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室日月
書房
一個正常的的良好的人家,每個孩子應該擁有一個書桌,主人應該擁有一間書房。書房的用途是庋藏圖書並可讀書寫作於其間,不是用以公開展覽藉以驕人的。「丈夫擁有萬卷書,何假南面百城!」這種話好像是很瀟灑而狂傲,其實是心尚未安無可奈何的解嘲語,徒見其不丈夫。書房不在大,亦不在設備佳,適合自己的需要便是。侷促在幾尺寬的走廊一角,只要放得下一張書桌,依然可以作爲一個讀書寫作的工廠,大量出貨。光線要好,空氣要流通,紅袖添香是不必要的,既沒有香,「素腕舉,紅袖長」反倒會令人心有別注。書房的大小好壞,和一個讀書寫作的成績之多少高低,往往不成正比例。有好多著名作品是在監獄裏寫的。
梁實秋 (1902-1987)原名梁治華,筆名秋郎,北平市人。美國科羅拉多大學畢業,後赴哈佛大學及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各肄業一年。曾任教於東南大學、暨南大學、青島大學、北京大學、北京師範大學、中山大學、台灣師範學院等校。著有散文集《雅舍小品》、《槐園夢憶》、《文學因綠》、《看雲集》、《清華八年》等書。和圖書
寒窗之下苦讀的學子多是沒有書房,囊螢鑿壁的就更不用說。所以對於寒苦的讀書人,書房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豪華神仙世界。伊士珍〈瑯嬛記〉:「張華遊於洞宮,遇一人引至一處,別是天地,每室各有奇書,華歷觀諸室書,皆漢以前事,多所未聞者,問其地,日:『瑯嬛福地也。』」這是一位讀書人希求冥想一個理想的讀書之所,乃托之於神仙夢境。其實除了赤貧的人饔飱不繼談不到書房外,一般的讀書人,如果肯要一個書房,還是可以好好布置出一個來的。有人分出一間房子養來亨雞,也有人分出一間房子養狗,就是匀不出一間做書房。我還見過一位富有的知識分子,他不但沒有書房,也沒有書桌,我親見他的公子趴在地板上讀書,他的女公子用一塊木板在沙發上寫字。
本文可謂一篇「書房文化論」,作者舉出幾位名學者的書房,表面看各有特色,實則也片面反映主人治學讀書的風格。而文章前後都對中國「書房文化」不彰深表
m.hetubook.com.com嘆惋,結尾收筆尤見深意。本文中提及「聞一多先生的書桌」,乃是聞氏曾有一詩題為〈聞一多先生的書桌〉,聞氏在詩中指出:「一切的衆生應該各安其位」(第六段第二行),極饒意味,讀者不妨參看。
聞一多的書房,和「聞一多先生的書桌」一樣,充實、有趣而亂。他的書全是中文書,而且幾乎全是線裝書。在青島的時候,他仿效靑島大學圖書館庋藏中文圖書的辦法,給成套的中文書裝製藍布面,用白粉寫上宋體字的書名,直立在書架上。這樣的裝備應該是很整齊可觀,但是主人要作考證,東一部西一部的圖書便要從書架上取下來參加獺祭的行列了,其結果是短榻上、地板上,惟一的一把木根雕製的太師椅上,全都是書。那把太師椅玲瓏幫硬,可以入畫,不宜坐人,其實亦不宜於堆書,卻是他書齋中最惹眼的一個點綴。
我看見過的考究的書房當推宋春舫先生的楬木廬爲第一,在青島的一個小小的山頭上,這書房並不與其寓邸相連,是單獨的一棟。環境清幽,只有鳥語花香,沒有塵囂市擾。《太平清話》:「李德茂環積墳籍,和圖書名曰書城。」我想那書城未必能和楬木廬相比。在這裏,所有的圖書都是放在玻璃櫃裏,櫃比人高,但不及棟。我記得藏書是以法文戲劇爲主。所有的書都是精裝,不全是 buckram(膠硬粗布),有些是眞的小牛皮裝訂(halfcalf,oozecalf,etc),燙金的字在書脊上排著隊閃閃發亮。也許這已經超過了書房的標準,微近於藏書樓的性質,因爲他還有一冊精印的書目,普通的讀書人誰也不會把他書房裏的圖書編目。
潘光旦在清華南院的書房另有一種情趣。他是以優生學專家的素養來從事我國譜牒學研究的學者,他的書房收藏這類圖書極富。他喜歡用書槍,那就是用兩塊木板將一套書夾起來,立在書架上。他在每套書繫上一根竹製的書籤,籤上寫著書名。這種書籤實在很別緻,不知杜工部《將赴草堂途中有作》所謂「書籤藥裏封塵網」的書籤是否即係此物。光旦一直在北平,失去了學術研究的自由,晚年喪偶,又復失明,想來他書房中那些書籤早已封塵網了!
梁實秋典型的的https://m•hetubook•com•com雅舍小品,具有中國文言小品的典雅,英國散文小品的閒逸以及美國報刊散文的幽默,《雅舍小品》共出版四集,全從人生的瑣碎細微處下筆,每篇篇幅都不長,文字精煉,結構縝密,章法嚴整。初集幽默諷刺,批評人間缺陷,時有見血之論。後三集則筆鋒收斂,諷刺較少,幽默淡然,較近「娓語體散文」,風格趨於平穩樸實。
汗牛充棟,未必是福。喪亂之中,牛將安覓?多少愛書的人士都把他們苦心聚集的的圖書抛棄了,而且再也鼓不起勇氣重建一個像樣的書房。藏書而充棟,確有其必要,例如從前我家有一部小字本的圖書集成,擺滿上與樑齊的靠著整垛山牆的書架,取上層的書須用梯子,爬上爬下很不方便,可是充棟的書架有時仍是不可少。我來臺灣後,一時興起,興建了一個連在牆上的大書架,鄰居綢緞商過來參觀,嘆曰:「造這樣大的木架有什麼用,給我擺列綢緞尺頭倒還合用。」他的話是不錯的,書不能令人致富。書還給人帶來麻煩,能像郝隆那樣七月七日在太陽底下曬肚子就好,否則不堪衣魚之擾,眞不如盡量的把圖書塞入腹笥,曬起來方便,運起https://m.hetubook.com.com來也方便。如果圖書都能作成「顯微膠片」納入腹中,或者放映在腦子裏,則書房就成爲不必要的了。
周作人先生在北平八道灣的書房,原名苦雨齋,後改爲苦茶庵,不離苦的味道。小小的一幅橫額是沈尹默寫的。是北平式的平房,書房占據了裏院上房三間,兩明一暗。裏面一間是知堂老人讀書寫作之處,偶然也延客品茗。几淨窗明,一塵不染。書桌上文房四寶井然有致。外面兩間像是書庫,約有十個八個書架立在中間,圖書中西兼備,日文書數量很大。眞不明白苦茶庵的老和尚怎麼會掉進了泥淖一輩子洗不清!
書房。多麼典雅的一個名詞!很容易令人聯想到一個書香人家。書香是與銅臭相對待的。其實書未必香,銅亦未必臭。周彝商鼎,古色斑爛,終日摩娑亦不覺其臭,鑄成錢幣才沾染市儈味,可是不復流通的布泉刀錯又常爲高人賞玩之資。書之所以爲香,大概是指松煙油墨印上了毛邊連史從不大通風的書房裏散發出來的那一股怪味,不是桂馥蘭薰,也不是霉爛餿臭,是一股混合的難以形容的怪味。這種怪味只有書房裏才有,而只有士大夫人家才有書房。書香人家之得名大概是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