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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流水沓然去:王鼎鈞散文別集

作者:王鼎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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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三 雪夜寫專欄,血液不結冰 聞蟬聲 說詩人

輯三 雪夜寫專欄,血液不結冰

聞蟬聲 說詩人

駱賓王的下場,有人說他自殺,有人說他被殺,有人說他做了和尚。人民大眾捨不得他死,相信寺廟把他隱藏起來了,資料記載有出入,他那年大概五十歲,論創作尙在盛年。他有那麼高的詩才,怎麼能忍得住,從此再無聲息,只要他再有一首詩對人吟出來,不,只要他再有一句詩流傳在外,他的行跡立刻暴露,天下之大,再難有他的藏身之地。如果他尙在人間,以後二十年心中只有禪沒有「蟬」,他必須是一個和尚才辦得到,而且要斷盡煩惱,修成正果。
還有別的說法,你我也可以www•hetubook.com.com在一切既有的說法之外另覓新的說法。駱賓王被政敵構陷入獄,他對蟬的聯想傾向「冤魂說」,筆觸沒那麼粗重,用「無人信高潔,誰爲表予心」淡寫了。駱賓王是清官,他入獄的罪名卻是貪污,這個殘酷的玩笑一定使他很痛苦。他高潔,蟬並不然,以吸取樹身的汁液維生,對樹木有害。這種「誤會」是詩人的特權,烏鴉反哺,腐草化爲螢,都屬於這一類。
我一直猜想,駱賓王那個要命的一念之間是怎樣決定的,如果他繼續創作二十年,唐m.hetubook.com.com詩是何等模樣!
在文學史上駱賓王是初唐四傑,下筆了得!他七歲時寫的一首詠鵝詩,曾經編進我讀的小學課本,用來激勵我們追慕前賢,可惜他未能一輩子做個詩人。他在官場中受排擠打擊,最後參加了徐敬業的造反陣營,爲推翻武則天的政權寫了那篇不朽的宣言。徐敬業失敗了,滿門抄斬,駱賓王從此下落不明。
前人對蟬已有多種說法。蟬聲是噪音,本無可取,書上說他是昆蟲音樂家。蟬聲連綿迫切,不休不歇,好像有重要的訴求,有人說他是冤魂所化。和圖書蟬的種類多,有「十七年蟬」,昆蟲中的壽星。一般幼蟲要在地下三年至七年長大成蟲,只有雄性能發聲,「藝術生命」短促,最短只有兩星期,彗星式的天才。潛修時間長,放射光芒的時間短,象徵運動員、流行歌星、時裝模特兒。蟬在成長期間每年到地下褪掉身上的硬皮,以新蟬的姿態出土高飛,使人聯想重生不朽,於是金蟬玉蟬都是名貴的飾物,富貴之家營葬,在死者口中放一隻玉蟬。另一些人則認爲「蟬蛻」象徵超出己有的成就,更一步精進。
駱賓王家世很好,後來衰落了,他從小就有壓和-圖-書力,他必須有傑出的政治地位,光大門楣。他到了五十多歲還才高位卑,他跪拜事奉的那些上司,給他做部下他也不要,他的詩文中有憤慨。徐敬業起兵,他居然附和,莫非想做個元勳,揚眉吐氣?的確,在這條路上,他的時間不多了!哀哉駱公,他難道不讀歷史,文人參與政治運動很難有好下場,即使徐敬業成功了,朝臣的傾軋排擠依舊,人主的多疑信讒依舊,可與共患難者未可共安樂,您那兩把刷子那有勝算?
無可奈何,還是把生態環境交給歐巴馬總統,蟬聲還給駱賓王。他這首詩明寫蟬,暗寫他自己https://www.hetubook.com.com,寫他的有志難伸,負屈含冤。蟬在樹上叫怎會跟他在獄中盼望昭雪混爲一談?這就得介紹詩人的一項看家本領,他看世上任何一件東西都像另一件東西,眼波似海,海浪似山,山似眉黛,眉似柳,柳似長髮,長髮似瀑布。因此,詩人可以言在此而意在彼。東坡云:「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散文家和小說家,也得參透這個「萬物大通分」的「文法」,才算入了本行。
讀駱賓王的〈在獄聞蟬〉,想起往年夏天都聽見蟬聲,今年怎麼沒有?我並不喜歡聽蟬,可是如果顯示附近的生態發生了變化,那就值得關心探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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