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的大榕樹
這早晨,我們走上柴灣一個山頭。那一座山,在香港淪陷時,是日軍駐守的地方,現在則是尼泊爾籍僱傭兵的大本營。他們大概也快要撤走了,然後這兒就會闢作公園、擴建天橋,或者是賣給財團作商用,誰也不曉得。晨運的老人照樣每朝經過,情侶來這裡談心,偶然拍戲的人來這裡獵取奇異的背景:地道和小室,頹塌的磚牆、剝落的房間和天花板、牆上瘋狂莫測的塗鴉、三輛用鐵鍊和水泥纏在一起的汽車、奇奇怪怪的廢物,記載着各樣路過的人的情意結。這山經過了這麼多,也像是香港的一個縮影。但我這樣說也得小心,不要隨便把象徵投射到景物上面,變成一些抽象而空泛的濫調。寫小說也有點像找外景,你有一些想法,但你也不能胡亂套在眼前的景物上;有時眼前景物反而會以它獨特的樣貌,修正你原來的概念,引出新的想法來。理想的結合,是互相牽引和修正。所以我們仍然在那些房間裡,仔細抬頭看剝落成棕紅與灰藍的牆壁和天花板,有時,穿過牆上一個窟洞,我們看見山上茸茸的綠草……
一九八七年三月
原為《島和大陸》後記
原為《島和大陸》後記
車子在公路上飛馳,我們剛從海水化淡廠出來。香港電台的朋友,打算把十來篇香港短篇小說搬上熒幕,其中也包括<李大嬸的袋錶>,外景選了海水化淡廠,叫我一起去看看。那些巨蟒般的金屬管、縱橫交錯迷宮似的甬道,和種種奇怪的不知名的科技設備,給了這故事所需的一個奇幻背景。看到環形的控制中心,我們都同意那正好是李大嬸的位置,整個機構的權力中心。在那高大空的廠房中走過,看着廢置的儀器和裝備,想到這耗資巨大的建設,一度被鼓吹為令香港食水自給自足的良方,落成後才發覺無法負擔運作的費用,一直擱置在那裡,現在只能作為拍攝影片的佈景。真不知道魔幻的是小說還是現實。和-圖-書
站在海灘這兒看,棕色的石崖、坍塌的碼頭,岸邊的漁船,一下子都變得清楚了,是早上站在對面山頭看不到的。但也許對那邊的地道和房間,這兒也就沒看得那麼清楚了。如果我們能這樣反覆從不同的角度觀看,也許我們可以體會更多,不會把偏見強加在對方身上,看到人與人之間的同同異異,即使在最怪癖的人身上,也可以見到與另一人共通的地方來。
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向被認為是中國現代小說主流的寫實主義,不免顯得侷促,難以說盡心志與世界之間的種種複雜關連,唯有依賴其他各種方法補充。我自己對中外抒情小說的嘗試十分嚮往,覺得和圖書適量地吸收詩的長處,未嘗不可以對敘事有所補充,可用意象或烘染,代替臨摹以求寫意的效果;甚至有選擇地吸收散文的方法,也可以令小說有更自由靈活的開合,包容更廣闊的範圍。過去的小說追求戲劇性的衝突,但日常生活的戲劇卻是瑣碎而平凡的,往往內化為心境的矛盾;過去的人物描寫,可以詳細地寫人一生的功業,現在我們覺得這不夠了,問題是怎樣可以寫出一個人自己所有的精神,以及他在這世界的位置。過去了解這個世界,了解人的方法顯得有所不足了,肯定地認識世界的方法破碎了也就產生了寓言,對敘事和言語的自覺產生了種種探索。我們站在這麼一棵古怪的大榕樹下,面對一群不知何時圍攏過來的聽眾,唯有清清喉嚨,嘗試說出我們的故事……
找到了,是這一棵榕樹!沿路走過村屋那兒,才找到這一棵枝葉茂密的榕樹。編劇的朋友向我解釋,他想在小說前面加這麼一個引子,讓老人向孩子在榕樹頭說故事,好教人曉得這是一個虛構而無時間性的故事,不致誤解為對現況或將來的諷刺。我對這改動沒有異議,因為影視的改編是一種對話,可以有跟原著不同的看法。我想到李大嬸的故事,寫在七十年代中期,本來是對權力的一個反應,這類小說還被某些批評的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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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不夠寫實,想不到現在卻被認為跟現實相涉太深,要強調它的虛構性作為緩衝了。我們下了車,去尋找一棵榕樹,一棵以前老人家坐在那兒給小孩子說故事的老榕樹。我們迷了路。那些古老的城牆已經拆去,人家是不是都搬入新建的屋邨?我沒法找到我教過的學校。我們做過的任何事情都可以完全塗抹得不留痕跡。有一爿茶廳,依稀是以前那爿,但也可能根本不是。同樣的是還有那麼多小孩子,在球場踢球,我們在他們之間走過,迷了路。我們怎樣找一棵榕樹去給他們說故事呢?我們怎樣去說這今天的故事?
我們站在這樣一棵大樹下,怎樣開始說我們的故事呢?也許我們說的故事,都不免是個人心志和對整個外在世界的關連和解釋,而心境的不定、言語的難盡,也不免影響我們如何感會萬物,如何表達那複雜的感受。而既不能以辨析性語言陳述,唯有以藝術語言去體現了。
也許我們的現實本身是荒謬而不貫徹的呢!我抬頭看見:我們找到的也是一棵古怪的大榕樹呢,不僅因為它根葉繁密,而是因為它的枝幹間夾纏着磚牆,還依稀有門框的形跡,彷彿可以開門住進樹裡面去。原來那本來是長在屋旁的榕樹,日本人來的時候,屋裡人跑光了,樹毫無阻攔地恣意生長,把屋子都壓扁了,樹把屋子吞到和*圖*書肚裡,長成這樹不像樹,屋不像屋的東西。坐在這樹下聽故事,過去習慣聽故事的氣氛和關係不同了。若說故事是虛構的,聽故事的人會發覺,本身所處的背景也不穩定,所見的符號也不貫徹,訊息大概也不同了。
車子開向錦田。十多年前那個夏天,我畢業出來,到了暑假最後一天才去看報上招聘的廣告,終於找到一份在錦田教書的工作。每天大清早乘車進去。黃昏乘車出來,這條路應該是我熟悉的;但現在車子左轉右轉,一下子卻認不出置身何處。這些年來香港變化太大了,我們自己也在周圍的拆卸建設中不斷轉變。順着人家的指頭,我看到牆上畫著的一扇粉紅色的門,彷彿是荒地上突然顯現的童話國度;又或者那邊,高速公路旁一幢高樓上拱型的圓頂,彷彿是來自外太空的飛船。我們曾經爬上那邊的山頭,住到這個或那個離島去,我們生活其中的這個島嶼不斷改變它的形狀,有時熟悉的事物也會變得令我們陌生。地圖很快就顯得過時了,我們一直在尋找一種測量的方法。當外來的人概括地說它如何如何的時候,我們尷尬地感到他們是在說另一個島,那依據了他們心胸的偏狹與瘋狂、糜爛或刻薄而形成了的島。他們的照片或圖畫把大部分建築物削平,把風景塗白、或者把山水染上一層垂死的暮色;在他們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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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這兒的人只是被觀看與描寫的對象,都啞口無言,永遠沒有機會表達自己的想法。但我們確知島嶼不是這樣,在島上生活的人也不是這樣。不是說要浪漫化地描寫成牧歌的背景,正好相反,景物裡本來就包括矛盾和衝突,輕易的歸納沒法說得清楚。站在山頭,過去的炮台那兒,我們眺望對面的鯉魚門。想不到到了下午,我們又有機會,從鯉魚門回過頭來眺望柴灣的山,看不見炮台,至少看見了那幾盞黃燈。從島眺望大陸,又從大陸眺望島。換了一個角度,至少會看到站在原地看不到的東西,會想到去體會別人為什麼那樣看事情。當我在新大陸上回頭看香港的人事,肯定看到了一些我原來沒有看到的東西;當我在香港看中國大陸,自然也跟裡面的看法不同。但這些不同,也許是值得肯定而細察的。島跟大陸有不同的構成,有不同的歷史和地理,自然有很大的差距。但我倒不是想列出簡單的二元對立來:比方個人和集體、對外接觸和繼承傳統、幻想和現實、現代主義和現實主義……當我們不斷移換觀察的角度,我們就會發覺:其實是有許多許多的島,也有許多許多的大陸,大陸裡面有島的屬性、島裡面也有大陸的屬性,也許正是那些複雜變幻的屬性,令我們想從更多不同的角度去了解人,令我們繼續想通過寫小說去了解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