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下車讀詩
一九八五年一月底
原刊《文藝》
原刊《文藝》
灰灰的外衣。織針一上一下。渴睡的臉孔。早晨的百葉簾還未拉開。一個人坐在那裡,不自覺地向另一個人滑過去,彼此連忙各自移開。拉上的百葉簾拉得更緊。座位間留下比剛才更闊的空間。車在太子站停下,一下子湧上來滿車的人,把空間都填滿了。我又低下頭,準備手上的英詩。七時三十分的葉慈或艾略特或奧登,不見得比毛衣或早報或商業英語更加荒謬。一個年輕的學生。在對面努力記憶手上的英文筆記。同樣是打字的白紙吧了。同樣的時時分心,讓眼前的世界湧進紙上的世界。人群中這些臉孔的魅影:潮濕黝黑樹幹上的花瓣。有了地下鐵路,香港學生會對龐德(E.Pound)的地下鐵路車站感受深一點嗎?城市是轉變了。站在月台的這一邊,隔着陷下去的軌道,眼睛瞪着對面一張大大的廣告。我們走了很長的路來到這裡。美國香煙廣告企圖左右你的看法,和-圖-書說服你照它的意思做才是一個獨立女性。我離開的時候還沒有地下鐵路,也還沒有許多其他東西。所以你一回來就着凉了,敢情你忘了這城市冬天的氣溫。地下車隆隆駛近來,又隆隆駛開去。在黑暗中隱沒。總有一些灰暗的,黏滯的東西,逐漸圍攏過來,環繞在事物周圍,令事情失去光彩。我擠在地下車的人群裡,留意看一個空着的扶手如何努力隱藏它的顫慄。我望出窗外,看見許多煩躁的臉孔。我坐在等候「釣泥蜢」的計程車裡,忍受着早晨節目主持人對人生和愛情一些定型的見解。人生就是這樣了。一些混濁的煙霧,逐漸圍攏過來。黃昏攤開朝着天空,好似病人麻醉在手術桌上。但也許講艾略特也是不夠的。我們這一代一開始就接受了艾略特對城市的看法,然後愈長大就愈離開他,希望有一個更廣大更澄明的世界。那些潮濕的靈魂,沮喪地發芽。應該還有別的什麼才好。我們對面的年輕的靈魂,不要再沮喪地發芽吧!他們生長在不同的背景之中,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自己的生命,需要找出自己的看法。我寧願請聶魯達,在課程裡偷偷插上孩子的腳。我寧願講里爾克。讀了葉慈的麗達與天鵝也來比較讀讀里爾克的麗達吧,那不是關於暴力。那是關於愛的。來讀讀奧登吧,看他怎樣寫過澳門和香港,寫過一個中國的士兵變成泥土,為了叫有山、有水、有房子的地方也可以有人。奥登也寫過香港?你一定很奇怪了吧?你一定以為,英詩就是一些陌生、遙遠,毫無關連又必須苦苦背誦的東西?糾纏在過去中六的考試課程,種種關於詩體和節拍和押韻的規則、讀音和生字中,只有朦朦朧朧的了解、老師鈔下的模範答案。本來有生命的英詩,不是很容易也變成資料?變成生硬的、破碎的、與現實無關的東西?車在太子站停下,一下子湧上來滿車的人。我們擠在人群裡,談到對一首詩的解釋,四周默默垂首的人,也進入我們所說的詩句之間了。當你在課堂裡說到佛洛斯特的樹,你的手無意中就會指到窗外實在生和*圖*書長在那裡的一列綠樹。當他說到一首詩是關於年輕人,成長和期望的,他無疑會想起坐在他面前那些人的年齡和各自的環境,也會想到他們的將來吧。我又低下頭,準備手上的詩。那首詩是關於一個正在戀愛的女子。她感到自己透明如水晶的深處,黝深、靜默。她問:生命要伸往何處,黑夜要從何處開始?我可以逐漸感到某種安靜,溫柔的質素。在隆隆的地下車的節奏中,另外開始了一種新的節奏。我們在有花的路上行走,我們走上斜坡,我們開始一日的工作。白日逐漸成形。有時走過看見太陽從灰雲後出來,滿天散佈雲絮,巨大的天橋投下斑駁的影子在人家牆上。乍暖還寒的日子,我們一起來看印象派的繪畫和斯提芬斯的詩。那些薔薇色的巧格力和穿上小丑彩衣的海洋。那些童真的眼光。撥開雲霧,用新的眼光看這個世界。不過雲霧會一次又一次圍攏過來。斯提芬斯也知道的,所以他說他那些成群的鴿兒,在黃昏時,一邊沉下一邊畫出曖昧的波紋,墜向黑暗,但卻伸展着翅膀。不,現在和-圖-書還不是黃昏,是一天的開始,像剛說的那樣。我坐在雙層巴士上,經過公園,突然瞥見從來沒留意過的一角風景。我坐在小巴上,旁邊一個瘦小男子不斷向膠袋嘔吐。他在怡東附近的油站下車,向前走,小巴趕上他身旁,司機問遺在椅上的膠袋可是他的?他慌張地搖頭,鄉音令人想到他是新來的移民;他加快腳步,瘦小的個子消失在前面的人潮中。我在小巴上準備斯提芬斯,並不特別感到荒謬。因為詩本來也包括各種各類的人,那些懷抱中的小孩、自閉的女子、那些傷殘和孤獨的人、充滿了孤僻或懷了恨意的人,我們不都在里爾克的詩中見過?而詩,比如里爾克的詩,本來就可以是包容一切、撫慰一切、承托一切的一隻手掌。如果我們沒法把這些說出來,那是我們還不夠深厚吧了,並不是說詩是可笑的。當然了,關於詩,也有那些狹隘的話,又像煙塵一樣圍攏過來。說詩該有怎樣的格式,該有怎樣的規則,又想把每人的自然節奏,壓扁成劃一的節奏。大概是地下車這樣隆隆的劃一的聲音吧。奇怪,為和圖書什麼總有些灰暗的,黏滯的東西。早晨電台裡那些人生金句,彩色周刊裡瑣瑣碎碎的冷言冷語。車在太子站停下,一下子湧上來滿車的人。地下車裡每個人垂下頭,拉上自己的百葉簾。我有點喪氣,但我正在準備的真是一首好詩。我慢慢地看,感到裡面的那種溫柔,那種又是放開又是緊抱的感覺,感到心胸那麼廣大,可以連星星也包容在內的感覺。看一首詩總是需要緩慢地仔細地反覆地看,然後你逐漸感到開朗一點、舒暢一點,好像在沒有空間的地方開闢了一個空間。看到一首好詩我總會認得的。你(我為什麼不可以把任何一個他稱作你呢)這個坐在對面努力記憶手中的英文筆記的年輕學生,你看我手中的白紙一眼,你是覺得紙上朦朧的字體是斑駁的投影,暧昧的波紋?呵,不是,你茫然地朝前看,只是為了背誦,想把紙上的東西記牢,回去考試的時候說得出來。我也是想捉住什麼,剛才讀到想到的那一種輕柔的感覺,我想讓它留得長久一點,直至回到課室,慢慢地,儘管有點笨拙地,把它說出來,告訴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