比,把自己想像的空間推廣到全世界。從此以後,中國人的時間和空間觀念開始逐漸改變,直到一九一二年民國成立後,公佈使用西曆,當時有不少人反對,所以商務印書館還出版了幾本新曆法的書,以敎國人。任重道遠之青年諸君乎,諸君所生之時代,為何等時代乎,乃二十世紀之第十六年之初也。世界之變動,即進化,月異而歲不同,人類光明之歷史愈演愈疾……而現代二十世紀之文明,其進境如何,今方萌動,不可得而言焉。然生於斯世者,必昂首自負為二十世紀之人,創造二十世紀之新文明……人類文明之進化,新陳代謝, 如水之逝,如矢之行,時時相續,時時變易,二十世紀之第十六年之人又當萬事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