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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三品:物趣

作者:鄭明娳 林燿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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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木樹人 榴槤

樹木樹人

榴槤

大概就是這樣,於是我在我那篇文章的結尾處,是喊兩句「吃榴槤萬歲!」及「榴槤似的南洋的社會萬歲!」的口號,算爲讀文的完結。但是,便是這樣的一篇文章,也碰了一次壁,因爲據我們報館的經理看了之後,說是不便登載,暫時留版,容待磋商等等,讓他擱起了。此中原因,大概是因爲我們的經理是一位老南洋,是一位會吃榴槤的人的緣故吧,但我也沒有問,總之,這篇文章是給他抽起了。
因爲是熱帶的關係,所以南洋的果子,有許多種,的確是我們在溫帶上生長的人,所沒有看見過的。南洋的果子的特色,第一是大,第二是一年到頭都有;至於第三呢,卻是醜。眞的,南洋的果子的確是醜的,——或者說,大部份都是醜的。若桃子,若蘋果,若石榴,若葡萄,若柿子,……那樣的嬌艷,鮮明,圓潤的果子,固然沒有,但若雪梨,文旦,那樣的淡默的果子,也不可多見。南洋的果子,最漂亮的,恐怕要算洋桃,因爲顏色嫩綠而透明,比翡翠還要淡一點,覺得倒很可愛;但是,所謂洋桃也者,根本卻不作桃形,圓形,而是長約二三寸,周圍稜起四條稜的,如三稜鏡一般的東西。除此之外,是香蕉;香蕉固爲我們所習見的,但並不美;再次之,是芭蘿蜜,華僑們名之爲黃蘭的,雖然它的裏面黃嫩如蜜,而它的外表,卻如一個討厭的蜂巢。至於芒果,紅毛荔枝,木瓜,紅毛單,馬六果,山竹,酸子等,雖然各有各的特有的滋味,但用審美的眼光觀察起來,都是不見得怎樣美麗的東西。

關於榴槤的傳說,聽說是這樣的。
所以,反過來說,你新從國内南來的人,如果想久留南洋,如果想嘗一嘗這有奇味的異果的滋味和_圖_書,非把自己的嗅覺,換言之,即是非把自己的性情見解改造一下,務使合於這個奇臭的社會以後,是不可以的。所以,總結一句,要做老南洋的人,是非學會吃榴槤不可,換言之,即是非把自己的人格出賣,固有的節操出賣,見解立場出賣,主義人生觀出賣不可的。所以,居處南洋的至上的法寶,或至上的處世哲學,是捏鼻頭吃榴槤;明白點說,便是忍臭的在帝國主義者的羊腥臭,資本家的銅靑臭,馬屁鬼的馬屁臭中討生活,而且,應該崇拜臭的神聖。
對於這種果子,我們的開闢南洋的第一人的三保太監,便把它命名爲榴槤。於是乎所有從中國南來的人,只要一吃榴槤,就要「留連忘返」起來,作終老異鄉的想頭了。
《許杰散文選集》,上海文藝出版社
一九八一年版
所以,榴槤是除了醜與臭以外,另外的一個特色,便是一個大。但是,這又臭又醜的果子,卻有果中之王之稱,在南洋的果子界中,占有很大的地位;即以其價格論,大概每個榴槤,亦在三四角至八九角以內,普通的果子,沒有超出它的上面的。
但是,正在我自己這樣擔心的時候,而第二年的榴槤又上市了。眞的不知爲什麼緣故,今年的榴槤的氣味,的確沒有去年的那麼難聞。一面,也因爲我在南洋,已經蹲了一年,而老南洋,會吃榴槤的朋友,也多夾交幾個。於是,我被他們的言語的引誘我幾乎想捏著鼻頭試一試。再想起《浮生六記》中的女主人勸男主人捏著鼻子吃臭豆腐乳的故事,及世間有逐臭之夫等等的說話,我的嘗試的心,是格外的切了。但是,我是一直沒有嘗試,不敢嘗試,到了幾乎要「回唐山去」的現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
許杰曾於一九二八年任職於馬來西亞吉隆坡《益世報》,因此寫了一些以南洋為題行的散文,本篇即其中之一。作者面對極為特殊的水果「榴槤」,並不一味指出它的特殊可貴受歡迎之處;反而,他指出它又臭又醜,竟廣受南洋人士歡迎。中間還牽扯出一段三保太監故事成為榴槤命名典故,更增其「臭」趣。然而文章的重點還不在此,作者把榴槤作為南洋——更具體的說是人類社會——的象徵,一位耿直的人要接受這個社會,成為一個社會人,其無奈便自然浮現矣。
許杰 (1901-)字士仁,筆名張子三、吳文嘉。浙江天臺人。曾任教於安徽大學、上海及建陽暨南大學、廣東文理學院、上海復旦大學、華東師範大學等校。著有散文集《椰子與榴槤》、《許杰散文選集》等書。
卻說從前,三保太監帶了許多大唐人士,到了南洋,便想在南洋居住;不料不同之人,家裏皆有父母妻子,所以時常有「他鄉雖好,總不是久留之地」的心思,高呼「不如歸去」,或「回唐山去」的口號;於是三保太監無法可想,正在躊躇著,忽見昔日登岸時自己大便的處所,已長上一株很高大的樹木,而樹木上面,亦已果實累累。三保太監當即令人採了一個下來,一聞之下,覺得還有大便的氣味;但掩鼻食之,則十分可口。於是叫所有跟來的人,都來嚐一嚐這奇異的果實,各人皆大讚美。過了幾時,同來的人,都喜歡吃這種果子,而且已經成了「癖」了;於是大家都因爲這異國的果子的鮮美,而忘記了故國的野菜的滋味,大家都安心下來,大有樂不思蜀之概。
我到南洋不久,就是榴槤https://www.hetubook.com.com成熟的時候,那時的市上,完全充滿了一種類於貓屎的難聞氣味,而小販們的連呼「榴槤」、「榴槤」的呼聲,也是充斥得滿街滿巷。在那個時候,我就從我的一個朋友的談話中,得到了關於榴槤的一切。據他說,老南洋的人,或是生長在南洋的「土生」,一定會吃榴槤的;又說,從新中國南來的人,一定是不會吃的;因爲對於它的氣味還不慣;但是,你若是蹲久了,你便會漸漸的不覺得這種難聞的氣味,慢慢的自然會吃起來,會嗜好起來的。
榴槤,便是留連的意思,是從「留連忘返」一句成語截下來的。所以說,能夠吃得榴槤的人,便能夠久留南洋。

我是聞到了這種氣味,再看到這種形狀,再看到我的鄰居用一隻手去挖那顆榴槤,而那如泥的,淡黃色的東西,黏在手上,再黏到嘴的四周,再用舌尖去舐,去吮的情形,我不禁又想起三保太監的大便,想起人類的大便,以及南洋的社會的象徵等,心裏便要作嘔,我忍著鼻孔的呼吸,把眼光避開了。
這樣的情形,不是正與榴槤相像嗎,而這有奇臭且有美味的異果,不就是整個南洋的象徵嗎?

從我聽到了關於榴槤的一切之後,我便直覺的覺得:
那時,我便如發現了一件什麼寶貝一樣,當即提起筆來,寫一篇題爲〈南洋與榴槤〉的小品文字,預備在報上發表。我那篇文章的大意,是說南洋的社會,從新從國内南來的人的鼻官中覺來,是充滿了資本家的銅臭,帝國主義的羊腥臭,洋奴走狗們的馬屁臭,以及那些目不識丁,卻到處自充名士的馬屙臭等等的,但是,等到蹲得久了,這些夾七離八的臭味,也漸漸的不覺得,而且,非但不覺得,反是覺和圖書得這些臭味竟是香味,而且,反是覺得,這許多混合的臭味,是可以膜拜的神聖了。於是乎,你在南洋,就能站足得住,於是乎,你就適應了這一個環境,於是乎,你可以樂不思蜀。
「不會吃榴槤的人,南洋是留不久的;要久留南洋,非學會吃榴槤不可。」可知榴槤對於華僑的權威了。
我自己想,我的不會吃榴槤,恐怕便是我一生偃蹇的總因吧!我不能逐臭,我不能投人所好,更莫說要吃榴槤。我是決定離開南洋了,固然這榴槤的南洋的社會我是可以離開了,但,這整個的資本主義的世界,整個的資本主義的社會,我將怎樣離開呢?我的不吃榴槤,豈是根本的辦法嗎?
剖開後的榴槤,裏面又分開一夾一夾,那可以吃的一部份,便三顆或四五顆一組的,躺在每一夾當中。每一顆榴槤,都有一顆核,核長約一寸左右,核的外面,黏著如泥一般的作淡黃色的可以吃的東西,那便是榴槤。榴槤的滋味,便在這裏,但榴槤的臭味,卻也從這裏發出。
至於說到大,那眞是使我們吃驚;因爲如椰子,如榴槤,簡直有大到徑長一尺甚至二尺的。椰子是一種重要的農產品,我們平時在咖啡店中所飲的可可,便是由它製成的,它除了製可可以外,還可以製造許多種類的東西。至於榴槤,那更是一種奇怪的果子,它的大小,與椰子差不多,——但最大的,也有大到每一個有三斤幾斤重的,在沒有幾日以前,聽說這裏的市上竟然有發現一個重三十七斤的榴槤;據馬來土人的迷信,說最大的榴槤是有神力,吃之當特別滋補而有力,於是這販榴槤者,即以此居於奇貨,後聞以重價,被一個馬來人買去。——但周身有刺隆起,如中國古代的一種兵器,於銅錘外面,再裝上毒刺。但這並不奇怪,最奇怪的,卻是它臭氣。
並且,關於和*圖*書榴槤的命名及其來源,還有這樣一段傳說的故事。

而且,據老於南洋的人說:
所謂三保太監下西洋的事,在中國的歷史中,是記載著的,大概是一件眞實的故事。那時,所謂西洋也者的地方,到現在看來,已經證明是南洋群島等地方,也是無疑的了。
榴槤,是整個南洋的社會的象徵。
有一次,我們的鄰居的家人父子,在那邊原始式的吃榴槤;他們以爲和我客氣,把一邊已剖開了的榴槤,送了過來,但我還是沒有接受。可是,這一次,我卻對於榴槤的内部,作一個評審的觀察。
過了一年,我因爲要吃飯,我因爲要生活,也眞的把自己的脾氣改變了許多。我在深夜自思,想起我的軀殼,因爲每天吃飯而暫時保存,而我的靈魂,卻也因爲每天要吃飯,而給它出賣了埋沒了的時候,心裏便怦怦然發跳。我是眞的在各種混合的臭味中討生活,把自己忘記了吧!我眞的是精神上早已吃了榴槤,見臭不臭,把自己出賣了吧!
或者有人要說,同是一種果子,吃與不吃,又有什麼關係,又賣什麼秘訣?但是,事實上的確如此,有許多人,對於榴槤,嗜之如命,大有每天非吃榴槤不可之概,——聽說有些人情願把衣服當了來買榴槤吃,——但在我們,不會吃的人,就是掩鼻而過之,還覺得惡臭繞鼻,嘔肚翻心,難以排遣;更莫說要去親近,更莫說要把它送入口裏。所以,在會吃榴槤的人看來,吃榴槤是一件無上的享樂,但在不會吃的人看來,卻是要比強迫他吃糞便還要難堪了。在這種地方,孟子叫說的:「口之於味也,有同嗜焉」的話,恐怕不適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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