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心靈與宗教信仰

作者:王鼎鈞
心靈與宗教信仰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我見老D多憔悴

我見老D多憔悴

其實廣播電視(還可以加上電影)並沒有自由投稿人的空間,電視劇的製作是一個一個TEAM WORK,如果你喜歡寫劇本,想在電視界、電影界有表現,你得打入以導演或製作人為主的TEAM,在高度的默契下與之合作,共存共榮。這是一種特殊的生態,向内凝聚,向外排斥。劇本的出路狹窄,自由投稿多半如石沉大海,如果劇本寫得實在好,其中的創意將立時被妙手剽取,「他留下糖,拿走了甜。」(詩人鄭愁予的譬喻。)那時廣播圈有位權威人士,好劇本到了他的手裡,他用黃山谷的「奪胎法」自撰一劇,搶先播出,然後再採用來稿,圈內人戲稱為「劇本初夜權」。聽衆不知就裡,還以為別人都在模仿他,於是赫然有大師之名。不過原投稿人到底也賺了錢,露了臉,主其事者算是很有良心了。
八十年代之初,記不清是那一年,我在紐約唐人街突然與D相遇。他苦相畢露,臉上皺紋如芭蕉扇面,門牙因牙周病拔去,使我想起「打落門牙和血吞」。我倆數年未通音問,見他丰采盡失,這一驚非同小可。
D說,他有親人在大陸故鄉,一別三十年。現在中國大陸對流亡台灣的各省人士不咎既往,歡迎探親,他趕快辦了退役。那時台灣剛剛開放觀光護照,此種護照的效期只有一年,除去半年的「預留效期」,只剩半年。美國簽證效期照例低於護照的效期,只給三個月。D就拿著這樣一本護照闖進美國,「來了再說,不計後果」。他要回大陸老家掃墓祭祖,照拂家人教育子孫。那時台灣尚未開放到大陸探親,由台灣去大陸最近的路是經過美國。
死並不可怕,那致死的痛苦才可怕。D死於安樂,羨慕者大有人在。老D那三十年的手藝,想必也積了一些功德。《聖經》上說,一座城市裡只要有十個義人,上帝就會照顧那城。老D作手藝的那個城一定不止有十個義人,其中必定有幾個義人,是D種下的善因、結出的善果。紐約舞會上最後一秒,還有他賢良俊秀的兒女和孫子,就是老天給他的報償吧?
七十年代,台灣有了三家商業電視,為了搶奪有限的廣告資源,彼此展開激烈的競爭。三台天天作違規比賽:劇中人本來不准帶刀,你怎麼帶刀?好,我也hetubook.com•com帶刀,而且要高你一招,把刀拔|出|來。你怎麼拔刀?好,我也拔刀,而且插|進一個人的肚子裡。好,我乾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再來個特寫,拍刀尖滴血……就這樣,監督管制的機構一步一步後退,一步一步後退。
整個七十年代,商業掛帥的台灣流年偷換,意識形態也偷換。人們覺今是而昨非,認為一切抽象名詞都是假大空,物質滿足感官享樂才值得追求。論者說,電視強化了擴大了商業文化的發揚,使黨文化衰落消亡。大智大勇的電視業對付睜眼閉眼的官署,得寸進尺的製作人對付得過且過的承辦人,家家男女老幼晝夜洗腦觸及靈魂。人們回到初民和孩童的時代,信奉個人主義,不為他人的利益犧牲自己的利益,也實踐現實主義,不為將來的利益犧牲今天的利益。觀衆的結構好比一座金字塔,境界越低人數越多,電視鎖定金字塔的底層揣摩逢迎,創造最高的收視率,最高的收視率才有最多的廣告。大家力爭下游,分期分級下墜。原來墮落也和上進一樣有層次等級,要一步一步來,一步一步來。損失的何止是黨文化!
這時,他說,宿願已了,最後的塵緣是寫三部長篇。當然很好,他本是作家。這些年在異域闖蕩,多少觀察多少體驗,足使別的作家垂涎。現在,還有誰管他寫什麼?還有誰告訴他應該怎樣寫?台灣三十年,他最盼望的不就是寫作自由嗎?必須寫,才順乎天理,合乎人情。
我和這位D先生在五十年代就認識,那時我們都年輕,都在台灣。他是軍中的文官,那時海峽隔斷了戰火,台灣的軍人有閒暇讀書寫作,出現了多位軍中作家。D喜愛編劇,常有廣播劇發表。六十年代台灣創辦電視,到七十年代有三家電視台並立,他也寫電視劇本,經常在編審和製作部門行走,是個自由的投稿人。
一切循序漸進的辦法都已來不及。但他畢竟是資深作家,訓練有素,只要能「忽然」覺悟,還可以迎頭趕上。我想,如果他能接受宗教,我的意思是基督教或佛教,或許可以出現轉機。
殯儀館裡,瞻仰遺容,唁勞遺屬之後,我想起「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休焉」。文學加給他的苦役,時代對他的戲m.hetubook.com.com弄,從此結束了。他的小說並未寫完。其實所有的作家都是齋志以歿,他想寫的還未寫出,已寫成的(自己覺得)都不夠好。
為人倫親情奮不顧身,D並非孤例。在他之前,已有千千萬萬人從台灣經香港「偷跑」,臨行前夕長夜痛飲,與長官同事慷慨道別,「就算回去給他們殺了,或者回來給你們殺了,我也要走這一趟。」據說那時大陸各地縣市公安對政策還不熟悉,突如其來的浪子稍稍引起驚擾,幹部言詞冷淡而神情戒備,遊子白天有人跟踪,夜間睡在旅館裡不准關門,但依然可以來去自由,然後不久就出現了「熱情接待」和「沿途協助」。一傳十,十傳百,多少人聞風繼起,台灣三十年清掃射界,真空包裝,一朝百竅生風,切斷了的神經和血管次第接通。
D是忠厚人,「盡己之謂忠」,從裡到外全獻上了,沒有偷偷的另留一份家當,另立一副人格。別人換面具的時候,他還是原來那張臉。他沒學會在俯首帖耳的時候心懷異貳,另有祕密的構想,以備不時之需。他也沒料到,他奉行的規律誡命如此被人踐踏,那頒佈規律的手卻去獎勵那踐踏的腳。理還亂,剪得斷,索性不去管,我行我素,不停的寫,就像時鐘不停的走。
那時,D不免也吃些暗虧,但他若無其事,從不張揚,劇作家到底比詩人能順應社會規律。他寫作勤苦,算是多產作家,作品的傷亡率和折舊率雖大,還是可以頻頻上榜。有些火紅的編劇人忙不過來,就找他捉刀,稿費兩人均分。在他看來,賺錢事小,急人之急事大,所以總是欣然應命,合作愉快。想那時台灣也有人剋扣稿費,也有盜印,也有版稅一欠十年,不了了之。作品被人拿去公開廣播,或悄悄拍成電影,算是抬舉了你。作家完成作品以後,他的權益通過一層一層濾網,最後一家老小張著大口在網底下啜其餘瀝。進入七十年代,這些小毛病不知怎麼都消失了,D也從不說一句「苦盡甘來」。現在想想,他是個有智慧的人,知道人居劣勢何以自處。仿老子句法,這是「知其失,守其得」,「知其暗,守其明」。他後來在美國奮鬥,用的也是這套哲學。
終於,有一天,我正在耐著性子讀老D的手稿,許先生來了www.hetubook.com.com電話,他說D去世了!怎麼突然就走了,沒有預告,沒有過場,沒有檢查治療,沒有住院轉院,沒有「戲言身後事」,沒有鮮花和禱告。許先生說,D喜歡跳舞,跳著、跳著,忽然倒地不起,這是善終,沒有痛苦。
我想,當初在台灣這麼個小島上成立三家商業電視,也許是一項錯誤。批准這規劃的人一定不知道商業競爭的摧毀力。利慾驅人萬火牛,拚起來那真是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偏偏是,在新開發地區,守規矩難以賺大錢,要走邪門兒才可以;清心難以賺大錢,要放縱物慾才可以;推己及人難以賺大錢,要損人利己才可以。分寸在那裡?彼岸又在那裡?我們都茫然迷失,D卻仍然不憂不懼,一直寫他的劇本。
台北三十年,D在圈內裡是把手,在圈外籍籍無名。他的劇本當時合乎需要,排得上檔期,然而色即是空。當年台北對戲劇管得最緊,因為劇場有組織群眾之功,對電視也不敢輕心大意,因為電視深入家庭。那時小心到什麼程度?如果有一場戲,一個少女一個少男共處一室,這場戲的最後一個鏡頭,一定要讓觀眾看見其中一人(少男或少女)離開房間,才可以CUT,戲才可以轉入下一場。為什麼這樣做?如果不這樣做,青少年觀衆可能得到暗示,以為劇中兩人公然在一間房子裡過夜。試想,經過這般漂白手法處理過的戲,還能有多少戲味?編劇還有多少素材可用?D等於用「六百字英語」寫文章,居然也文從字順,有章有節。這一套訓練成就了他,也毀壞了他。時代總是這樣:不斷的成就人,又不斷的毀了他所成就的人。
他說,他已損失了太多的時間。今天,文學的訃聞漫天飛,在他身上,文學的種籽還活得這樣頑強。我替他想過,要彌補以前損失的時間,得先拆掉他腦子裡的「鐘錶發條」,再也不要一提筆就重複以前的一二三。我想,怎麼能替他換幾根手指,重新排列文字。怎麼能替他換一副眼角膜,重新攝取世相。他怎麼能換一組味蕾,重新品味人情。他的頭腦肝腸得產生一種能力,詮釋人生經驗,發現萬事萬物之間的生剋抑揚。
我是在傳教嗎?不是,真正的信徒呵斥我「使用」宗教而不信仰宗教。依我的想法,一hetubook.com•com個作家如老D,若是知道有什麼訣竅、什麼工具可以改進他的文章,他必定不肯放過,就像武師知道練功的祕笈,商人知道賺錢的門路。為了文學藝術,晉人服藥,唐人飲酒,宋人坐禪,明清人和妓|女談戀愛,現代人抽大麻……。信個教試試有何不可?老D不然,他對宗教全不動心!他根本不聽,根本不看,根本不想,他只是寫、寫、寫,漏船多載,走的是熟路。辦綠卡,他知道「往往是最後一把鑰匙打開了門鎖」,寫小說,他寧願一條路走到天黑。
宗教是一種突然射進來的亮光。是源源不絕的熱情。是一種變化更新的能力。也是詮釋人生的新角度。宗教尤其能幫助作家正視罪惡,描述罪惡,進而昇華罪惡。「樓上晴天碧四垂,樓下芳草接天涯」,要信了教再寫,「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要信了教再讀。「我為失去了鞋子而哭泣,直到我遇見一個沒有腳的人。」沒有宗教情操,不過是慶幸自己比下有餘,有宗教情操,那就是全心同情別人的腳而忘了自己的鞋。
許振強先生在《僑報》副刊有一篇文章,談他在紐約和一位D先生的交往,引發我許多聯想。
文字或者還是末節。看D新寫的小說,我分明記起他在台灣三十年的手藝。他已養成了牢固的習慣,在構思中把人生簡化、平面化。人物性情善良,行為合理,爭執輕微,和解容易,一如他的社教劇,沒有激烈的互動,也就不能累積緊張的局面或飽滿的情趣,也就沒有所謂最高潮。
由編劇到寫小說,只在一轉念間,小說是用散文敘述出來的戲劇。讀D的新著我受到打擊,他的散文粗糙,比台北時期退步。作家是患「文字過敏症」的人,這毛病應該是終身痼疾,D卻不藥而癒了。十年為移民奮鬥,這十年,美國是他的勞改營,看來不僅是他的手磨起一層厚繭,還有更要緊的部位。美國沒有絕人之路,咳,卻有許多毀滅中國作家的魔障。
由逾限居留到永久居留,過程艱辛。老D一不怕苦,二不怕難,百折千迴,眼前總是有路。老D三十年編劇,反覆申說有志竟成,為堅苦卓絕作演義,表揚那為信念以生以死的,他在創作中必定也教育了自己。他說話中氣不足,接物恂恂如不及,但你永不知道一個人有多少潛力多大韌性。hetubook.com.com美國人自誇「美國沒有絕人之路」,十年後我們法拉盛再見,他已肌肉放鬆,笑吟吟看陽光,但是他也有了心臟病。
在電視台,編劇的職責是實現製作人的意圖,發揮演員的專長,滿足觀眾的趣味,並不是展示個人的藝術抱負。我曾有一篇長文析論其事,小說家姜貴看到那篇文章,他對我說,如此這般「編劇」根本不能叫編劇,只能稱之為「文字」,與燈光道具服裝並列。編劇家宋項如曾說,編電視劇乃是一門手藝,八十年代,作家阿城出現江湖,他說寫小說是他的手藝。我想,小說「不必」是手藝,電視劇卻「必須」是手藝,這就是D的創作環境。
台灣仍有自北伐以來世代相沿的政治節目,名稱改為「社教」(社會教育)。廣播電視界在這方面仍然列有工作的指標。這一類節目教忠導孝,說仁講義,觀衆聽眾若有若無。這種「冰箱戲」演員怕演,導演怕導,編劇也怕寫,但終需有人寫、有人演。每逢製作社教戲他們就想到D,「人棄我取」,D也從不推辭。D仍有機會編造他的「子孝臣忠萬事妥」。沃野千里,任別人去遍植奇花異卉,D仍然守著他那三尺乾凈土,用心培植那長不大也死不了的忘憂草。
他肯寫,也能寫,長篇一出手就是三十萬字,故事還沒結束。承他不棄,把手稿送給我看,我對他知無不言,但言有未盡。文心相通,點到為止,雄辯無益。現在他已離開這個世界,回想與他煮茶論文,我也許太保守、太世故,也許我應該痛快一些、大膽一些、無情一些。但是,他對我出示手稿時,笑吟吟頗為自信,也許他邀我作「第一個讀者」乃是一種禮貌,一種通告。若是那樣,我已說得太多。人與人「過招」,你很難拿捏多輕多重,多快多慢,很難恰如其份,了無遺憾。
老D決非不識憂患的太平秀才。由抗戰到內戰,到隔著台灣海峽相峙,是中國人痛苦的時代,吞嚥苦酒,老D不比別人少一杯。人離鄉賤,孔雀開屏難得一見,走過中年人戰場的中心,老年人地獄的邊緣,人間醜陋,D不比別人少看一眼。但D的小說決不表現這一類內容,他把這些抽出來,蓋到地毯下面,而地毯用吸塵器打掃乾淨。這已是他的本能,他的自動傾向,莫之至而至。他的小說不沉重,太輕,不可忍受的輕。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