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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即賭者：欣賞音樂和舞蹈時我們不厭重複，一個故事我們不可能連看十遍，一段演奏就能連聽十次。我們對兒時讀過的童話等閒視之，對兒時熟悉的歌曲一往情深。單就故事情節而論，「創新」給文學作家的壓力特別大。

我們是透過演員的表演接受戲劇的，我們願意一次一次重看某一部戲，往往是因為每次都換了演員，好演員有能力化腐朽為神奇，他也是藝術家。文學作品沒有人從中加持，也沒有人分掉他的光采。

W88：道德行為和不道德行為都是文學素材，素材不能決定作品的高下，「捐獻全部積蓄」是道德的，「捲款潛逃」不道德，分別寫成兩篇東西，前者並不「一定」就比後者好，可是也不「一定」就比後者壞。

作家常以「不道德」或「非道德」爲創新的手段。例如「夫婦互相體諒」是道德典範，也是故事hｔtps://ｍ•hetuｂoｏｋ•ｃoｍ•ｃｏｍ陳套，推陳出新的方法之一是反其道而行。有一個人在家中舉行宴會，慶祝結婚二十周年，至親好友來作長夜之飲，忽然發現男主人不見了，大家到處尋找，在後院的石凳上找到他，只見他丟掉領帶，做露前胸，手裡提著空空的酒瓶發呆。朋友問他怎麼了，他說：「結婚後三個月我就發現無法跟她共同生活，她又堅決不肯離婚，我想殺了她。律師告訴我，你如果那樣做了，法院會判你二十年徒刑，二十年太長了，我只好忍下來。你看，今天二十年了，如果我當初殺死她，今天我也自由了！我好後悔啊！」它顯然不道德，然而很精采，作家很難抵抗這種誘惑。

中國的京戲不外「忠孝節義」，那是大處著眼，但戲劇是由許多細節組成，京戲對人心的奸詐險惡作了「有情的揭露」，和圖書入木三分但不失忠厚，壞人竭盡聰明機巧，最後卻成全了好人，這是京戲的風格。究竟是那一部分教看戲的人津津樂道呢，是壞人做了些甚麼，不是好人最後得到了甚麼。曹操欺負漢獻帝，能使一個莊稼漢跳上戲臺把曹操殺死，郭子儀勤王能有這樣的效果嗎？

道德缺少戲劇性，戲劇性是文學作品的一個成分，它常由壞人產生，所以戲劇中不能全是好人，從前地方戲的口訣「戲不夠神仙救」，時代戲的口訣「戲不夠壞人救」；從前說「無女人不成戲」，現在說「無壞人不成戲」，兩句話的意思其實差不多，前代編導歧視女性，常把女人塑成負面角色，利用她推動情節。

至於說顧及社會影響，寧可要「道德的」平庸作品，也不要「不道德」的精采作品，那是文學範圍以外的事。

我們常說「百善」、「萬惡」。善行大致類似，罪和-圖-書惡的行爲則千奇百怪，匪夷所思。你想捐錢給紅十字會嗎，那很容易，技術上沒甚麼挑戰性，如果是向官員行賄就不同，你得夠聰明機巧，有幾分發明天才。捐款的經過平舖直敘，行賄的經過卻可能很有趣或者很曲折，你願意聽一個行賄的故事還是聽捐獻的故事？

以短篇小說而論，文評家說它寫的是：「一個人，遇見一個問題，他想了一個辦法來解決，得到結果。」進一步推演，它是「一個性格突出的人，遇見一個非常的問題，他想了一個獨特的辦法來解決，得到意料之外的結果。」從文學理論家的界說可以看出道德的侷限，道德常常傾向於不作爲，而且往往難以解決「不道德」的問題，看來「不甚道德」的人比較能幹一些，軍隊作戰的時候，往往是平時「調皮搗蛋」的分子有能力完成任務。一個單位裡如果個個君子，難免單調沉悶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旦進來一個「通權達變不拘細行」的新同事，馬上古井生波，軼聞掌故陸續產生，人人眉宇間多了些朝氣。

早起看鳥：平劇「有聲皆歌，無動不舞」，可說是歌舞劇，以音樂舞蹈為主，文學性的情節並不重要，像歌劇《卡門》，為了容納音樂，把小說的許多情節都刪掉了。散文小說不能和它相提並論。

餘波：

人與人的行爲交叉互動，行爲從人性出發，包括道德不道德，也包括表面道德其實不道德，或表面不道德其實道德。文學作品既然表現人生，作家就要考慮到人的複雜，不能以道德予以簡化。

給歹角編戲難度高，編導先得自己「夠壞」。好萊塢電影常常成爲壞人作姦犯科的教材，香港一名大盜，開著挖土機挖掉銀行門側的自動取款機，那玩藝兒的重量是七百五十公斤，他是看電影、學做案。紐約一名強盜坐在輪椅上，和_圖_書腿上蓋著毯子，由一個女子推進銀行，那男子突然掀開毯子，拔出手槍，這一對雌雄雙盜也承認他們做案的手法由電影學來。

戲劇不允許好人作單調的表演，如果引入壞人，那歹角可能奪走觀眾的注意力。戲劇情節向高潮發展，可以把不道德推向極端，相形之下，道德的揮灑空間較小。例如那一部叫做《色，戒》的影片，獻身抗戰的美女愛上他們要暗殺的大漢奸，洩漏了機密，以致參與行動的愛國青年全體喪生，這故事顯然違背道德家的要求，但是戲「好看」道德家能提出更好的設計嗎？

約旦河商人：「捐錢給紅十字會很容易，如果是向官員行賄就不同」。如果你想從紅十字會的手中挖走一筆錢，那就更難，所以稱為智慧型的犯罪，這種專業，太隱蔽，所謂大盜從來不必打開失主的箱子，反而沒甚麼看頭，遠不如武俠片刀光劍影，五步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