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寒團爐話火鍋
吃涮鍋子最後要下點雜麵吃,據說去羶吸油而且吃了不叫渴,是否真有那檔子事,祇有吃者自己去體會了。鍋子吃完,剩下鍋子底兒,實在是羊肉鍋子精華所在,此時炭燼火熄,餘溫灼人,要把鍋子裏殘肴倒出再吃,那要看堂倌的道行了,如果倒得乾淨利落,少不得小費要多叨光幾文了。
什錦火鍋,在酒席上來說是一道壓桌的飯菜,一般人除非飯量特別好的動動筷子外,大多數的人在醉飽之餘,頂多淺嘗即止。普通什錦火鍋無非是海參、白肉、蛋餃、雞塊、爐肉、蝦仁、胗肝、肚片、粉條、白菜而已。有一次一位警界朋友請我在北平後門慶和堂吃便飯,要一個「統領火鍋」,這一下可把我考住了,火鍋的種類,我知道而吃過的也不算少,可是「統領火鍋」,不但沒嘗過,甚至於也沒聽說過。結果端上來一看,火鍋是出了號的大鍋,鍋子裏除了一般什錦火鍋應有的一切外,還有魚肚、魚唇、干貝、翅根一類高級海味,比起江浙館的全家福還來得細緻。據說當年王懷慶在步軍統領的時候,每逢緝獲殺人放火,搶劫鉅案,他一高興,必定邀請所有出力有功人員,在慶和堂大家歡聚慶賀一番,什錦火鍋裏加添若干高級海味,就是他關照那樣做的,所以叫「統領火鍋」。這種珍饈肥羜,雖然臛澆雜錯,可是物美價康,因為當時步軍統領衙門的人員,律已極嚴,遇上這種破獲大案子,為民除害,人人心懷感激,祇求夠本,商人絕不忍多收一文錢的。
臺灣光復之初,任何內地口味的火鍋都沒有,要吃祇有日本的雞素燒,平鍋淺沿,非煎非煮,還猛往鍋裏放砂糖,甜中帶鹹,鹹裏有甜,加上醬油裏絞上生雞蛋蘸肉片吃,祇能說是異國風味,談不上什麼好吃。總之三島來和圖書臺的觀光客,一進飯館就要炰烤涮,很少吃雞素燒的,兩者的滋味如何,就可思過半矣。
四川烹調的特色是麻辣燙,毛肚火鍋可以說三者具備。北方涮鍋子多半是白水一鍋,而四川毛肚火鍋,鍋子湯么師已經給您調配的當,鍋子端上桌,已經濃郁麻辣,香氣爛熳了。毛肚送上來一燙即熟,入口甘脆,所以餐後么師,必定奉上熱帕子漱口水,讓客人把辣出來的滿頭大汗擦去才好出門。用涼水漱口,可以把口腔裏的麻辣勁兒早點消失。筆者第一次吃毛肚火鍋,放下筷子,就覺得面頰紅脹,不久就長出兩粒青春痘來,後來才漸漸習慣了。現在四十歲左右大陸來的朋友,十之八九嗜食辣椒,甭問,必定是四川來的川娃兒,要不然就是別省人在四川長大的。現在在中國住久了的歐美仕女也染上嗜食辣椒的習慣,她們比我們似乎還尤有過之呢!
臺灣光復不久,紅樓圓環發現了幾家賣沙茶牛肉爐的。除了肉類內臟還加上魚丸、貢丸、魚餃、牛腦、脊髓。所謂沙茶實際是來自馬來西亞,而不是中國發明的。「沙茶」也是馬來話譯音,意思是「三塊」,馬來人習慣把三塊肉穿在竹籤上,在滾開醬汁裏涮著吃,每串三塊,所以叉三塊以訛傳訛變成沙茶了。沙茶醬的原料以蝦米、扁魚、花生、椰子粉為主,配料有薑粉、辣椒粉、葱干、蒜頭、五香、芝麻、糖鹽、椰子油炒製而成,而且各有秘方,本是用來炒菜用的,現在反而變成吃火鍋必不可少的蘸料了。今春筆者旅遊東南亞,到處都有潮汕沙茶火鍋供應,馬來西亞的名產,想不到變成中國吃火鍋的調味料了。
以上是平津一帶吃火鍋的大致情形,到了東北吃火鍋,又跟平津不大一樣了。東北的習俗,https://www.hetubook.com.com無論貧富,除夕一定要吃火鍋守歲。瀋陽有句諺語:「家裏的火鍋子,家外的車伙子。」意思說火鍋子,趕車的都是耗費最大的無底洞,車伙子運一趟糧食偷一次,火鍋是什麼昂貴的山珍海味都可以煮進去。東北的火鍋以酸菜、白肉、血腸馳名,臺灣大半的北方館子一到冬季都添上酸菜、白肉、血腸火鍋。經霜的大白菜,用開水漬過了,不但去油而且開胃。講究的火鍋紫蟹銀蚶、白魚冷蟾、眾香雜錯、各致其美。從前北寧鐵路局局長常蔭槐最講究吃這種東北式火鍋,他又得交通運輸上便利,所以,他冬季在北平請客吃火鍋,什麼白魚、蟹腿、山雞、蜊蝗、蛤士螞、魚翅、鹿脯、刺參,東北的珍怪遠味,無所不備,加上薄如高麗紙的白肉,細如竹絲的酸菜,鍋子開鍋一掀鍋蓋,連二門外都聞到香味,凡是吃過的人,無不認為是火鍋中極品。可惜現在大陸羣魔亂舞,人物全非,這種美食,祇有在寤寐中求之矣。
跟山東朋友聊起濰縣諸城的朝天鍋,沒有不饞涎欲滴的,一交立冬朝天鍋就上市了,愛吃肥的牛肉老鍋,愛吃瘦的驢肉老鍋,所謂老鍋就是陳年老湯。英美煙公司總經銷王者香曾經陪我到濰縣,十二里堡、譚家坊子考察菸農種煙葉的情形,順便在濰縣河灘邊吃朝天鍋,據說那家的老湯,足足有百年以上歷史。每天牛肉的銷量總在一兩百斤之譜,鍋子裏永遠是油汪汪紅暾暾香噴噴的大塊肥瘦牛肉,在火鍋裏翻滾。指定吃那一塊,掌杓兒的立刻用小手叉子挑出來放在案板上,用極熟練的刀工,切塊加湯,配上爐邊烤的外焦裏軟的發麵火燒一吃,說句良心話,真比一桌不南不北的酒席,來得適口入味。當地鄉親們去吃朝天
和*圖*書鍋,有的吃完之後,還帶一罐老湯回家,再加上白茶豆腐粉條一燉,一家大小又是一頓有滋味的晚餐啦!
北平是個三六九等複雜的社會,身上有個塊兒八毛能讓您吃喝玩樂一整天,您要是家財萬貫,要把它折騰光了,也非難事。假如您嘴饞了想吃涮鍋子,一個人下館子叫個涮鍋子,經濟不經濟倒是小事,一人吃涮鍋子,這種「獨釣寒江雪」的吃法,湯固然肥不了,一個人獨涮,也顯得太枯寂單調了。在這種情形之下,您不妨到門框胡同或是天橋去吃共和火鍋,跟大家凑凑熱鬧。共和鍋比普通火鍋大有三四倍,把火鍋嵌在鑲有鉛鐵皮矮腳圓桌裏,火鍋裏隔出若干小格,不管生張熟魏,各據一格,自涮自吃互不侵犯,各得其樂。當年北平青年會有個幹事美國人艾德敷,最愛吃羊肉涮鍋子,一個冬季,他總要到門框胡同吃個十次八次共和鍋,後來他調回美國,還特地訂做兩隻共和鍋帶回他故鄉「肯他奇」去。今年夏天我在美國舊金山聽朋友說,肯他奇州有一家餐館賣共和火鍋涮羊肉,我想大概是艾德敷先生的流風遺韻吧!
東籬菊綻,時序轉秋,正是已凉天氣未寒時期了。這個時候如果要吃涮羊肉火鍋,(早先吃涮鍋子祇限羊肉,很少用牛肉的)似乎又嫌早了一點,北平各大飯館為了招徠顧客,於是先添上菊花鍋子,做為應時的供應。菊花鍋子用的是淺底撇沿挂錫裏的紫銅鍋,取其傳熱易熱。黃銅底托,鏤花隔牆,中間是比酒盅大一點的酒池,貯放酒精。這種菊花鍋,原本是錫器店的獨門生意,後來磄磁跟鋁製品大行其道,錫器店趨於淘汰,現在市面上已經買不到真正紫銅錫裏的菊花鍋子啦。菊花鍋子顧名思義,鍋子裏以菊花為主,可是吃的菊花瓣一定要用白色的,據說m.hetubook.com•com白色者無毒,而且香味馥郁。把剛開放的白菊摘瓣去蒂,跟魚片、蝦仁、腰片、里肌,加上炸粉絲,白菜心,放在鍋裏或煮或涮,眾香發越,甘旨柔滑,正是秋末冬初,宜飯宜酒的美餚。
早在民國初年東單哈德門一帶洋伙食房子就有機器切的牛羊片賣了,可是會吃的朋友一嘗,就覺出不對勁兒,有點木木渣渣的,所以北方幾家大館子絕對不用機器切的肉片,而是特約切肉片的師傅來切。切肉片的師傅,還非常搶手,要提早在夏天就先到保定、淶水、定興、定州一帶請妥了。到炰烤涮一上市,每家門前都是燈燭輝煌,師傅們運刀如飛,平餔捲筒,各依其部位,什麼黃瓜條(肋肉)、上腦(下腹肉)、下腦(上腹肉)、磨襠(後腿肉)、三叉兒(頸肉)等等名堂,機器切片,那是辦不到的。這些切肉大師傳們都按季算帳的,從立秋到舊曆年,高手工錢要過千,次一點的也得七八百塊,比當時中級公務員一年的薪水還多呢!
鍋塌兒,屬於家庭簡便涮羊肉的吃法,到了冬季北平不論大家小戶都要升個煤球爐子來取暖,就利用這個煤球爐子來吃涮鍋子既經濟又實惠。北平京西門頭溝附近,有一個地方叫齋堂的,當地砂土帶有鋼性,北平煎藥用的薄砂吊子,熬粥用的砂鍋,烙餅用的支爐,都是齋堂的特產。它另外有一種砂鼓子除燉肉外,也可以拿來涮羊肉,祇要香油葱薑料酒開鍋放湯後就可以涮肉吃了,因為煤球爐子火力旺而長,所以鍋子湯永遠是翻滾的,可省去隨時加炭的麻煩,鍋邊再烤上幾塊醱麵餅就著涮肉吃,比火鍋確實簡便經濟多了。
七一、一、八 華副
瑞雪初寒,冬意漸濃,就該搧個鍋子吃涮羊肉了。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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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吃涮羊肉有許多講究,火鍋一定要用炭火,鍋子火搧旺了,發出一股子銀炭香,迎風襲人,比用液體酒精、固體酒精或瓦斯都來得夠味兒。東北吃涮鍋子,可以羊肉、牛肉、豬肉三種同涮;在北平吃涮鍋子必定是羊肉,羊肝、羊腰子,甭說牛肉,連牛肚牛腦都不能在同一鍋子裏涮。說是牛羊羶腴各異,牛羊肉一混合湯就不好喝啦。北平最著名賣涮鍋子的東來順、西來順、同和軒、兩益軒幾家教門館子,搧好鍋子端上來,往鍋子裏灑上點蔥薑末,冬菇、口蘑絲,名為起鮮,其實還不是白水一泓,所謂起鮮,也不過是意思意思而已。所以吃鍋子點酒菜時,一定要點個滷雞凍,堂倌一瞧就知道您是行家,這盤滷雞凍,不但老尺加二,而且特別濃郁,唱完酒把雞凍往鍋子裏一倒,清水就變成雞湯了。韓國的石頭火鍋,在臺灣也熱鬧了一陣子,橘逾淮而為枳,跟韓國朋友談談,在臺灣所吃韓國火鍋,跟在韓國吃法也有所差異,而且味道也不十分一樣,是否烹調手藝欠佳,或是配料有差,那就不得而知了。今年臺灣餐館花樣翻新,又有所謂一人份火鍋問世,我想吃火鍋總要有三五位談得來的朋友,圍爐飲啖,才覺得調暢醰醰,如果是一人獨酌的,未免情懷歷落,寡酒難飲,您說對不?如果個人習性喜歡獨酌的,那又另當別論了。
爐肉丸子火鍋,這種火鍋豬肉槓帶盒子舖都有得賣,他們把每天賣不完的爐肉豬肉刴把刴把做成丸子,過一下油,有人叫鍋子,櫃上的小力巴,不但管送,而且管收,還附送白肉湯一小罐,在抗戰之前這樣鍋子七八毛錢足矣。一般住戶,冬季臨時有客人來家留飯,叫一個爐肉丸子火鍋,自己再另外準備點白菜心,細粉絲,凍豆腐邊煮邊吃,宜飯宜酒,賓主也能飽足樂和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