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形記
「對不起,你的醫師今天上午不上班,要不要我把你介紹到復健治療室——physical therapy?」當然好。當年我「五十肩」劇痛時,會經每週光顧該處數次,日久生情,竟然和那位為我推拿的女醫師變成朋友。那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一陣隱痛打斷了我的思路。「復健治療室嗎?我後背近腰的地方痛得要命,那位女醫師還在嗎?今天幾點鐘可以見我?」「對不起,我們下一次可以接見新病人的日期是十二月三十日。對了,你的身份證是幾號?」見你的鬼!我還能等到今年年底?那個時候,要是不死也是該不痛了。一氣掛上電話,一籌莫展,www.hetubook.com.com又爬回沙發。
以上這段話不是出自卡夫卡的《變形記》,而是十二月十三日(不祥)清晨我的自我感覺——頗不良好,脊椎骨下部近腰處劇痛,連帶右腿的神經發麻,使我站不起來,只好從牀端爬到地上,匆匆找到衣褲穿上,已經痛得呻|吟起來。(在《變形記》裡格里高爾好像沒有叫痛,只覺得自己形象不對……)勉強走下樓梯時,又變成了駝背的鐘樓怪人(鐘又為誰敲……),邊走邊嚷,終不容易跛行到客廳沙發,立刻又躺了下來,陣痛稍減,才開始算計起來:從沙發到浴室,平常只有三五步路,
和圖書
算了,還是不洗澡了;走到廚房也不過七八步路,去燒杯咖啡吧,但以目前的蟲行狀態,怎麼攀得上水龍頭的高度?我竟然又變成了一個像是那部好萊塢電影中的縮形人,愈縮愈小,小得可憐,家中的小貓都成了巨獸。我和縮形人面臨同樣的困難;自己的居室空間突然大得驚人,從客廳到廚房,他可以跑步,我卻要爬行,距離太遠,算了,也不吃早點了。偏偏客廳裡沒有電話!如果我像香港人一樣,先置一架小巧的手提電話機,問題不就解決了嗎?偏偏我這個人反對科技。清掃女工來了,發現一個死屍躺在沙發上,她差一點大叫起來,好在我尙未奄奄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息,而且中氣十足,就叫她扶我起來打電話。
那天下午,我終於逐漸恢復了人形,但仍然卧牀不起,醫生要我徹底休息,此病乃教書人常見,不足為奇。不過我還是作了兩個痛苦的決定:這一週我不能敎書了;下一週我也不能來香港了。各位香港朋友如果關心我而欲知後事如何,則請速看卡夫卡的《變形記》,我正在寫續集,不日即可寫完。
另一位為我修理前門的工人也進來了,坐在我旁邊,非常同情地說:「我以前也患過這種病,痛得在地上打滾,搞了我兩三個月才好。不要急,聽我說,你該仔細地想想,然後再作決定……」還有什麼決定好作www.hetubook.com.com?不止痛,毋寧死;死不成,看醫師;西醫不在,看中醫。說時遲,那時快,門口又闖進一個人,恰是好久不見的一個老朋友,他看我「退化」成這個樣子,哪裡像人,就不分青紅皂白把我拉進他車裡,然後說:「我認識一位大陸來的醫生,專治背痛,又會針灸,我帶你先去看看他再說。」
(1998年12月30日)
「這裡是哈佛醫療中心,如是急診,請按1字;其他的請按2字」,我考慮再三,反正一時死不了,還是按2字:「你如果要找某某醫生,請按3字」。我趕緊接二連三按上,接通了,馬上自報姓名,那邊hetubook.com.com聲音說:「請問你的哈佛ID號碼是幾號……」又是號碼,身份認同?我哪裡還有什麼身份?早已快從敎授變成蟲了。「我是鐘樓怪人……」這個時候還開什麼玩笑:「對不起,小姐,我背痛得要命,號碼卡在我外衣口袋的銀包裡,請你千萬不要掛斷,我從這裡爬到衣櫥至少要三分鐘,即使找到外衣口袋,還是攀不到,太高了,小姐,我是一條蟲!」電話那邊的聲音說:「勿驚,勿鬧,把你的姓名先告訴我。」謝天謝地,我的英文名字最短,總共只有六個字母,報上了以後,也忘了加上敎授二字,反正名譽早已掃地,只求她趕快找到醫生,救我一命!
一覺醒來,趕緊下牀,卻突然發現自己變成了一條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