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軍隊的遊行,在東京和其他城市裡,已經是習見的事,那些全副武裝的隊伍,穿上鮮明的禮服,由軍旗軍樂前導,騎著馬、拖著炮,一隊接一隊的走過鬧區,接受羣眾的歡呼,尤其在日中開始全面作戰後,軍部為向國內民眾誇耀皇軍強大的武力,造成全民迎接戰爭,佇候勝利的氣氛,經常舉行這類的遊行。
「哎喲!水晴子,妳是那兒不舒服了,臉色這麼蒼白,」愛知子關心的扶助她說:「不要回村裡去了,就在這兒休息吧!」
「軍方有意要把東京變成狂人城哩!」久米君說:「一場遊行接一場遊行,彷彿明天就要做中國的主人似的,那是搖旗吶喊能做得到的嗎?」
「軍部的人,都是那麼兇,當時我真的很害怕呀!」葉子說:「柳原是個勇敢正直的好青年,他已經很順利的回到國內去了吧!」
「祝你好運啊!姊夫,」她說:「希望戰爭不擴大。」
樓下的客人們多半是藝術界的人,他們正談著和戰爭有關的事,因為他們之中,有兩三位年輕的畫家也被徵入伍了。久米君認為,讓尋美的畫家投身戰場,在殺人與被殺之間作選擇,是非常煞風景的事。有的畫家則認為,帝國發動的戰爭,激發了大和魂,戰場生活,有它壯美的一面,畫家、文學家,都應該投身其中,以生命的體驗,從悲慘壯烈中尋美。
她明知武者先生和愛知子,都在盡心照顧著她,她對這種一成不變的小天小地的日子,覺得非常的不耐,她總認為:當自己的丈夫在硝煙硫火陣中,自己卻軟弱無力的躲在一邊過日子,這是最難使人安心的,如果她去了中國,雖不能立即換上戎裝,和丈夫併立在前線,至少,她能救護傷患,撫慰災胞,做些中國婦女能做的事呀!
她深知,在這個時候,怨懣是沒有用的,她雖只是日本國一個年輕文弱的女子,但她要代表真正的日本,以贖罪的心情,挺身站出來向世界作證,蹂躪外邦,只是少數日本的狂人,絕不會是日本大多數的人民。她要從書本上學習,去領略偉大的中國文化,並且用生命去體現它,她並不要讓許多人都知道她做了些什麼,她只要默默的盡她的本分,做好一個中國人的妻子,一個中國人的母親,這樣也可以稍減日本帝國的罪惡於萬一吧!
水晴子在將要離去前,做姊夫的大塚回來了,大塚臉上帶著乾澀的笑,那彷彿是擺在面上,一點也不自然。也許他怕別人笑他沒有漢子氣,捨不得離開家,因為有很多比他更年輕的人,受了軍方宣傳的影響,具有強烈的好戰性,一聽說有機會入營,還大和_圖_書肆慶祝呢!水晴子知道,大塚為了養家,做一個技術員,長年辛苦,日子也不見得過得好,一旦入營,無力再照顧這個家,生活的重擔,顯然將落到葉子的頭上,葉子身體不很健壯,性格保守又偏向憂鬱,在戰時,她怎樣單獨養家帶孩子,都是問題,怎能怪大塚憂心忡忡呢!無論如何,她目前也幫不上姊姊什麼忙,也許日後可以在經濟上補貼她一點,那畢竟是很有限的啊!
「柳原哥離開這裡之後,一直沒有消息,我實在放心不下,」水晴子說:「我很想到中國去尋找他,但又不知道怎樣才能去那邊,這不能不找妳商量啦!」
武者先生從農莊回來,仍然在病著,她考慮再三,還是忍不住把自己要去中國的心願講了。
水晴子讀到報紙上有關華北和上海戰爭的報導,感覺中國由北到南,已經是烽煙處處,她的良人柳原,她猜想也已回國,投向戰場了,他如今究竟在何處呢?她根本不可能知道。帝國的海軍,公開宣布,從北到南的中國海岸,已在全面封鎖中,所有支那船隻,一律不准航行,外輪儘可在有租借地的港埠,准予進出,但載運物品,仍須經帝國海軍的檢查,不得有資華的行為。她想像得出,如今在中國的東海上,大批的帝國海軍船艦,正在來往穿梭著,載運很多增援部隊和軍事物資,送到戰場上去。在村裡,有些在鄉的後備軍人,都已接到召集令,要他們按時入營報到,編成現役的預備部隊,葉子姊姊的丈夫,也要被徵入營了。
「他走的時候,我並不知道自己會得孕,怎麼會對他說呢!」水晴子說:「就是到現在,沒經婦產科醫師檢查確定,我也不好告訴愛知子,想想,還是先對妳說。」
「我要忍耐到什麼時候呢?」水晴子說。
「好嘛!我的事並不那麼急的。」
「等武者先生的身體再好一點,我們再和他商量商量看,」愛知子說:「他在外面認識的人多,也許比較有辦法一些,目前妳有了孕,保重身體還是最要緊的。」
「謙吉君,你的身體很壯,有一天,帝國再召集預備兵,你還是有機會上戰場的啊!」久米君說:「不過到那時候,更年輕的兵源都會枯竭了吧!」
用這樣的武力,企圖去君臨別的國家,基本上就是錯誤的,效忠於一項錯誤,是多麼可笑的事,居然還有藝術家醉心於這樣的錯誤,無怪武者先生悒鬱臥病了。
鼓聲在大氣中震盪著,水晴子呆立在廚房一角,一動也沒動。她絲毫不覺得,這種代表軍威,象徵戰伐的鼓聲,帶給她什麼樣的鼓舞,這倒不是和-圖-書因為她嫁給柳原的關係,她對日本——她自己的國家,仍然那麼深愛著,但這個國家,明顯的在改變,使她這根生土長的人,也覺得逐漸陌生了。
她們正說著話,聽到外面有馬的嘶鳴聲,整齊的步伐聲,孩子們奔跑追逐的喧鬧聲……愛知子聽了一會說:
「基本上說,我們都不是極端反戰的人,」久米君說:「但得看是在什麼樣的情形下,從事戰爭。十三世紀,蒙古大軍先後兩次入侵帝國本土,勤王之師紛從各地匯結,前仆後繼的和元兵作戰,保衛國土的完整,我們對英勇作戰的先人,懷有無限的崇敬和緬念。日本有過這樣慘痛的、被侵略的歷史經驗,今天卻反過來去侵犯別人,這在意義上,是極端不同的啊!」
「原來是這樣喔!」愛知子笑得很爽:「這消息要是讓柳原知道,他不知該怎樣高興呢!害喜不是什麼毛病,只要在生活和飲食上加以注意就好了。」
「在這個時代,大和民族都已經投入戰爭,很多勇武的青年,到戰場上用生命去創造前途,我們是這民族的一分子,真能隔岸觀火,一心尋求個人的境界嗎?」留小鬍子的壯年畫家謙吉,握著拳,在半空用力揮舞著,以激昂有力的姿態,加重他語言的分量。
「我……想嘔吐,覺得心裡亂亂的。」水晴子期期艾艾的:「不知是不是有孕了?」
柳原真的會高興嗎?水晴子自己倒不覺得心裡有什麼樣的欣悅,外界的情勢帶給她的壓力太沉重了,她內心有一種聲音,不斷警告自己,千萬不能被憂愁擊倒,向無情的現實低頭,她曾對柳原允諾過,不論環境怎樣的惡劣,她都要撐下去,設法度過難關的。
「他知道嗎?」葉子說:「這是值得恭喜的事啊!」
「他列在下一個梯次,他是大學生,預役的軍官,」藤井君說:「他學的是兒童教育,他對我說:不知道怎麼做一個少尉小隊長,他很厭惡這樣的戰爭。」
這裡是晴朗的秋天,郊野的楓葉逐漸轉紅了,但在戰報上,中日兩軍,各動員數十萬人,正在上海四周反覆衝搏,每天都有成千人被炮火撕裂,血染沙場;她初初得孕,腹中的嬰兒還沒有成形,但她以一個做母親的心,能感覺到那小生命的存在,這個中日混血的嬰孩,表明了在世界上,人和人之間確有真情愛,原不應有仇恨、對立和隔閡存在的,但國與國之間,就沒有那麼單純,基於現實的利益,如獅虎莽鬥於原始的山林,構成人類理性的最大諷刺,其中最值得痛恨的,正是力主侵華的日本軍方,這些地位遠在一般人之上的狂人。
和-圖-書病中的武者先生,顯得更沉鬱冷靜,不再以激忿的神情,談論日中的戰事了;他說完話,就閉目端坐著,彷彿老僧入定的樣子,水晴子不願再打擾他,就悄悄的退下樓來。
她有些茫茫然的走著,走到她和柳原曾經去過的廟宇裡,往日很空靜的,狹巷中的小廟,如今擠進不少婦女,她們都是來拈香頂禮,祈求護身符的,迷信嗎?倒也不是,只是經過膜拜的儀式,求取一面靈符,交給入營的子弟,心理上會覺得安慰吧!她想到柳原,禁不住的也拈了香,跪在神前默禱,她沒有求取靈符,她知道柳原不會接受日本的神明。
水晴子想想,愛知子的分析實在很有道理,就低著頭不言語了。
「是啊!愛知子把妳的情形,都告訴我啦!」武者先生說:「日本的軍隊,如今正在中國製造悲劇,每一分每一秒,他們都用炸彈、炮彈、機槍、坦克,在殺中國的部隊,也造成他們自己的被殺,仔細想想,那一個人沒有父母兄弟姊妹,也有的有妻子兒女,妳的情形,是千萬個悲劇裡的一個,而且是比較輕的,愛知子勸妳沒錯,妳還是要忍耐啊!」
「那位謙吉君,一派好戰的論調,真教人聽不下去,」她對愛知子說:「我不知道,一個畫家,怎會有這種想法的。」
「甚美子啊!」愛知子在叫著:「妳上樓去,把臨街的窗子都關上吧!武者先生怕聽這種熱鬧的聲音呢!」
「有件事不能不告訴妳,」水晴子說:「我的月事停了,不知是否懷孕了。」
「這時候,華北和上海,仗都打得很激烈,很多船舶,都被軍部徵去運送武裝部隊和軍品,東海被全面封鎖,商船已不再通航,」愛知子說:「除非有特殊理由,申請軍部批准,妳是沒有辦法到中國去的。」
愛知子對待水晴子,真比她的親姊姊葉子更好,她帶她到婦產科醫師那裡去檢查,確定她是懷了孕,她立刻為沙龍的工作,另外找了一個女孩甚美子,來做水晴子的助手,並且告訴她,不要做粗重的事,像清潔打掃之類的工作,都讓甚美子去做。
「在傳統畫裡,有許多是表現戰爭題材的,畫得生動又誇張,」愛知子說:「大概謙吉小時候就深受那種畫風的影響吧!他的藝術思想,和久米君、藤井君都不一樣的呢!」
「不必了。」武者先生在樓上說:「這些聲音像皂沫一樣,維持不了多久的,我想,我還能忍受得了。」
水晴子不願意再聽這類的爭論,她便要甚美子招呼外面的客人,自己走到廚房去,幫助正在忙碌的愛知子。
來往在湖邊村舍和沙龍之間,水晴子常仰和*圖*書對天空,默默禱念著,她不知柳原現在是在華北,還是在上海戰場上,報紙上說:中國方面,已經把中央的精銳,和各地調來的增援部隊很多個軍,都調集到上海以及它的附近地區;柳原如果已分發,也可能是在那裡吧!他不管是在那裡,一定知道,自己正在想念著他。
「我會陪妳去醫院的,」葉子說:「等過了幾天,妳姊夫入營之後,我才能抽得出空來。」
回到沙龍,她覺得很疲憊,這種疲憊感是以前從沒有過的,是否是懷孕的關係,她弄不清楚。
「對啦!你幼弟春夫,聽說也應徵入營啦!」久米君說。
「那是不可能的,」大塚嘆口氣說:「目前日本的陸軍現役的部隊,已經有五十個師團左右,如果軍部不打算擴大戰爭,他們根本不會動員預備部隊,報上說:最高的軍事統帥部——大本營已經成立了,這個仗,朝後還有得打呢!」
這些日子,水晴子每天清早就要看報紙,而且首先看中日交戰的消息,她聽說軍部還出版了戰報,便托久米君打聽,如何能訂閱這分戰報,因為那上面刊登的消息,比較詳細。
「我要勸他不要這樣,」久米君笑說:「以他的年紀,預備役再徵也徵不到他,軍部根本約束不到他了,我們儘管憂國,也不能忘記保養身體呀!」
「照這樣說,我和柳原哥不是要長期分開啦?」
「我不是要去,而是要回去,」水晴子說:「那裡是我的國,也是我的家,先生您知道,很快我就會有中國的孩子了。」
她走在東京的街道上,看到街口張起支援駐屯軍,打倒支那之類的布標,也有人在歡送在鄉軍人入營的,熱鬧之中,總透著一分怪異陰慘的氣氛,足見戰亂兵凶在人心理上,都投下一絲暗影。
水晴子聽他這樣說,心裡也沉重起來,因為柳原也是軍人,也被逼陷在這場「有得打」的戰爭裡面,戰爭沒有過去之前,一切夢想都是空的。
她想過,這樣呆著不是辦法,她仍要和愛知子仔細的商量,必要的時候,她可以求助武者先生,看看他有什麼辦法,能使自己到中國去,尋找丈夫。
「他去了長崎,就沒有消息喔!」水晴子說:「就算他已平安回去,也無法寄信來了。」
「這是應該的,」武者先生說:「目前妳有了身孕,也不宜遠行奔波,還是等到孩子生下來再說吧!關於柳原君的消息,我想,我會設法和敬中先生連絡的。」
「我們並不是反國家主義的人,」久米君說:「但在藝術的天地裡,我們不願盲從,要發揮本身獨立的思考,至少我個人,不覺得在人類廝殺的悲劇中,有我所尋hetubook•com•com求的美,這……也許是各人境界的問題吧!」
「滬戰打了三週,海空全力增援,如今還陷在那裡。」藤井君說:「再過幾天,皇軍的頭一批骨灰盒子,就應該運回來了。」
「這只是想像建立起來的空頭理論罷了!」藤井君說:「有一天,你真的投身其中,感覺就不會那麼美啦!」
「我還是這樣勸妳,要忍耐著,慢慢等機會,朝後也許戰局有變化,你們夫妻自然會團聚的,現在戰火燒紅半邊天,妳就是能到中國去,一時又到那裡去找柳原君呢!再說,雙方交戰激烈的時候,一個日本女流在中國地方行走,那些憤恨日本的中國人,會怎樣對待妳,這是不能不先考慮的啊!」
「兩位如果沒事,中午最好陪武者先生一道吃午飯,」愛知子過來說:「如果沒有好友作陪,我怕他連午飯都吃不下呢!」
葉子對水晴子一度比較冷淡,恐怕妹夫柳原會牽累到他們,愛知子為這事很氣葉子,但水晴子一點也不埋怨姊姊,姊夫入營前,她還是手繡了千人針袋送去,祝福神佛佑護他平安。葉子為了上次冷待妹妹,覺得很過意不去,拉著水晴子的手,請求她原諒自己。
一會兒工夫,馬蹄和鼓號聲都去遠了,那個歌頌戰鬥的謙吉也貪看熱鬧跑走了,使沙龍恢復了原有的靜寂。
「謝謝先生,」水晴子恭敬的說:「這幾年,您對我們的照顧,已經太多啦!」
她去那家歐洲餐館,選了她和柳原常坐的檯子,單獨叫了一杯冷飲,慢慢的啜著,事實上她在發呆,滿腦子都是柳原的影子,這是第一次,她體會到相思的滋味。
「又有軍隊來遊行了。」
愛知子一臉黯然的神色,伸手輕撫著水晴子的肩膀,過了半晌,才幽幽的說:
「慢慢等著,我想,他總會想出方法和妳連絡的。」葉子說。
「我想不會太久,」武者先生說:「當日本軍隊陷進中國內陸,氣燄不再那麼囂張的時候,妳搭輪赴華,就不再那麼困難了。」過了一陣,武者先生又說:「不要難過,水晴子,如果我能幫得上什麼忙,我會盡力幫助妳達成心願的。」
儘管戰訊報導很詳細,她仍難想像實際的光景,只知道上海的戰事,越打越激烈,日本的陸海空部隊全部出動,戰線從吳淞展延到劉行、楊行、羅店……戰區已經變成火海和瓦礫,但中國軍隊,仍然在瓦礫中堅守著。日本軍方曾在事前揚言,要在兩週內攻下上海,但兩週很快過去了,中國軍隊愈打愈多,也愈打愈勇,戰線呈犬牙交錯狀態,日軍想如期攻占上海,看樣子是絕無可能了,一向幫日軍說話的日方報紙,也不能不如此供認。