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禪思
四隨
《菩提系列》並未突顯林清玄經營散文藝術的成就,其重點與要旨都在弘法的功能;但是林清玄在八〇年代仍然完成了一些較具散文藝術規模的感思之作,本篇即為一例。在這方面,林清玄和孟東籬、粟耘的經營有類似之處,著重於生活中隨機的感思,刻意強調了「不刻意」的趣味,在行雲流水的見聞中開發出啟迪人生的悟理。
賣花的不管是老人還是孩子,他們都非常和氣,端著用濕布蓋好以免玉蘭枯萎的木盤子從面前走過,開車的人一搖手,他們絕不會有任何的瞋怒之意。如果把車窗搖下,他們會趕忙站到窗口,送進一縷香氣來。在綠燈亮起的時候,他們就站在分界的安全島上,耐心等候下一個紅燈。
最後,我把牠放走了,放走的那一天,他迅速從桌底穿過,往垃圾桶的方向遁去了。
隨業
我們佈施時應懷著最深的感恩,感恩我們是佈施者,而不是乞求的人;感恩那些穢陋殘疾的人,使我們警醒,認清這是不完滿的世界,我們也只是一個不完滿的人。
但我的朋友堅信有一天能與小瘸子再度相逢,她美麗的眼睛望著遠方說:「人家都說隨緣,我相信緣是隨願而生的,有願就會有緣,沒有願望,就是有緣的人也會錯身而過。」
有時候,人間的溫暖和錢是沒有關係的,我們在烈日焚燒的街頭動了不忍之念,多花十元買一串花,有時在意義上勝過富者爲了表演慈悲、微笑照相登上報紙的百萬捐輸。
當我看到被牠脫除的那汚跡斑斑的舊殼,我覺得這初初鑽出的白色小蟑螂也是乾淨的,對人沒有一絲害處。對於這純美乾淨的蟑螂,我們幾乎難以下手去傷害牠的生命。
我買玉蘭花的時候,感覺上,是買一瓣心香。
那蟑螂靜靜地伏在那裏,一動也不動,我看著這隻見到人不逃跑的蟑螂而感到驚詫的時候,突然看見蟑螂的前端裂了開來,探出一個純白色的頭與觸鬚,接著,牠用力掙扎著把身軀緩緩地蠕動出來,那麼專心、那麼努力,使我不敢驚動牠,靜靜蹲下來觀察牠的舉動。
每回看到賣花的人,站在烈日下默默拭汗,我就憶起我的童年時代爲了幾毛錢在烈日下賣枝仔冰,在冷風裏賣棗子糖的過去,在心裏,我可以貼近他們心中的渴盼,雖然他們只是微笑著挨近車窗,但在心底,是多麼希望,有人搖下車窗,買一串玉蘭花。這關係著人間溫情的一串花才賣十元,是多麼便宜,但便宜的東西並不一定廉價,在冷氣車裏坐著的人,能不能理解呢?
在通和圖書化街入夜以後,常常有一位乞者,從陰暗的街巷中冒出來。
這也是業,美麗的消失是業,醜陋的增加是業,我們如何才能從業裏超拔|出|來呢?從蟑螂,我們也看出了某種人生。
這樣想來,生爲蟑螂是非常可悲而值得同情的,牠們是真正的「流浪生死,隨業浮沉」,這每一隻蟑螂是從那裏來投生的呢?牠們短暫的生死之後,又到哪裏去流浪呢?牠們隨業力的流轉到什麼時候才會終結呢?爲什麽沒有一隻蟑螂能維持牠初生時純白、乾淨的美麗呢?
在那一刻,我幾乎能體會到他的心情,這種心情使我有著悲痛與溫柔交錯的酸楚。然後他的鋁盆又響了起來,向街的那頭響過去,我的胸腔就隨他頓挫頓浮的身影而搖晃起來。
因爲他在手腕的地方綁了一個小鋁盆,那鋁盆綁的位置太低了,他一「走路」,就打到地面咚咚作響,仿彿是在提醒過路的人,不要忘了把錢放在他的鋁盆裏面。
我們拚命保護那些瀕臨絕種的美麗動物,那些動物還是絕種了。我們拚命創造各種方法來消滅蟑螂,蟑螂卻從來沒有減少,反而增加。
朋友又把小瘸子帶回家,整條巷子因爲小瘸子的回家而充滿了喜慶的氣息,這兩年間小瘸子的遭遇是不問可知的,一定受過不少折磨,但牠回家後又恢復了往日的神采。過不久,小瘸子生了一窩小狗,生下的那天就全被預約,被巷子裏,甚至遠道來的孩子所領養。
無非是一個不可知背負。這無非都是業。
有一位朋友,她養了一條土狗,狗的左後脚因被車子輾過,成了瘸子。
在和平西路與重慶南路交口的地方,每天都有賣玉蘭花的人,不只在天氣晴和的日子,他們出來賣玉蘭花,有時是大風雨的日子,他們也來賣玉蘭花。
這蟑螂然是要從牠破舊的軀殼中蛻變出來,牠找到餅乾盒的角落脫殼,一定認爲這是絕對的安全之地,不想被我偶然發現,不知道牠的心裏有多麼心焦。可是再心焦也沒有用,牠仍然要按照一定的程序,先把頭伸出,把脚小心的一隻隻拔|出|來,一共花了大約半小時的時間,蟑螂才完全從牠的殼用力走出來,那最後一刻眞是美,是石破天驚的,有一種縱躍的姿勢。我幾乎可以聽見牠喘息的聲音,牠也並不立刻逃走,只是用牠的觸鬚小心翼翼的探著新的空氣、新的環境。
如果在一起賣的人多,他們就和諧的沿著羅斯福路、新生南路步行擴散,所以有時候沿著和平東西路走,會發現在復興南路口、建國南路口、新生南路口、羅斯福路口、重慶南路口都是幾張熟悉的臉孔www•hetubook.com.com。
《鳳眼菩提》,九歌出版社
一九八八年版
一九八八年版
朋友對待小瘸子也像對待孩子一般,愛護有加,由於她對一條瘸狗的疼愛,在街閭中的孩子都喚她:「小瘸子的媽媽。」
林清玄在八〇年代完成的作品,主要是弘揚佛法的《菩提系列》,他以淺顯的文字詮釋佛經精神和居士生活的禪思,就佛教大衆化、普及化的觀點而言,林清玄佔有相當重的地位。
後來,我養了那蟑螂一小段時間,眼見牠從純白變成灰色,再變成灰黑色,那是轉瞬間的事了。隨著蟑螂的成長,牠慢慢地從安靜的探觸而成爲鬼頭鬼腦的樣子,不安的在餅乾盒裏騷爬,一見到人或見到光,牠就不安焦急的想要逃離那個盒子。
乞者的雙腿齊根而斷,他用厚厚包著棉布的手掌走路。他雙手一撐,身子一頓就騰空而起,然後身體向一尺前的地撲跌而去,用斷腿處點地,挫了一下,雙手再往前撐。
他甚至警策的說,那些在我們身旁一切來乞求的人,都是位不可思議解脫菩薩境界的菩薩來示現的,他們是來考驗我們的悲心與菩提心,使我們從世俗的淪落中超拔|出|來。我們若因乞求而佈施來植福德,我們自己也只是個乞求的人,我們若看乞者也是菩薩,佈施而懷恩,就更能使我們走出迷失的津渡。
那無腿的人是通化街裏落難的乞者之一,不會引起特別的注意,因此他的鋁盆常是空著的。他爲了引起人們的注意,有時故意來回迅速的走動,一浮一頓,一頓一浮……。有時候站在街邊,聽到那急促敲著地面的鋁盆聲,可以聽見他心底多麼悲切的渴盼。
他一走路幾乎是要驚動整條街的。
小瘸子原是人見人惡的街狗,到朋友家以後就顯露出牠如金玉的一些美質。牠原來是一條溫柔、聽話、乾淨、善解人意的小狗,只是因爲生活在垃圾堆,牠的美麗一直未被發現吧。牠的外表除了有一點土,其實也是不錯的,牠的瘸,到後來反而是惹人喜愛的一個特點,因爲牠不像平凡的狗亂縱亂跳,倒像一個溫馴的孩子,總是優雅的跟隨牠美麗的女主人散步。
大部分人聽到咚咚的鋁盆聲,俯身一望,看到時而浮起時而頓挫的身影,都會發出一聲驚詫的歎息。但是,也是大部分的人,歎息一聲,就抬頭彷彿未曾看見什麼的走過去了。只有極少極少的人,懷著一種悲憫的神情,給他很少的佈施。
「一切衆生而爲樹根,諸佛菩薩而爲華果,以大悲水饒益衆生,則能成就諸佛菩薩智慧華果。」
是hetubook.com.com的,我買玉蘭花時就是不忍看人站在大太陽下討生活,他們爲了激起人的不忍,有時把嬰兒也背了出來,有人批評他們把孩子背到街上討取人的同情是不對的。可是我這樣想:當媽媽出來賣玉蘭花時,孩子要交給保母或傭人嗎?當我們爲烈日曝曬而心疼那個孩子,難道他的母親不痛心嗎?
我是這樣深信:站在街頭的這群沉默賣花的人,他們如果有更好的事做,是絕對不會到街上來賣花的。
我想起經典上那偉大充滿了莊嚴的維摩詰居士,在一個動人的聚會裏,有人供養他一些精美無比的瓔珞,他把瓔珞分成兩份,一份供養難勝如來佛,一份佈施給聚會裏最卑下的乞者,然後他用一種威儀無匹的聲音說:「若施主等心施一最下乞人,猶如如來福田之相,無所分別,等於大悲,不求果報,是則名曰具足法施。」
接下來好幾天,我每次看到德國種的小蟑螂,總是禁不住的想,到底這裏面,那一隻是我曾看過牠美麗的面目,被我養過的那隻純白的蟑螂呢?我無法分辨,也不需去分解,因爲在滿地亂爬的蟑螂裏,牠們的長相都一樣,牠們的習氣都一樣,牠們的命運也是非常類似的。
牠們總是生活在陰暗的角落,害怕光明的照耀,牠們或在陰溝、或在垃圾堆裏度過牠們平凡而骯髒的一生。假如牠們跑到人的家裏,等待牠們的是克蟑、毒藥、殺蟲劑,還有用牠們的性費洛姆做成來誘捕牠們的蟑螂屋,以及隨時踩下的巨脚,擎空打擊的拖鞋,使牠們在一擊之下屍骨無存。
我自己就是大學教授、交通專家所詛咒的那些姑息著買玉蘭花的人,不管是在什麼樣的路口,遇到任何賣玉蘭花的人,我總是忘了交通安全的教訓,買幾串玉蘭花,買到後來,竟認識了羅斯福路、重慶南路口幾位賣玉蘭花的人。
小瘸子立即認出牠的舊主人,人狗相見,忍不住相對落淚,那小瘸子流下的眼淚竟滴到地上。
賣玉蘭花的人裏,有兩位中年婦女,一胖一瘦;有一位削瘦膚黑的男子,懷中抱著幼兒;有兩個小小的女孩,一個十歲,一個八歲;偶爾,會有一位背有點彎的老先生,和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婦,也加入販賣的陣容。
打開孩子的餅乾盒子,在角落的地方看到一隻蟑螂。
小瘸子的媽媽愛狗,不僅孩子知道,連狗們也知道,她有時在外面散步,巷子裏的狗都跑來跟隨她,並且用力的搖尾巴,到後來竟成爲一種極爲特殊的景觀。
隨順
人們的冷漠和他的鋁盆聲一樣令人驚詫!不過,如果我們再仔細看看通化夜市,就知道再悲慘的形影,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們已經見慣了。短短的通化街,就有好幾個行動不便、肢體殘缺的人在賣獎券,有一位點油燈彈月琴的老人盲婦,一位頭大如斗四肢萎縮攤在木板上的孩子,一位軟脚全身不停打擺的青年,一位口水像河流一般流淌的小女孩,還有好幾位神智紛亂來回穿梭終夜胡言的人……這些景象,使人們因習慣了苦難而逐漸把慈悲蓋在冷漠的一個角落。
一切都未可知。
他恆常戴著一頂斗笠,灰黑的,有幾莖草片翻捲了起來,我們站著往下看永遠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只能看到那有些破敗的斗笠。
朋友是在街邊看到這條小狗的,那時小狗又髒又臭,在垃圾堆裏撿拾食物,朋友是個慈悲的人,就把牠撿了回來,按照北方習俗,名字越俗賤的孩子越容易養,朋友就把那條小狗正式命名爲「小瘸子」。
做過母親的小瘸子比以前更乖巧而安靜了,有一次我和朋友去買花,牠靜靜跟在後面,不肯回家,朋友對牠說了許多哄小孩一樣的話,牠才脈脈含情的轉身離去,從那一次以後,我再也沒有看過小瘸子了,牠是被偷走了呢?還是自己離家而去?或是被捕狗隊的人所逮捕?沒有人知道。
兩年以後,朋友在永和一家小麵攤子上認到了小瘸子,牠又回復在垃圾堆的日子,守候在桌旁撿拾人們吃剩的肉骨。
買玉蘭花時,我不是在買那些清新怡人的花香,而是買那生活裏辛酸苦痛的氣息。
小瘸子慢慢長大,成爲人見人愛的狗,天天都有孩子專程跑來帶牠去玩,天黑的時候再帶回來。由於愛心,小瘸子竟成爲巷子裏最得寵的狗,任何名種狗都不能和牠相比。也因爲牠的得寵,有人以爲牠身價不凡,一天夜裏,小腐子狗被抱走了,朋友和她的小女兒傷心得就像失去一個孩子。巷子裏的孩子也惘然失去最好的玩伴。
有一次,我帶孩子逛通化夜市,忍不住多放了一些錢在那游動的鋁盆裏,無腿者停了下來,孩子突然對我說:「爸爸,這沒有腳的伯伯笑了,在說謝謝!」這時我才發現孩子站著的身高正與無腿的人一般高,想是看見他的表情了。無腿者聽見孩子的話,抬起頭來看我,我才看清他的臉粗黑,整個被風霜淹漬,厚而僵硬,是長久沒有使用過表情的那種。後來,他的眼睛和我的眼睛相遇,我看見了這一直在夜色中被淹沒的眼睛,透射出一種溫暖的光芒,彷彿在對我說話。
幾個賣花的人告訴我,最常向他們買花的是計程車司機,大概是計程車司機最能理解辛勞奔波的生活是什麼滋味,他們對街中賣花者遂有了最深刻的同情。其次是開小車子的人。最難賣的對象是www.hetubook.com.com開著豪華進口車,車窗是黑色的人,他們高貴的臉一看到玉蘭花販走近,就冷漠的別過頭去。
不忍?
新出殼的蟑螂引起我的歎息,牠是純白的幾近於沒有一絲雜質,牠的身體有白玉一樣半透明的精純的光澤。這日常引起我們厭恨的蟑螂,如果我們把所有對蟑螂既有的觀感全部摒除,我們可以說那蟑螂有著非凡的驚人之美,就如同是草地上新蛻出的翠綠的草蟬一樣。
設身處地的爲苦惱的人著想,平等的對待他們,這就是「隨順」,我們順著人的苦難來滿他們的願,用更大的慈悲和心情讓他們不要在窗口空手離去,那不是說我們微薄的錢眞能帶給賣花的人什麼利益,而是說我們因有這慈愛的隨順,使我們的心更澄澈、更柔軟,洗滌了我們的汚穢。
這隨喜,有一種非凡之美,它不是同情、不是悲憫,而是衆生喜而喜,就好像在連綿的陰雨之間讓我看見一道精燦的彩虹升起,不知道陰雨中有彩虹的人就不會有隨喜的心情。因爲我們知道有彩虹,所以我們佈施時應懷著感恩,不應稍有輕慢。
隨喜
朋友當然非常傷心,卻不知道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可以再與小瘸子會面。朋友與小瘸子的緣分是怎麼來的呢?是隨著前世的因緣,或是開始在今生的會面?
我想,懷著同情、懷著悲憫,甚至懷著苦痛、懷著鄙夷來注視那些需要關愛的人,那不是隨喜,唯有懷著感恩與菩提,使我們清和柔軟,才是眞隨喜。
遇到有孩子的,我們多買一串玉蘭花吧!不要問什麼理由。
林清玄 (1953-)筆名秦情、林漓、林大悲等。台灣高雄人。世界新專電影技術科畢業。曾任《中國時報》、《工商時報》記者、《時報雜誌》主編。現專事寫作。著有散文集《蓮花開落》、《蝴蝶無鬚》、《冷月鐘笛》、《溫一壺月光下酒》、《迷路的雲》等書。
我呆立在街邊,想著,在某一個層次上,我們都是無脚的人,如果沒有人與人間的溫暖與關愛,我們根本就沒有力量走路,不管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我們見到了令我們同情的人而行佈施之時,我們根本就沒有力量走路,不管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我們見到了令我們同情的人而行佈施之時,我們等於在同情自己,同情我們生在這苦痛的人間,同情一切不能離苦的衆生。倘若我們的佈施使衆生得一絲喜悅溫暖之情,這佈施不論多少就有了動人的質地,因爲衆生之喜就是我們之喜,所以佛敎裏把佈施、供養稱爲「隨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