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涯的悟識
綠
我努力想來捉捕這個綠蕪照眼的光景,和在這個清潔明朗空氣相襯,從平田間傳來的鋤地聲,從村落中傳來的舂米聲,從山坡下一角傳來的連枷撲擊聲,從空氣中傳來的蟲鳥搏翅聲,以及由於這些聲音共同形成的一種特殊靜境,手中一支筆,竟若絲毫無可爲力。只覺得這一片綠色、一組聲音、一點無可形容的氣味綜合所作成的境界,使我視聽諸官覺沉浸到這個境界中後,已轉成單純到不可思議、企圖用充滿歷史霉斑的文字來寫它時,竟是完全的徒勞。
本文用綠色來象徵人生,無疑是一個獨特而饒富趣味的手法:「在陽光下包圍於的綠色,也正可用來象徵人生,雖同是個綠色,卻有各種層次。綠與綠的重疊,份量比例略微不同時,便產生各種差異。這片綠色既在陽光不斷流動,因此恰如一個偉大樂曲的章節……」人與人、人與世界的關係就在這種同中有異,而其「異」又在和諧的節奏中求取「明悟」的境界裡。
我躺在一個小小山地上,四圍是草木蒙茸枝葉交錯的綠蔭,強烈陽光從枝葉間濾過,洒在我頭上和身前一片帶白色的枯草間。松樹和柏樹作成一朶朶墨綠色,在十丈遠近河堤邊排成長長的行列。同一方向距離稍近些,枝柯疏朗的柿子樹,正掛著無數玩具一樣明黃照眼的果實。在左邊,更遠一些公路上,和較近人家屋後,尤加利樹高搖搖的樹身,向天直矗,狹長葉片楊條魚一般在微風中泛閃銀光。近身園地中那些石榴樹,每叢相去丈許各自在陽光下立定,葉子細碎綠中還夾雜些鮮黃,陽光照及各處都若純粹透明。仙人掌的堆積物,在園坎邊一直向前延展,若不受小河限制,儼然即可延展到天際。肥大葉片綠得異常啞靜,對於陽光竟若特有情感,吸收極多,生命力因之亦異常飽滿。最動人的還是身後高地那一片待收穫的高粱,枝葉在陽光雨露中已由靑泛黃,各頂著一叢叢紫色顆粒,在微風中特有一種蕭瑟感,同時從成熟狀態中也可看出這一年來人的勞力與希望結合的莊嚴。從松柏樹的行列罅隙間,還可看到遠處淺淡的綠原,和那些剛由閃光鋤頭翻過的
和圖書赭色田畝相互交錯,以及鑲在這個背景中的村落,村落盡頭那一線銀色湖光。在我手脚可及處,卻可從銀白光澤的狗尾草細長枯稈和黃茸茸雜草間,發現各式各樣綠得等級完全不同的小草。
「我這個手爪,這時節有些什麼用處?將來還能夠作些什麼?是順水浮船,放乎江潭?是酺糟啜醨,拖拖混混?是打拱作揖,找尋出路?是卜課占卦,遣有涯生?」
地方對於我雖並不完全陌生,可是這個時節耳目所接觸,卻是個比夢境更荒唐的實在。
我需要一點慾念,因爲慾念若與那個社會限制發生衝突,將使我因此而痛苦。我需要一點狂妄,因爲若擴大它的作用,即可使我從這現實光景中感到孤單。不拘痛苦或孤單,都可將我重新帶近這個亂糟糟的人間,讓固執的愛與熱烈的恨,抽象或具體的交替來折磨我這顆心,於是我會從這個綠色次第與變化中,發現象徵生命所表現的種種意志。如何形成一個小小花蕊,創造出一根刺,以及那個憑藉草木在微風中搖蕩飛揚旅行的銀白色茸茸毛種子,成熟時自然輕輕爆裂彈出種子的豆莢,這裡那裡還無不可發現一切有生爲生存與繁殖所具有的不同德性。這種種德性,又無不本源於一種堅強而韌性的試驗,在長時期挫折與選擇中方能形成。我將大聲叫嚷:「這不成!這不成!我們人類的意志是個什麼形式?在長期試驗中有了些什麼變化和進展?它存在,究竟何處?它消失,究竟爲什麼而消失?一個民族或一種階級,它的逐漸墮落,是不是純由宿命,一到某種情形下即無可挽救?會不會只是偶然事實,還可能用一種觀念一種態度將它重造?我們是不是還需要些人,將這個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用一些新的抽象原則,重建起來?對於自然美的熱烈讚頌,對傳統世故的極端輕蔑,是否即可從更年輕一代見出新的希望?」
我的心,從這個綠蔭四合所作成的奇跡中,和斑鳩一樣,向綠蔭邊際飛去,消失在黃昏來臨以前一片灰白霧氣中,不見了……一切生命無不出自綠色,無不取給於綠色,最終亦無不被綠色所困惑。頭和圖書上一片光明的蔚藍,若無助於解脫時,試從黑處去搜尋,或者還會有些不同的景象,一點淡綠色的磷光,照及範圍極小的區域,一點單純的人性,在得失哀樂間形成奇異的式樣。由於它的複雜或單純,將證明生命於綠色以外,依然能存在,能發展。
《沈從文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
一九八二年版
一九八二年版
那隻螞蟻似乎並未完全相信我的種種胡說,重新在我手指間慢慢爬行,忽若有所悟,又若深怕觸犯忌諱,急怱怱的向枯草間奔去,即刻消失了。它的行爲使我想起十多年前一個同船上路的大學生,當我把腦子想到的一小部分事情向他道及時,他那種帶著謹慎怕事惶恐逃走的神情,正若向我表示:「一個人思索太荒謬不近人情。我是個規矩公民,要的是分可靠工作,有了它我可以養家活口。我的理想只是無事時玩玩牌,說點笑話,買個儲蓄獎券。這世界一切都是假的,相信不得,尤其關於人類向上書呆子的理想。我只見到這種理想和那分理想衝突時的糾紛混亂,把我做公民的信仰動搖,把我找出路的計劃妨礙。我在大學讀過四年書,所得的好結論,就是絕對不做書呆子,也不受任何好書本影響!」快二十年了,這個公民微帶嘶啞充滿自信的聲音,還在我耳際縈回。這個朋友和許多知分定的知識階級一樣,這時節說不定已作了委員、廳長或主任。在世界上也活得好像很尊嚴,很幸福。一雙灰色斑鳩從頭上飛過,消失到我身後斜坡上那片高粱林中去了,我於是繼續寫下去,試來詢問我自己:
本篇自感官的精緻感觸入手,當敍述者浸淫於大自然無邊無際的綠色氛圍之刻,形骸溶入大地,心神拔超而出,進而喟嘆人類文明之虛誕、生命意志之歸趨,經過懷疑與否定的辯證,終於肯定生存的意義。
「古怪東西名叫手爪,和這個動物的生存發展大有關係。最先它和猴子不同處,就是這東西除攀樹走路以外,偶然發現了些別的用途。www.hetubook.com.com其次是服從那個名叫腦子的妄想,試作種種活動,把石頭敲成武器,用木頭磨擦生火,因此這類動物中慢慢的就有了文化和文明,以及代表文化文明的一切事事物物。這一處動物和那一處動物,既生存在氣候不同物產不同迷信不同環境中,腦子的妄想以及由於妄想所產生的一切,發展當然就不大一致,到兩方面失去平衡時,因此就有了戰爭。戰爭的意義,簡單一點說來,便是這類動物的手爪,暫時各自返回原始的用途,用它來撕碎身邊眞實或假想的仇敵,並用若干年來手爪和腦子相結合產生的精巧工具,在一種多少有點瘋狂恐怖情緒中,毀滅那個妄想與勤勞的堆積物,以及一部分年輕生命。必須重新得到平衡後,這個手爪方有機會重新轉用到有意義方面去。那就是說生命的本來,除戰爭外有助於人類高尚情操的種種發展。戰爭的好處,凡是這類動物的都異常清楚,我向你可說的也許是另外一件事,是因動物所住區域和皮膚色澤產生的成見,與各種歷史上的荒謬迷信,可能會因之而消失,代替來的雖無從完全合理,總希望可能比較合理。正因爲戰爭像是永遠去不掉的一種活動,所以這些動物中具妄想天賦也常常被阿諛勢力號稱『哲人』的,還有對於你們中群的組織,加以特別讚美,認爲這個動物的明日,會從你們組織中取法,來作一切法規和社會設計的。關於這一點你也許不會相信。可是凡是屬於這個動物的問題,照例有許多事,他們自己也就不會相信!他們的心和手結合爲一形成的知識,已能夠駕馭物質,征服自然,用來測量在太空中飛轉星球的重量和速度,好像都十分有把握,可始終就不大能夠處理名爲『情感』這個名詞,以及屬於這個名詞所產生的種種悲劇。大至於人類大規模的屠殺,小至於個人家庭糾糾紛紛,一切『哲人』和這個問題碰頭時,理性的光輝都不免失去,樂意轉而將它交給『偉人』或『宿命』來處理。這也就是這個動物無可奈何處。到現在爲止,我們還缺少一種哲人,有勇氣敢將這個問題放到腦子中向深處追究。也有人無
和_圖_書章次的夢想,對偉人宿命所能成就的事功懷疑,可惜使用的工具卻已太舊,因之名爲『詩人』,同時還有個更相宜的名稱,就是『瘋子』。」
沈從文 (1902-1989)原名沈岳煥,筆名小兵、懋琳、炯之、休芸芸、甲辰、紅黑舊人、芸芸、季蕤、岳煥、若琳、上官碧、窄而霉齋主人等。湖南鎮簟人。一九一七年高小畢業,次年隨部隊流徙六年,奠定創作的生活基礎,曾與胡也頻、丁玲合編《京報》副刊、《民衆文藝》副刊、《紅黑》雜誌。抗戰勝利後主編《大公報》及《益世報》副刊;曾任教於上海吳淞中國公學、武漢大學、靑島大學、北京大學等校。一九四九年後歷任中國歷史博物館、故宮博物院研究職務,繼而轉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研究中國古代服飾。著有散文集《鴨子》、《記胡也頻》、《記丁玲》、《湘行散記》、《湘西》等書。
「這是個什麼東西?有什麼用處?」
自然是無結論可得。一片綠色早把我征服了。我的心這個時節就毫無用處,沒有取予,缺少愛憎,失去應有的意義。在陽光變化中,我竟有點懷疑,我比其他綠色生物,究竟是否還有什麼不同處。很顯明,即有點分別,也不會比那生著桃灰色翅膀,頸臂上圍條花帶子的斑鳩,與樹木區別還來得大。我彷彿觸著了生命的本體。在陽光下包圍於我身邊的綠色,也正可用來象徵人生,雖同一是個綠色,卻有各種層次。綠與綠的重疊,份量比例略微不同時,便產生各種差異。這片綠色既在陽光下不斷流動,因此恰如一個偉大樂曲的章節,在時間交替下進行,比樂律更精微處,是它所產生的效果,並不引起人對於生命的痛苦與悅樂,也不表現出人生的絕望和希望。它有的只是一種境界,在這個境界中,似乎人與自然完全趨於諧和,在諧和中又若還具有一分突出自然的明悟。必須稍次一個等級,才能和音樂所扇起的情緒相鄰,再次一個等級,才能和詩歌所傳遞的感覺相鄰。然而這個層次的降落原只是一種比擬www•hetubook.com.com,因爲陽光轉斜時,空氣已更加溫柔,那片綠原中漸漸染上一層薄薄灰霧,遠處山頭有由綠色變成黃色的,也有由淡紫色變成深藍色的。正若一個人從壯年移渡到中年,由中年復轉成老年,先是鬢毛微斑,隨即滿頭如雪,生命雖日趨衰老,一時可不曾見出齒牙搖落的日暮景象。其時生命中的雜念與妄想,爲歲月漂洗而去盡,一種清淨純粹之氣,卻形於眉宇神情間。人到這個狀況下時,自然比詩歌和音樂更見得素樸而完整。
不知爲什麼,我的眼睛卻被這個離奇而危險的想像弄得迷濛潮潤了。
其時松樹頂梢有白雲馳逐,正若自然無目的游戲。陽光返照中,天上雲影聚攏復散開,那些大小不等雲彩的陰影,便若怱怱忙忙的如奔赴從那些剛過期不久的遠近田地上一一掠過,引起我一點新的注意。我方從那些灰白色殘餘禾株間,發現了些銀綠色點子。原來十天半月前,莊稼人趁收割時嵌在禾株間的每一粒蠶豆種子,在潤濕泥土與暖和陽光中,已普遍從薄而韌的殼層裡,解放了生命,茁起了小小芽梗,有些下種較早的,且已變成綠蕪一片。小溪上這裡那裡到處有白色蜉蝣蚊蠓,在陽光下旋成一個柱子,隊形忽上忽下,表示對於暫短生命的悅樂。陽光下還有些紅黑對照色彩鮮明的瓢蟲,各自從枯草間找尋可攀援的白草,本意儼若就只是玩玩,到了盡頭時,便常常從草端從容墮下,毫不在意,使人對於這個小小生命所具有的完整性,感到無限驚奇。忽然間,有個細腰大頭黑螞蟻,爬上了我的手背,彷彿有所搜索,隨後便停頓在中指關節間,偏著個頭,緩慢舞動兩個小小觸鬚,好像帶點懷疑神氣,向陽光提出詢問:
強烈的午後陽光,在雲上、在樹上、在草上、在每個山頭黑石和黃土上,在一枚爬著的飛動的蟲蚊觸角和小脚上,在我手足頸肩上,都恰像一雙溫暖的大手,到處給以同樣充滿溫情的撫摩。但想到這只手卻是從億萬里外向所有生命伸來的時候,想像便若消失在天地邊際,使我覺得生命在陽光下,已完全失去了舊有意義了。
我於是試在這個紙上,開始寫出我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