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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三品:書香

作者:鄭明娳 林燿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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蠹魚說唱 書桌

蠹魚說唱

書桌

《珍珠鳥》,上海文藝出版社
一九八七年版
我呢!過去吻她高矮也正好。我吻她,她不讓。一忽兒把臉甩向左邊,一忽兒又甩向右邊,還調皮地笑著。她那光滑的短髮像穗子一樣在我笨拙的嘴唇上蹭來蹭去。
我有過一個女朋友。她是一隻快樂的小鳥——那早晨站在沾著露水的枝頭抖動翅膀、在陽光裏飛來飛去、在煙突上探頭探腦的小鳥。她總笑。她整天似乎除去快樂什麼也不知道。她在任何一群人中出現,都能極快地把快樂通過笑、通過活潑的目光、通過喜氣洋洋的俊俏的小臉兒、通過率眞的動作,傳染給每一個人。我說她的快樂是照眼的、悅耳的、香噴噴的;是魔術。我稱她爲「快樂女神」。
它就擺在我窗前。從窗子透進的光籠罩著它。我窗外是一棵大槐樹的樹冠。這樹冠搖曳婆娑的影子總是和陽光一起投照在我這小小的桌面上。
她一雙腿長長。愛穿一條淡藍色的短裙。她一進屋來,常常是一蹦就坐到小書桌上——這或許是她還帶著些孩子氣;或許她腿長,桌子矮,坐上去正合適。
桌面上凈是小癟坑。有的坑兒挺深,像個洞眼,螞蟻爬到那兒,得停一下,遲疑片刻,最後繞過去……細細瞧吧,還滿是劃痕哪,橫豎歪斜,有的深,如一道溝;有的輕淺;還有的比蛛絲還細。這細細的印痕,是不是當初削鉛筆尖留下的?那一條條長長的道道兒,是不是隨意用指甲硬劃上去的?那兒黑糊糊的一塊,是不是過年做燈籠,烤彎竹條時碰倒了蠟燭燒的?分辨不清了,原因不明了,全攪在一起了;這中間還混著許多字跡。鋼筆的、鉛筆的、墨筆的、還有用什麼硬東西刻上去的。那些畫上去的形象,有的完整,有的破碎——一隻靴子啦,槍啦,一張側面臉啦,這是不是我的自畫像?年深日久,早都給磨得模糊一片。痕跡斑駁的桌面,有如一塊風化得相當厲害、漫漶不清的碑石。
沒有共同的經歷就不會有同感。有時,同感能發揮出非常奇妙的作用,它能成爲兩顆心相融的最短、最直接的通道。如果沒有同感,說它做什麼?還不如獨自一人到樹林裏,踩著落葉,自己www.hetubook•com.com對自己默默地說它一陣子,排遣出來,倒是一種慰安。
我把「人」字總誤寫成「入」,就在這桌上吧!
記憶裏,幼時的事,都是穿不成串兒的珠子。這珠子卻在記憶的深井的底兒滴溜溜、閃閃發光地打轉,很難抓住它們——
我常常被這些情景弄得發呆。誰說它醜?它無用?它應當被丟棄?它有著任何華貴的物品都無法代替的風韻和詩意。在它的更深處,甚至還潛藏豐富的思想。
我需要書桌,祗得另買一張。新買的桌子寬大、實用漆得锃亮,高矮也挺合適。我每每坐在這嶄新卻陌生的大書桌前,就覺得過去的一切像那不能再生的書桌一樣,煙消雲散,虛無飄渺,再也無從抓住似的……

有一天我畫畫。畫幅大,桌面小。不得不把一半畫紙垂到桌下,先畫鋪在桌面上的一半;待畫得差不多時,再拉上紙來畫另一半。這樣就很難照顧到畫面的整體感,我畫得那麼彆扭,眞急了,止不住憤憤地罵道:
就這樣,我過去生活的一切,無論是快樂和幸福的,還是憂愁和不幸的,都留在桌上了。哪怕我忘了,它會無聲的提醒我。
它聽著,不吭一聲。等我畫好了畫兒,張掛起來;畫面卻意外地好。我十分快活,早把桌子忘在一旁。它呢?依然默默旁立。它就是這樣與我爲伴,好像我不抛掉它,它就一心而從無二意地跟隨著我。是不是由於它僅僅是件無生命的物品,我從未把它做爲一隻小貓、小鳥、小兎那樣的伴侶?但是,小兎死了,小貓跑了,小鳥飛了,它卻不聲不響地有心地記下我生活經歷過的許多酸甜苦辣。並順從地任我做任何有損於它的事。當一次,我聽說自己遭遇過的不幸,是因爲被一位多年來與我非常要好的朋友出賣時,我忍受不住,發瘋似地猛的一拍桌面:
我無法想起,究竟什麽時候,我開始使用這小桌的。我只模模糊糊記得,最初,我是站在它前面寫寫畫畫,而不是坐著。待我要坐下時,屁股下邊必須墊上書包、枕頭或一大疊畫報,才能夠得上桌面……
我因此感到隱隱的憂傷。不由得想起幾句話,卻想不起是誰說的了:
尤其是在陰雨的日子裏,和-圖-書烏雲像拉上的厚帘子把窗戶遮暗了。小桌變成黑影,很像一塊濃霧裏的礁石,黑黝黝的,沉默無語。忽然一道閃電把它整個照亮,它那桌面上反射著可怕的藍色的電光。但在這一瞬間的強光裡,它上邊的一切痕跡都清晰地顯現出來,留在這中間的往事一下子全都復活了……
我需要記著的,這桌兒都給我記著了。而那女神與我臨別時掉在桌上的淚滴,卻一點痕跡也沒留下。大概那不是淚,而是水滴。
「眞該死,這破桌子!」
爲此,我很少用濕布去拭抹它。
她忽然把一張照片面對我:
〈書桌〉是一篇動人的自傳,它伴隨著主人成長,在它的桌面上留下了成長的痕跡,童年時它和敘述者一起讀書,被書寫下對老師的怨恨、記錄了主人無知的錯誤;它曾保留了一個心愛女友的記憶,又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成為浩劫後的見證,終於在一場地震中結束它一生最後的任務——
我有張小小的書桌。它又窄又矮,破舊極了。在外人眼裏簡直不成樣子。上邊的漆成片地剝落下來,殘餘的漆色變得晦黯發黑,連我自己都認不准它最新是什麼顏色。桌面又滿是劃痕、硬傷,還有熱水杯燙成的一個個套起來的深深淺淺的白圈兒。它一邊只有三個小抽屜,抽屜把兒早不是原套的。一個是從破箱子上移來的銅把手,另兩個是後釘上去的硬木條。別看它這份模樣,三十年來,卻一直放在我的窗前,我房間透進光來的地方。我搬過幾次家,換過幾件家具,但從來沒有想到處理掉它……
「這是誰!」
「它又不實用。你這麼大人將就這樣一個小桌子,早晚得駝背!」
「你怎麼就是不肯扔掉這破玩意兒,難道它是件寶?你說呀……」
桌面上出現一條長長的裂縫;我那顆初入社會純真的心上,也暗暗出現一條裂痕。它竟同我一樣。
但它在我長大起來的身軀前,漸漸顯得矮小,不合用了;而且用久了,愈來愈破舊,在後來買進來的新家具中間,又顯得寒磣和過時。它似乎老了,早完成了使命,在人世間物換星移的常規裏等待著接受取代。
只有一次例外。那是我上小學四年級時。我前排坐著一個女同學,十分瘦弱。她年齡與我一般大,個子卻比我矮一頭。https://www.hetubook.com.com兩條短短的黃辮兒,簡直是兩根麻繩頭。一天,上語文課,我沒聽講,卻悄悄把眼前的兩條黃辮子拴在這女同學的椅子背兒上。正巧老師叫她回答問題,她一起身,拴住的辮子扯得她頭痛得大叫。我的語文老師姓李,瘦削的臉滿是黑胡茬,在臉頰上都是。一副黑邊的近視鏡遮住他的眼神,使我頭次見到他時以爲他挺兇,其實他溫和極了。他對我們調皮的忍耐限度比別的老師都大。但不知爲什麽,那天他好厲害,把我一把拉到課堂前,叫我伸出雙手,狠狠打了十多板子。他眞生氣呢!氣呼呼地直喘,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只指著門瞪圓眼對我吼道:「走!快走!」我離開了課堂,一路跑回家。我手疼倒沒什麼,但當衆挨打受罰,我的自尊心受不了。於是,我眼淚汪汪地在桌上寫了「李老師是狗!」幾個字。我寫得那麼痛快和解氣,好像這幾個字給我報了什麼「仇」似的。這幾個字就相當威風地在我桌上保留了好長時間。
它就這樣在我的生活中沒了。
我終於失去了它。
「一個朋友。」
拯救了敘述者的孩子。我們可以發現這張破舊的小書桌也就是敘述者成長的歷史。書桌的結局也饒富象徵性,它為孩子而犧牲,也代表著敘述者在成家後脫離了過去青澀的生命和辛酸的歷史,真正形成一個成熟的心智——「寬大、實用、漆得鋥亮,高矮也挺適合」的「新買的桌子」。但是破舊的小書桌終堪懷緬,它已消失的桌面,背負的是一個知識份子成長的身世。
「你還有這麼個破玩意兒!」
眞奇怪!字兒抹掉了,好像心裏乾淨了一些。
但我從中細心查辨,也能認出某些痕跡的來由,想起這裏邊包含著的、只有我才知道的故事,並聯想起與此有關或無關的、早已融進往昔歲月中的童年生活。
最後,她臨去時,一眼瞥見我的書桌。大約這書桌過於破舊,開始時並沒引起他們的興趣。此刻在一堆碎物中間,反而惹眼了。她撇向一邊的薄薄的唇縫裏含著一種譏諷:
從此,我便不覺地愛護起它來了。
「啪!」
對,就在這兒。桌面上原來有一塊能夠照見自己臉兒的光光的玻和_圖_書璃板,給我釘釘子時打碎了——這件事我可記得清清楚楚,爲此我還挨爸爸一通好打呢!也許打得太疼,我才記得十分牢。但過後我卻一點也不後悔。因爲,從此我做過的、經歷過的、經受過的許許多多的事,都在這沒有玻璃板保護的桌面上留下了痕跡。
在錶的滴答聲中,在上下課的鈴聲中,在雨和雪輪番交替地敲打窗子聲中,我長大起來。事也懂得多了。桌上那幾個字卻不那麽神氣了。反而怕被人瞧見,似乎成了一種不光彩、甚至是恥辱的污跡,我帶著一種說不清是對李老師還是對長大後再也遇不到的那個瘦弱的女同學的愧疚的心情,用手巾尖兒蘸些水使勁把這幾個字抹下去。
在地震中,塌落下來的屋頂把它壓垮。我的孩子正好躲在桌下,給它保住了生命。它才是眞正地爲我獻出了一切哪!等我從廢墟中把它找出來,只是一堆碎木板、木條和木塊了。我請來一個能幹的木匠,想把它復原。木匠師傅著它,抽著煙,最後搖了搖頭。並且莫名其妙地瞧了我一眼,顯然他不明白我何以有此意圖——又不是復原一件碎損的稀世古物。
「這麼難看還要它幹嗎!?要是我早劈掉生火了!」
呵,生活,你真迷人……哪怕是久已過去的,也叫人割捨不得,哪怕是不幸的,也漸漸能化爲深沉的詩。
以後,由於挺複雜的原因,她終於說:「我們的愛沒有物質土壤,幻想的種子連幻想也結不出來了。」這句話,她說了許多遍,一次比一次肯定,最後她無可奈何又斷然地離去了。
每當這樹冠的枝影間滿是小小的黑點點時,那是春天,黑點點兒則是大槐樹初發的芽豆豆。這期間,偶爾還有一種俗名叫做「綠葉兒」的候鳥,在枝間伶俐地蹦跳的影子出現在桌面上。夏天來了,樹影日濃,漸漸變成一塊蔭涼,密密實實地遮蓋住我的小桌。等到這塊厚厚的蔭涼破碎了,透現出一些晃動著的陽光的斑點兒時,秋風還會把一兩片變黃的葉子吹進窗;像幾支金色的小船,落在我這如同無風的水面一般平光光的桌面上。隨後該關窗子了,玻璃蒙上了薄薄的水蒸氣。那片葉無存、光禿禿、只剩下枝桠的樹影,便像一張朦朧模糊的大網,把我的小桌罩住……
她微微現出一種冷笑,一雙秀氣的眼和圖書睛直盯著我,兩隻白白的手把這照片撕成細小的碎片。我至今不明白,在那時爲什麼一些女孩子幹這種事時,反比男孩子們幹得更徹底、更狠心、更無情。相冊中所有女人的照片——我姐姐、妻子、母親的,她撕得尤其兇,「刷、刷、刷」地響。仿佛此刻她心裏有什麼受不了的情感折磨著她,迫使她這樣做。
這是我那「快樂女神」的。我說:
我一排排地曬乾彈弓子用的小泥球兒,就在這桌上吧!
稀奇的是,那快樂女神始終與我這啞巴桌子連在一起。每當我的目光碰到桌沿,就會幻覺出她當初坐在桌上的樣子。淺藍色的短裙扇狀地鋪開,一雙直直又順溜兒的長腿垂下來,兩隻小巧的脚交叉地別著。這時她那動聽的笑聲好似又在桌上的空間裏發出來。
我在小木板上釘釘子,就在這桌上吧!
隨手一斧子,正砍在桌角上。掉下一塊挺大的木茬。
我閉上眼,情願被再現在幻覺中的往事深深地感動著。
我笑而不答。那淡淡的笑意裏包含著任何知己都難以理解、難以體會到的一種,一種……一種什麼呢?
我上了中學,畢業了,參加了工作。我的許多事,寫信、寫文章、畫畫、吃東西,做些什麼零七八碎的事都在這桌上。它一直伴隨著我。
桌上唯有一處大硬傷。那是——那天,一群穿綠服裝、臂套紅色袖章的男女孩子們闖進我家來。每人拿一把斧頭,說要「砸爛舊世界」,我被迫站在門口表示歡迎,並木然地瞅著他們在頃刻間,把我房間裏的一切胡砍亂砍一通。其中有個姑娘,模樣挺端正,但她的眼神叫我害怕。她卻不吵不鬧,砸起東西來異乎尋常的細致。她在屋裏轉來轉去,把尚且完整的東西翻出來,一件件有條不紊地敲得粉碎。然後,她翻出我一本相冊,把裏面的照片一張張抽出來,全都撕成兩半。她做這些事時,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馮驥才 (1942-),浙江慈溪人。高中畢業後任專業籃球運動員,曾從事繪畫工作,後任天津市工藝美術工人大學教師、中國作家協會天津分會專業作家。現任中國作家協會理事、天津市文聯暨作協天津分會主席。著作以小說爲主。著有散文集《珍珠鳥》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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