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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事

作者:張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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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石狂

化石狂

貝凱.博(Bekes Pal)和漢維.柯乃(Hamvai Kornel)是國際知名的化石專家二人組,他們都是匈牙利人、同屬戰後嬰兒潮的一代、從出生到成人一直定居在布達佩斯——除了四出尋找彎顎翼龍(Campylognathus)、始祖鳥(Archaeoptéryx)或艾杜拉魚(Aeduella)等古生物化石的時候;此外,根據一般學界通訊或歐洲文化圈雜誌的花邊報導,他們幾乎沒有離開多瑙河上這個雙子城,祇不過一個住在布達、一個住在佩斯。舊城布達位在河西岸的山坡地,一九五七年出生的貝凱.博住在那兒,他每週搭車過河到艾厄特沃什.洛蘭諾大學(Loránol Eötvös Univ.)四次,有時授課,有時整理化石,有時親自動手修理或者發明一點兒小儀器什麼的,有時什麼也不做,祇是站在佩托菲橋(Petöfi Bridge)上發獃,通常他一發起獃來就幾個小時木然不動,彷彿木乃伊一般;一旦「醒」來,便會找著最近的公用電話,打給漢維.柯乃,告訴對方他又想通了一個解釋古生物演進的觀念。貝凱.博通常會如此開場:「我今天在橋上站了一會兒,開始想:終有一日,這一切都會變成化石的——」漢維.柯乃總在這個時候打斷他:「在哪兒見面哪?你說罷!」
這兩個老光棍每週碰面三、四次,時常是在貝凱.博的「佩托菲橋夢遊」之後,由他決定見面的餐館或咖啡廳,以及談話的主題。一九九七年的最後一個星期二,十和*圖*書二月三十號,他們出現在喀爾文廣場旁的「周氏北京烤鴨餐廳」,也就是此時此地,我和這兩位古生物學者不期而遇了。
兩位古生物學家聽得有些癡了,恍如兩尊活化石。我則繼續說:
「請繼續。」貝凱.博說。
「你們說的這一根骨頭——如果我瞭解得不錯的話;是和另外兩根差不多形狀、尺寸的骨頭一起被發現的。」我略停一停,看他們都點了頭,才繼續說:「各國的古生物學者都以爲這是同一隻恐龍身上的三根骨頭;它們分別是恥骨、坐骨和腸骨前端的一截刺骨。可是,恐怕任何人都祇能從照片上作研判,沒有任何人見過這三根骨頭的實物,不是嗎?」
「爲什麼?沒有必要嘛!」兩人異口同聲地說。
「誰說它們『是恐龍的骨頭』了呢?我一直說的是『骨狀物』啊!」我又一舉杯,道:「古生物學我外行,可是我懂中國和中國人。他們一定先發現這三根棒子不是恐龍骨頭,才故意先對外宣布:發現了看起來很像恐龍骨頭的東西,讓世界各地的古生物學術權威玩一陣拼圖板,最後他們再把實物和另一套研究成果公告周知,震驚全世界。」
「所以我不是說嗎?」我聽見身後的貝凱.博說:「一切都會變成化石的……」
「像浮離一樣半突出在一大塊土板或石板上?那怎麼能說它們就是恐龍的骨頭呢?」貝凱.博也有些著急的樣子。
我和這餐廳的老闆娘周大姐是每年作一夕會的情侶,行之已有十年,彼此別無眷戀牽掛;總之是耶誕過後、新年之前的某一天,我和圖書會出現在她的館子裡,酒足飯飽之餘,一晌貪歡。翌日再同遊多瑙河至黃昏,我便告辭出城,約定來年再會。這樣的關係於我既是例行的儀式,也往往是生命中最重大的意外和最遙遠的偶然。起碼,我現在人在巴黎,寫這篇稿子,可是卻全然不知道明年再回布達佩斯的時候,周大姐會開什麼酒?做什麼菜?說什麼風情萬種的笑話?還有,我會不會再碰見貝凱.博和漢維.柯乃?
貝凱.博認爲那是一頭異特龍的坐骨,而漢維.柯乃卻認爲那是一頭彎龍的恥骨的一部分。依照他們影印下來的照片看來,不過就是一根男人的「那話兒」,這個男人——依比例算去;的身高大約有三十公尺。總而言之,當他們的辯論轉到「龍盤目」、「鳥盤目」的分類爭議上時,我祇能陪坐、點頭、皺眉、假笑,並且兀自幻想著有一個比神木還高大的巨人挺著他那根棒子一步一步從多瑙河上游走下來,正朝喀爾文廣場這邊發出狂躁的呼嘯。另一方面,我也非常清楚:這個揮之不去的幻象絕非紅酒的緣故,而是出自我對周大姐一年一度如尼羅河氾濫一般的激|情渴望。最後,這點渴望終於爆發出來,我趁他們一個人斟酒、一個人點菸的隙縫兒裡迸出一句:「其實,照中國古生物學的研究來說,你們都錯了。」
這兩個辯論家點點頭,互相望了一眼。
「那麼那些『骨狀物』到底是什麼呢?」
「在中國古代的神話裡,有這麼一個故事,說有兩個巨人——」我隨手拾起一支調酒匙,指著照片裡看來較短的兩根骨頭,說下m.hetubook.com.com去:「在比他們的陽|具,看誰的大。結果突然從遠方出現了第三個巨人。那人赤身裸體,遠從東方的海中跑來,這兩人一眼看去,便知相形見絀,於是羞愧得不得了,各自抽刀斬下了自己的小東西,掩面向西逃竄。神話上說:他們一直跑到今天的東歐一帶,也就是匈牙利這附近來。」
「你們大概聽說過荷馬(Homer)的史詩《奧德賽》(Odyssey)和它所描寫的巨人罷?」
「長毛象不過是兩百萬年以前、頂多是第四紀初期或者上新世末期的動物。」我刻意賣弄了一下高中時代被一位嚴苛的地理老師強迫著背過了的古地質分期表,然後平靜地說下去:「可是我們不是在談白堊紀時代的化石嗎?那是至少六千五百萬年以前了。」
貝凱.博和漢維.柯乃大約在此刻才恍然大悟自己遭了消遣;他們一齊爆笑起來,一個說:「好故事。」另一個說:「好骨頭。」我走向周大姐,聽她說:「這兩人的事兒多了,我慢慢兒告訴你。」「不了不了。」我說:「我當化石已經很久了。」
對我而言,接下來的兩個小時簡直無趣極了。首先,匈牙利學者的英文有一種半英半德、濃如奶酪的怪腔。其次,撲頭打腦的古生物學專業術語更難消化。第三,他們根本對我的意見毫無興趣,祇希望我能就他們通暢伶俐的口舌辯才作一「讚美式的仲裁」。最後,他們終究要把爭論上的失誤歸咎於我的學識淺薄。至於爭論些什麼呢?說來很簡單:新近在中國河南地區發現的上白堊紀恐龍化石中的一根骨頭應該被安放在https://m.hetubook.com.com哪一個部位?
但是,漢維.柯乃永遠對貝凱.博的奇想抱以極高的興趣。他從不輕易同意貝凱.博對布達佩斯或多瑙河景色所作的毀滅預言,不過,他卻自認是在辯論中受惠較多的一個。漢維.柯乃年輕幾歲,視貝凱.博如兄長,後者也從不吝於把他在古生物研究上的種種發想、觀察、實驗乃至於分析儀器掏乾挖淨地拿出來讓漢維.柯乃分享。有一次,貝凱.博從化學研究所裡搞出來一瓶專門用來剝離碳化岩石的甲酸。那是一種新近研發出來、尚未上市的產品,和傳統甲酸最大的區別就是它對人體組織的腐蝕性幾乎等於零。這可是一天到晚靠醋酸之類的物事蝕除岩屑的古生物學者們難得的福音。漢維.柯乃道了謝,順口問貝凱.博:「你自己不留一些?」貝凱.博面無表情地說:「我習慣了傳統甲酸的味道。還有——如果你一定要問的話;我不像你,我在蝕除岩屑之後、回家打手槍之前,總是會洗手的。」
「第三個巨人祗好揀起那兩人的『遺物』,歎息著留下了兩句古老的銘言:『勿道人之短;勿說己之長』。所以今天的中國古生物學研究一直在朝某個獨特的方向去探索:也就是這三根骨狀物在神話學方面的來歷。」說到這裡,我看見門邊裙裾一閃,我知道:接下來還有一個微笑和一個春宵在等我。
不過,早在我認識他倆那一天之前,周大姐顯然已經把我們幽會的故事告訴過他們了,以致我一進店門,他倆便興沖沖地起身離座,一路把我迎進貴賓室,途中已經作了快速而詳盡的自我介紹和簡單而不失莊重的恭和-圖-書維。「聽說您是作家。」漢維.柯乃道:「今天我們正好在討論一個您也許有興趣的題目——恐龍。」「而且是中國的恐龍。」貝凱.博接著說。我們進入正題的那一刻,周大姐遠遠地拋過來一個微笑,揮了揮手,意思彷彿是:你們聊著,我先不打攪了。
貝凱.博那幾句開場白——如果用嚴格的古生物學觀點來理解的話;隱含著一個假設,那就是:他眼前的這一切終將在某一日的某一瞬間突然遭到巨大的毀滅、並立即被沙土、淤泥掩埋而且不容其他力量加以分解。那麼,百千數十萬年之後,他「眼前這一切」就有可能以化石的面目原封不動地呈現在那些目瞪口獃的墾掘者眼底。在這整個石化過程裡,除了不容腐壞,還不許有地質上的變動,因爲無論是地心的熱力作用、或者是地殼的褶皺作用,都會把將成未成的化石破壞殆盡。
「這的確像中國人一貫的作風。」貝凱.博沉吟著。
「因爲他們還沒有眞正高明的剝離技術,讓這三根『骨狀物』從發現地點挖出來的早期白堊層裡蝕除出來。」我從他們驚訝的眼神之中發現:他們已經相信了我的版本。
「事實上,它們根本不是骨頭。」我微笑著朝他們一舉杯,道:「中國人把實物藏起來了,他們公開的祇是『骨狀的石膏複製品』。」
「那是個誤會。」漢維.柯乃搶道:「波呂菲摩斯(Polyphimus)獨眼巨人!那不過是長毛象而已。」
「你的意思是說:中國人的確挖到了恐龍骨、祗是還沒能進一步濾清分析?那麼,骨頭還、還、還像——怎麼說?像——」漢維.柯乃的額角冒出了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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