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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馬麗娜告訴我：《薩遜的大衛》是一首有政治寓意的英雄史詩；但是它也有實際的作用。那是九世紀左右亞美尼亞的民間詩人根據一些特定的方言字音研究發展出來的文句，大聲朗讀之下某些字的發聲（也就是字串或詩句的物理形式）會對男人產生一定程度的催眠誘導。一如十八世紀時被後人視之爲江湖術士的梅斯梅爾（Franz Anton Mesmer）所宣稱的那樣：人體中有一種神秘的磁性——「稀薄體液」在控制著人的健康；稀薄體液確實存在，常可透過俗見的催眠方式被喚起，祇不過它不像梅斯梅爾所說的那樣誇大、與人的整體健康皆有關聯。在亞美尼亞人那裡，稀薄體液祗與男人的性壓抑、性幻想、性焦慮有關；質言之：一個沒有健康性生活的男人（無論他縱慾、禁慾或者性變態）極易在詩文發聲的物理振波刺|激之下勃發其性趣。而短暫的暈眩或快|感對一個在宴會上伺機待發的刺客來說則是彌足珍貴的。「你是說：中世紀的時候有人利用宴會上的獻詩吟唱來刺殺政治人物？」

這幾句詩經過幾道翻譯之後便平淡無奇起來。所幸我聽一位現籍俄羅斯的女詩人馬麗娜．巴雷（Marina Anatolyevna Palei）用亞美尼亞語唸給我聽了兩次，才知道繼承了波斯、希臘甚至呂希亞語（Lycians）和卡里亞語（Carians）的這種語言（也就是高加索語系之一）唸起詩來，居然有一種獨特的感染力。

「你什麼都不必說——」她像是哼笑了一聲，熄了菸，轉向我，拉一下我的手指頭：「我原諒你。」

「其實祗有五十二秒鐘。」馬麗娜鬆了手，退開兩步，手上抓著原先裝在我口袋裡的一包香菸，一個打火機和一隻皮夾：和*圖*書「可是夠做很多事了。」她笑著把東西還給我，離開門廊時扔下一句：「夠讓一個蠢男人認識詩的力量了。」

我個人是在研究一部中世紀的亞美尼亞詩人所寫英雄史詩《薩遜的大衛》時才進一步發現自己從來不曾眞正瞭解過高加索山、高加索人、高加索語的一切。首先，我要從《薩遜的大衛》中引錄一小段詩句：

「別騙你自己了。」馬麗娜瞪著我，繼續說道：「你難道不想知道：爲什麼亞美尼亞的詩歌會讓你如癡如醉、有如一次『小死』？」

「我——」我想說的「是」字沒說出口，腦袋卻點了一下。

在爾後的三週之中，愛荷華城的歲月度日如年。來自二十二個國家的二十七位作家仍然日以作夜地寫稿、演說、訪問與接受訪問、參加筵席或主辦筵席，我當然也不例外。可是一旦遇上有馬麗娜出現的場合，我就渾身不自在，總有一種既羞辱、又憤怒、且夾雜著說不出的慚愧之意的心情。有兩次我還藉著酒意當衆說了幾個很侮辱前蘇聯當局和俄羅斯共和國的笑話——這也算是一種下意識的報復心理罷；馬麗娜卻絲毫不以爲意，總祇是淡淡地跟著大夥兒笑，頂多跟一句：「幸好我是從喬治亞共和國來的。」直到有一天，莫三鼻克的莉莉亞在我講完一個嘲笑葉爾欽的笑話之後低聲對我說：「我也非常非常討厭她。」我才和*圖*書當下醒悟：這種恨意是多麼地病態。我無法說明莉莉亞的想法，也就不能向她解釋什麼。然而，我卻不該永遠懷抱著對馬麗娜的惱恨生活下去。

「我能，我當然能。」馬麗娜緩緩轉向雪越下越急的夜空，道：「嘿！如果你專心看雪，會發現每一片雪花都會直接撲打到你的臉上。」

「我爬上一支柱子——很久很久。」我說。

「可是這很恐怖。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如果你能體會我的感受——」

難道馬麗娜的吟誦之中暗藏著什麼玄機嗎？

當天晚上，我和室友韓基一起來到克爾巴的房間，他一開門看見我們便搶著說道你們也覺得很詭異，不是嗎？我們就像一宗犯罪案件裡的三個共謀歹徒，馬上理解了彼此在那個課堂上所經歷的一切；祗是每個人的用語不同。韓基說他感到「暈眩、疲憊」，克爾巴說他感到「身體像吹爆了的汽球」，我則簡而言之：「一次性高潮。」「一次頭部的性高潮。」他倆異口同聲地說。然而，三個臭皮匠並不能變成一個諸葛亮。我們除了祗能用盡所學的英文單字去形容下午的經驗之外，並無法進一步認知那個經驗的本質究竟如何。這個疑惑一直存留在我的腦中，與那一次高潮經驗相互伴隨，甚至我一度還相信：此生我若還會有任何一次眞槍實彈的性經驗，那七個迷人的句子都會在我最亢奮挺進的一剎那有如音樂一般灌頂而下；換言之：它會干擾我一輩子——若說一輩子太久，起碼也會干擾我一直過了更年期。克爾巴和韓基如何作想我的確不知道；他們神形蕭索地又在整個寫作計畫中分別待了一到兩週，便意興闌珊地提前回國去了。我猜他們和我一樣同感困擾，可是我們誰也不敢去敲馬麗娜的門，問她一個水落石出；該怎ｈｅｔｕｂｏｏｋ•coｍ•ｃｏｍ麼開口呢？「你給過我一次前所未見的頭部性高潮，我想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

偏在這一刻，馬麗娜再一次吟起那七句詩來。我聽見第一句的時候，祇覺得有些耳熟，彷彿清早起牀一哼上口便一日揮之不去的某些曲子，聽到第二句上便有了清晰的視景——就在紛然飄落的雪花之間出現一支直通穹頂的柱子，無色亦無味，無影亦無形，可我知道那是一支柱子。第三句裡有了溫度，我忍不住伸出手，那柱子上好像也散發出一陣又一陣具有吸力的熱氣，輕輕地一引，居然將我引離地面了。好似在夢中翱翔，我順著一支看不見、聞不著、純粹由聲音打造的柱子攀緣直上，鑽入雪叢、雪網、雪製的柔輭果凍之中——這是絢麗璀璨的第四句；也就在這一刻，我的某部分意識告訴我：這是一個長得很肥很醜的俄國女人在玩你、而且是第二次玩你了！可是你知道：到了這步田地，你已經停不下來了。我的確停不下來——從第五句開始，整個世界都在膨脹；六角形的雪片晶體大得像一座座透明冰柱所架構的房間、甚至宮殿，透空處的黑夜卻在一重又一重的房間、一座又一座的宮殿之外閃爍如星辰。這一刻，連觸覺也浮現了：每一雪花晶體的表面都嶙峋削刻，且時而輭、時而硬，似水又似石，若棉亦若鋼；是我從未體會過的撫觸。所謂快樂——倘若此刻我還有能力爲之定義的話；應該就是指：不可稍縱而逝的片刻時光。

就在IWP的告別宴會上，我連灌了三杯或四杯白蘭地，衝向站在門廊外的馬麗娜。這天晚上，她穿了一襲白裡透藍的長禮服，肥胖的乳|房顯然托著輭鋼類材質的架子，顯得碩大又突兀，剛好配得過大臉盤正中央那顆茄子頭兒似的鼻子。她朝我眨了眨特意塗得紫綠m.ｈｅtｕｂooｋ.coｍ•cｏｍ斑斕的眼皮，衝廊外的夜雪噴一口泛黃的濃煙：「出來抽支菸嗎？」我祗得掏出菸來，點著了，深吸兩口，卻忘了該從何說起。我偷眼斜瞄了一下她的腳丫子——嚇！十粒大蒜瓣兒似的腳趾上還塗著和眼影一色的指甲油。

「倒一杯毒酒不需要多少時間的，不是嗎？」馬麗娜索性挽起我的手，低聲問道：「你自己說，剛才你聽我吟了多久？」

然而，它畢竟結束於我迷失在雪色白極的深處。我眞地累了，竟然一個站不住腳、差些許摔了個大踉蹌。所幸，馬麗娜一肘子架過來，撑住我的膈肢窩——她身上的（大約是）Tommygirl 牌子的刺鼻香水有如炒辣油一樣可把我給嗆醒過來。

我一時答不上話，祗能愣愣地盯住她那個茄頭兒鼻子，並感受到她指尖上傳來的冰涼。她立刻抽回手，咧開足有一枝紅椒般寬大的唇笑了：「任何人都不該爲一首詩而懷恨的，是嗎？」

關於高加索，我原本所知不多，而且其中還頗有謬誤——最明顯的一個是 caucasoid 這個詞從十八世紀以來，由人種學家布魯門巴哈（Johann Friedrich Blumen—bach）所提出之後而形成的俗見，布氏以喬治亞地區婦女的頭蓋骨特徵爲一典型，並指出這種頭蓋骨就來自高加索山區。其實此論殆無實證，可是現在吾人所說的「白種人」，即用 caucasian 一字，殊不知高加索地區人種複雜，有白有紅有黑也有花。

這首詩的前兩句聽來充滿塞擦聲，唇齒交鳴如刀劍出鞘後倏忽碰撞，第三句則是一個從頭到尾都少不了鼻音的共鳴音串，第四句的前六個音節漸趨委頓、內斂以至於消聲匿影（應該是吟詩者乘機換氣），不料在接下來的四個音節之中，詩句以驚人的力ｍ.hetｕbｏoｋ.cｏｍ.ｃｏm道迸出，一如由遙遠的穹蒼盡頭劈下迅雷一記，再帶動此句剩餘的十六個音節，彷彿駛往四方的金翼馬車振翅旋輪，大開新天新地。再後來的三句——非常奇妙地；我已經難以分辨音節字句，卻猶如看見自己的血液洶湧起來，從每一處肢體的最末梢齊向胸臆間澎湃。我登時經歷了一次前所未有的高潮。這個「高潮」之語一點兒也不誇張，它就出現在我的整個顱腔之内。吟完這幾句詩的馬麗娜沉默了片刻（也許祇有幾秒鐘，可是感覺上卻像有半個小時之久），我才逐漸清醒過來，掃視一下身邊一同參與這次國際寫作計畫（IWP）「中世紀比較研討」分組課程的另外幾位作家——莫三鼻克的莉莉亞．孟波（Lilia Momple）、新加坡（錫克族）的克爾巴．新（Kirpal Singh）和韓國的韓基。莉莉亞看來並無異狀（所以她應該是第一個虛應故事那樣地拍起手來的聽眾），然而我注意到：克爾巴和韓基已經滿面通紅、垂首俯臉，雙掌固然隨著四周的掌聲相互拍擊著，卻顯得虛脫無力，事實上我自己也是如此——渾身燥熱、盜汗、疲輭如一朵萎謝的鬱金香；這時我勉強自己再往較遠處講台下方的觀衆席望去，發覺有三、五叢女士們正交頭接耳地說著什麼話，但是表情漠然，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動。而男士們便不同了，幾乎所有的男人都漲紅了臉、勉力用口唇吐氣、還有兩位緊皺著眉、一手猛力揪扯著胸口的衣衫。

「久不抽菸就會這樣暈一下。」我說。

我遲疑了一下，便隨著她、轉臉衝外、把隻頸子朝紛飛的雪花伸直了。果不其然！斜裡灑過來的路燈光束所照亮的千萬朵白絮便兜頭迎臉向我罩來；我越不眨眼，就越感受到這一雙眸子是專爲迎接那漫天大雪所設的勺兒；宇宙的中心，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