蠹魚說唱
書家春秋
假如有空,我們就玩「同讀書」的遊戲。找一類書,不一定要整本,分配好角色,往常是爸爸主講,媽媽跟老大分飾書中角色,有時一人兼飾數角。然後配合聲音表情讀出,錄音機在一旁收錄。讀了一個段落,聽聽錄音帶,很是過癮。錄音帶中常有小文盲「我也要唸我也要唸」的插嘴聲,聽到這裏,他就樂得咯咯直笑。這個錄音帶可以用來哄睡覺,一遍又一遍,讓他們夢入故事鄉,而我們則偷得閒來看另外的書。
除了書以外,我們家其他的東西都太簡單。好像家具,廚房用具,臥房用具,也包括一套十年前用兩千多塊買的「音響」等等,通通加起來,其意義與份量,大概比不上我們隨手從架上抽下的三兩本書。也許這是我們家的人的偏見,不過也確實因此使我們家除了書以外,什麼都講究不起來。
《書鄉細語》,皇冠雜誌社
一九八四年版
一九八四年版
有的時候買書會變成緊張刺|激的事。誰都知道買書很快樂,可是還是有人不滿足,譬如她,譬如我。我們時有獨佔買書之樂的野心。這種野心,總不好明目張膽的表現,於是伺機而動。要挑對方忙得要死的時候。例如她正在忙,我便偷偷去逛書展,事前一點都不洩露,這個並不容易。一個人三五天來一直想買什麼書,很難不露點口風。從外頭買了一大堆書回來,包括全家人想讀該讀的各種書。抱著一大包書回家的時候,頂好大家不在家,於是把書搬到自己房間,拆m.hetubook•com.com封,每一本細細翻過,新書翻開窸嗦有聲,煞是好聽。再利用翻動中的書頁給臉上吹吹書香。然後把書鄭重收好,等一下大家回來,務必裝得若無其事。直到晚飯吃飽,桌子收拾乾淨,揪著大家不注意,轟隆一聲把一大疊書重重放在桌上,舉家哇的齊聲大叫,七手八脚的搶來翻。她見我袖手旁觀,悟出陰謀所在,自然責備兩句,撒嬌兩句,除此而外,又奈我何?這眞是斯樂何極,斯樂何極!
能以讀書爲業的人是少數。我們沒有這個福氣,不免氣沒有讀書的時間。正讀得入迷,上班時間到了,該出發了,於是只能扔下書上路。工作中的那顆心,跟讀書時的那顆心,遙遙相望,竟是風馬牛不相及,頗令人興出今世何世今夕何夕之感。架上有幾套大書,放了多年,總沒讀,老是說:「只要有一個月的空,抱到山裏一口氣讀完它們!」誰曉得這一個月等了十年還沒等到。我們有個想法:由一個人拚命工作賺些錢,讓另一半跟孩子痛快讀書,如此兩年還是三年,然後換另一個飽讀了一陣書的人出來拚命賺錢,讓原來辛苦的那位大讀特讀。爲這個想法,計畫了半日,最後發現根本是行不通的妄想。
小孩子記性好,七歲的老大,常能把書裏有趣的,或是有幾分疑惑不解的,整段背誦下來,讓大家共享還是討論。我們就發現了不少我們應該讀它一讀的兒童書籍,於是跟孩子借來讀。老二四歲,仍在文盲階段,但喜歡讀書,不是小孩裝模作樣那種讀法,而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正正經經一頁一頁翻著看讀,當然他讀的是插圖。偶而他發現到他認識的字,如「中」、「大」、「人」、「天」等等,便欣喜若狂,立刻要找紙筆描劃一通才行。我們的討論,小文盲也十分的參與,哇啦哇啦的發表意見,不見得完全離譜。大人討論的書,在半個小時之後可能會落到孩子手裏,因爲老大聽了以後,禁不住一探究竟的慾望。不過有的他實在看不下去,五分鐘不到就放回原處。
我們家的人也有拉開嗓門兒的時候,那是因某人正在讀書,讀到精采迷人處,忍不住要立刻讓另一人知道。偏偏另一人或在洗澡,或上一號,或在洗衣服,不克分身,這邊的人就拉開嗓門兒傳遞過去,假如沒有回應,便用更大的嗓門兒再吼一次,再無反應,親身端書去給對方看,並且附帶說明,一定要達到讀書同樂的目的才罷休。
認眞的說我們家的書也不講究。對有的人來說,大概當得上「泛濫成災」。當年的房子也不特別小,就是爲了書放不下,千辛萬苦弄個大點兒的,住不到兩年,好像也放不下了。還有,我們一家大小四口,讀書的修養都差,隨時隨地抽一本讀讀,未必讀完,就順手一擱,於是孩子的書大人也讀,大人的書孩子也讀,廚房、廁所、床上、床下,報紙堆裏,衣服櫃裏無處沒有書。孩子看書的習慣更差,喜歡趴在地上看,所以經常弄得滿地的書。我們的書櫃是用肥皂奶粉箱自己釘的,那麼多書要請木匠來做櫃子,花好大一筆錢不說,有www.hetubook.com.com那些閒錢,再買些書豈不更好?朋友建議我們油漆油漆,當初也覺得有道理,畢竟箱子上的文字標籤不好看。現在看久了,只見其書不見其櫃,根本就無所謂了。另外一種是三角鋼的書架,這東西的好處是可以一直架到天花板,又能拆了重裝,又能加長加高。有人講三角鋼書架沒法保護書的整潔,這倒是事實,不過我們家的人對書是否整潔好像都不重視,只管讀來是否痛快。
若是到人家家裏作客,看到厚厚的巨幅地氈,柚木雕花家具,琳瑯滿目的酒櫃,昂貴的音響,而獨獨缺書的話,就不免覺得人家「家徒四壁」。
亮軒 (1942-)本名馬國光,遼寧金縣人。國立藝專畢業,美國紐約市立大學廣電研究所畢業。曾任教於史丹福大學及台灣師範大學國語中心。現任國立藝專廣電科主任。著有散文集《一個讀書的故事》、《石頭人語》、《在時間裡》、《說亮話》、《筆硯船》等書。
我們家不開銀行,所以也有買不起的書。平日買書慷慨,若是買不起,就是眞買不起,絕無想買又不想買的猶疑。曾經有一部藝術方面的書,索價將近兩萬元,左想右想,硬是挪不出錢,越買不起越想得兇,就常常討論到那部書,討論告一段落,頓覺十分慘然。在這個時候,我們常常不約而同的說:「要是有錢就好了!」我們會恨自己不老早去學做生意,甚至暗咒買得https://m•hetubook•com•com起又買了去的人說他們一定看不懂,好像天下學問盡在我家。在這種情緒下,會覺得什麼書都比不上這一部書。有一次清晨醒來,告訴她我夢到……話還沒說出口她便猜出我夢到買了那套書回來,貧賤夫妻呀,我們在這個時候。不過人是有頭腦的動物,不久我們就可以找到那部書的缺點來,至不濟,我們還可以相信我們以後會碰到比它更好更便宜的書,而我們會賺更多的錢。「出版業跟我們都在進步!」我們的結論如此。
有的人家要讀讀書,也許不是容易事。我們家的問題恰恰相反,假如要我們一家子平常不讀書,就是賞個百十萬元,我們也不曉得該怎麼過。
但是亮軒關於書籍等文化性客體的散文寫作,卻採取另一種令人眼瞳一亮的手法,那就是作者擅用生活體驗的場景,以具體的事例結合抽象的感思,使得作品本身洋溢著活力,虛實交映,豐沛立體。〈書家春秋〉一文果然是全家動員,在文章中個個擁有獨特的嗜書面貌,以及那「丈夫擁萬卷,何假南面百城」的樂在其中。
買書是一大樂事,可能的話,就會全家出動。大家各取所需,然後老子付錢,付錢時偶覺惆悵,因爲鈔票準備了許多,居然沒有幾本看得上的好書。現買書還有一個小問題:弟弟偶而要買本跟哥哥一模一樣的書。這種莫名其妙的現象,在可預見的將來會自然消失。
也許還要怪自己識淺,因爲想像不出來別人在家居生活中,長年累月的,想些什麼?說些什麼?討論些什麼?照那樣的陳設,不該是家窮人了m.hetubook.com.com,那就不必爲柴米油鹽操心了吧!不用操心,心也要轉動的,那幾個「心」裏頭裝載了什麼?自己沒有親身體驗,也沒法子跟人家住一段時間,所以總也尋不到答案。而且繼續鑽牛角尖的話,又不免生出新問題:一個人的「心」裏,假如一點像樣的東西都沒有,那他又怎麼「想」呢?或者該問,他算不算有「心」呢?
寫讀書之樂的作品泰半偏重抽象的論述或比喻的形容,譬如塞夫(Bennett Cerf)在〈閱讀的樂趣〉中指出:「閱讀好比吃花生,開了頭就停不下來。每一本書都是獨立的,好比是一個獨立的院落……」
近來小病住院十日,並非不能行走,居然兩脚未曾邁出病房半步。十天來帷幕深垂,不問世事,但知埋頭讀書,一本接一本,自己都覺得享受得過份,擔心折福。照她講,這是因禍得福,兩相抵消。她說這話時,眼神分明透著羡嫉的光采。
如果我們家沒有書,那眞是無法想像。對有的人,「書」之於「家」,恐怕相當於「靈魂」之於「生命」吧?
大部份的時間我們家都很安靜,因爲都在讀書。偶而有點聲音,那是孩子把書讀出聲來,或者是父母讀給孩子聽。她比較倒楣,讀著讀著,時間到了,必須到廚房裏去給另外三個大小書呆子弄飯吃。可憐她把飯菜都弄好了,叫半天一桌四口也湊不齊,經常有人讀到過癮處,充耳不聞。於是她偶而要生氣,只要我們還有人性,便一律不介意她那氣,而且她氣一下就算了,大家上了飯桌,不知不覺的談起書中精采處、或者是各自的心得,氣氛馬上好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